他走到榻前,坐下来,我莫名惊诧了,虽然同居一个屋檐下,我的床方圆一尺范围之内,属于萧尧的雷区,所以我的“床前明月光”,从来不会被他涉足,可现在他居然大尺度地穿越禁区,度娘和我都吓了一跳,度娘识趣地走开了,萧尧伸出手,“忽喇”掀开齐腰盖在我身上的被子。
我立即把被子拖回来,用一种防卫的姿势捂在胸口,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不耐烦地看我一眼,冷冷地说了声:“别动!”又一把掀开了被子,还未等我反应过来,腿上一凉,月白的薄绸裤已经被他褪了到大腿上,我想叫度娘来,刚要高喊,萧尧热乎乎的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叱道:“别吵!上药!”
我心里一松,立刻又紧张起来,浑身的知觉一下全集中在腿上,我的膝盖蹭破了一块皮,血淋淋的,周遭都青了,萧尧轻轻给我敷着药,他的手绵软如丝绒,滑过皮肤时,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酒研的药丸涂在伤口上,“咝咝”地痛,我忍不住咧嘴,腿跟着不听使唤地哆嗦了一下,萧尧看了看我,伏下头,对着伤口,徐徐地吹着气,伤口凉凉的,他的气息扑在皮肤上,却是暖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又热得要烧起来了,不知不觉,背上早沁出了一层冷汗。
待药酒干得差不多了,萧尧小心翼翼地替我放下裤脚,盖上被子,低头看着被子上的暗花,道:“别碰着伤口,明儿叫度娘给你敷药,太太那里你也先不用去请安了,我去跟太太说。”
说完,兀自收拾收拾,换了寝衣,往碧纱橱上歇了。
这一夜,我再也没有半夜醒来,而是呆呆地望着“床前明月光”,直到月光变作熹微的晨光。
☆、第二十七章 月上柳梢头
进了腊月,离年也就很近了。
腊月里,积素池畔的腊梅开了,香苞素质,数萼含雪,匝路亭亭,袅袅寒香,别有韵致,又逢上几场好雪,蕊凛冰霜,疏影临水,萧府上上下下,络绎不绝地去赏梅,各房的花瓠和凤尾尊里,几乎日日供着新折的红梅。
度娘也随喜地折了一大捧回来,养在青花釉里红松鹿花觚里,我说:“好好地长在那里,折回来,不过两日就干了。”伊见我不高兴,也就不再去折了。
其实我不开心,并不是因为花,我从来就不是看到“月缺花残”就会“黯然泪下”的文艺女。爹在永州与英王军队作战,本是节节胜利形势一片大好的,但纪震的小股精兵据在永州一个叫槟县的地方,死守不退,槟县虽小,却是战略要地,时至隆冬,围剿英王军队,本已耗了大半兵力,不想北地的定王又趁火打动,屡犯边境,定王有白戎撑腰,有恃无恐,爹虽不欲与之再起战事,但加固城防,增兵守卫,势必又要花费许多银子。萧尧回来,虽然绝口不提,但我挂念爹的安危,屡次套他的话,从只言片语里,也知道如今形势不妙。
听萧尧的话风,萧丞相本想跟京里的官员先借些银子,渡过难关,但这些官员平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事到临头就只会哭穷。我听了,回身打发青花,从齐眉馆后的抱厦里,取出大大小小十来只箱子,堆在萧尧面前,道:“这是爹给我的全部嫁妆,你全拿去吧,能救一时也是好的。”
萧尧略带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响地把箱子搬走了。
爹虽然回不来,可年还是要过的,萧府的新年一向热闹,萧贤一回来,这热闹就更是锦上添花了。大年三十起了更,先要放上一阵子焰火,牡丹、菊花、锦冠、垂柳,皆是仿花树之形,大鹏腾空、龙飞凤舞,则取其吉祥寓意,瀑布、喷泉、彩珠,澹荡明媚,又将锦绣河山,尽收深深庭院之中。
团圆饭开在荣安堂,萧丞相一身玄色直襟罗袍,先以一套冠冕堂皇作为序曲,让你对着满桌佳肴垂诞欲滴欲言又止欲罢不能,就是不敢动筷子——这还只是开胃小菜。开了席,他仍然不忘谈论家国大事,又转脸对萧贤说:“过了年,你就别去庸德馆了,先去吏部寻个职位,跟着朝中大臣好好学学。”
萧贤吃着年夜饭,也不忘开启他的复读机模式,嘴里一边嚼着虾仁馅的饺子,一边慷慨陈词:“儿子也正有此意,学馆读书虽广博了见闻,却无砺练的机会。儿子早就想为招贤纳士出一份力了——父亲,儿子上次提起之事,不知父亲意下如何?如今定王、英王一介武夫,只重强兵,不重文治,儿子想,若我们重开科举,招揽天下英才,那……”
萧丞相可没有我那走神走到天涯海角的本事,把筷子一放,沉了脸道:“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吃个团圆饭,也不跟老太太,太太多亲近亲近——这事以后再说!”
萧贤令行禁止地住了口。
萧丞相转脸向我,笑盈盈道:“珠儿,为父还想着你做的莲子糕呢,拿几块来我尝尝。”
萧老太太眯着眼儿埋怨,“还没吃完饭呢,吃什么莲子糕?”
萧丞相拿出老莱子的劲头,对着母亲撒娇道:“过年了,母亲就容儿子任性一回吧!”
一听公公对我的厨艺这样感兴趣,我连忙下席出门,去厨房取做好的莲子糕,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没拿霁红釉瓷碟子,月白的莲子糕,须衬着霁红釉瓷碟子才出色,我回身又往荣安堂去,走到门口,蓦地听萧贤说了个“嫂嫂”,一般人在听人说到自己时,总有点触目惊心,我也不例外,于是不由得停下脚步,听了起来,只听萧丞相说道:“招揽寒门才俊的事,就交给你做,只是一定不能走了风声,你也该知道这里头的轻重——当着郡主的面,胡说些什么!”
我似乎听见“扑通”一声,心掉进了千尺寒潭,刚才还热热闹闹,温馨和睦的天伦同乐图,瞬间分崩离析,这让站在门外,与他们近在咫尺的我,顿时生出一种望断天涯之感。
过了新年,不久也就是元宵节了,虽说边境上战事不断,但主持政务的萧丞相抱定输人不输阵的想法,坚持大操大办的方针,誓把元宵节办出与民同乐,举世同欢的气派。
元宵节前好几日,西京城里就开始扎花灯,置灯谜,贩夫走卒热火朝天地抢着更具地利的摊位。
萧尧对我,自从他那次突如其来的发扬了一下白求恩精神之后,虽然有了破冰的迹象,但同居一室,基本还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恰巧元宵那日,又是他当值,所以我便善解人意地抢先对他说:“你去吧,我跟度娘去看灯就是了。”
萧尧怔了怔,欲言又止,临出门时终于憋出一句话:“走路小心些。”
我想,真是白开水一盏,淡而无味,你就不能嘱咐点别的,心里不觉涌起一点淡淡的怅惘,薄薄地蒙在元夜观灯的团团兴奋上。
西京城一片灯山花海。大街小巷锣鼓喧天,万户千门弦管声声。我跟度娘兴奋地穿行于浮动的灯海之中,狮子绣球遍地锦绣,二龙戏珠满天繁星,莲花灯朵朵盛放,蝴蝶灯翩翩起舞,一盏莲花,二家有喜,三元及第,四季如意,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七子团圆,八仙过海,九龙盘珠,十全十美,尽聚西京城。六方八角的宫制纱灯上缀满灯谜,方胜双鱼灯让难得出门的妙龄姑娘们生出美好的憧憬。
因为出来看灯,我特意准备了一身簇新的衣衫。牡丹嵌花掐腰织锦长袍,水红色菱缎背心,外头罩着玫瑰紫的银丝边纹披风,远远看去,像一束盛开在月色下的红杜鹃。这织锦长袍尤其显身形,上次在婵娟那里看到她那件显山露水的舞衣,我就发誓要自己做一件,当然,在家里是不敢穿的,萧夫人如果看到我穿上如此妖冶的衣裳,肯定会张开血盆大口惊呼的。
我推度娘,笑道:“度娘,你看那狮子张的血盆大口,像不像阮媚儿那张大嘴?”
度娘笑。
我又推度娘,笑道:“度娘,你看那俩胖头娃娃,像不像落雪,脑大无仁儿?”
度娘又笑。
片刻,度娘指着一盏“琴瑟和谐”的灯,笑道:“那个司马相如扎得倒有几分像萧大爷。”
我扭身,嘴一撇,道:“一点儿都不像。”不过还是多看了几眼那盏“琴瑟和谐”,直到那一串五光十色溜过去再也看不见了。
西京城今夜没有宵禁,直闹到交了三更,还是今夜无人入睡,人们好像个个都怕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所以熬到深夜,人流依然涌动不息。
在这样的拥挤中,高个子被挤得更高,矮子则被迫变身地老鼠,胖子作了一次免费排油,瘦子则得到了义务的精油按摩,因为胖子身上的油全挤他们身上了。
正当我感慨这举袂成云的盛况时,度娘像是驾云而去的神仙姐姐,真的不见了。我慌了神,“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许多回,可度娘既不在灯火阑珊处,也不在灯火繁华处。
我被挨挨挤挤的人潮涌动到一家酒馆门口时,终于精疲力竭,只是安慰自己,度娘总会自己回家的,所以不用着急,先去酒馆垫补垫补再说。
酒馆今天宾客盈门,却没有一个女子孤身来此,我小心地把幂首巾往下拽了拽,严严地遮了脸,左顾右盼地走了进去。
进了酒馆,更犯踌蹰,满座都是杜康和陆羽的门徒,少数几个女子,也多是青楼歌女,花香四溢招蜂引蝶地夹在一群附庸风雅的须眉中间,最要命的是,放眼望去,根本就没有一张空桌子。
我隔了厚厚的幂手巾,迷离的眼神在大堂上空盘旋数圈,但直升飞机都快没油了,就是找不到一个安全着陆的地方。
正在我打算知难而退的时候,一个坐在墙角举杯独酌的人亮了,这不是萧尧吗?怎么换了寻常衣裳,跑到这儿来借酒浇愁?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快走至他身边时,心里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幻觉,好像他不是我的夫君,我也不是她的妻子,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只为酒逢知己。
不料他看看向他慢慢走过来的我,又下意识地瞧了瞧四周,略欠了欠身子,文质彬彬地对我说:“姑娘,这里没有桌子了,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共用此案。”
我被瞬间冷冻。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一条幂首巾,就把我与萧尧的恩怨情仇齐齐切断了。此刻的他,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既没有不可一世的怨,也没有“山在虚无飘渺间”的情。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梦境想想很美好,真正实现时,却像一颗以涩为主调的怪味豆。
乐观的想,我可以为自己的女红自豪了,这套新衣把我的身形显露无遗,难道萧尧被诱惑了?我的沾沾自喜里挟着一丝无可奈何。
我虚飘飘地坐在他面前,见他无言地端起一盅酒,望着窗外,呷了一口,白莲子一样的月亮挂在深蓝的天幕上,四周笼着一团白蒙蒙的雾气。极好的月色,却被云遮去了三分,只是观灯的人们却丝毫不以为意,有如许花团锦簇的灯盏,圆月也沦为了天然布景。
☆、第二十八章 天上掉下个吴小姐
他看着街上的人流,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观灯?”
我当然不能说话,想了想,我打了个手势,表示嗓子坏了,不能说话。这也是常见的事,那些秦楼楚馆的歌伎,夜夜笙歌,偶感风寒,先坏掉的就是嗓子。萧尧显然相信了,他走到临桌,向正在联诗作对的客人要了笔墨,身形微晃地递给我——他微醉了!
我用左手在纸上写:“家人不在身边——大人怎么也一个人?”
萧尧的神色间有些落寞,道:“没人陪!”
我暗暗诅咒,你这泡妞技巧也太逊了点,你想让我说我来陪你吗?我偏不说!我在纸上写道:“街上有那么多人。”
萧尧摇摇头,道:“姑娘知道‘向隅’吧?”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什么“向隅”,“今满堂宾客,有一人独向隅而泣。唉,知音难遇!”
我想,不如套套他的话,于是又写道:“难道你一个知音也没遇到过吗?”
萧尧头垂得更低了,看起来有些颓唐,又摇摇头:“难!”
午夜清冽的风吹过,大堂里的客人纷纷添酒回灯,以御寒气,萧尧似乎也感觉到了长夜的凄冷,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素缎冷蓝镶滚大氅,又是这一件,看来这是萧尧的压轴的衣裳了,我在纸上问他:“您这件大氅是为元宵新做的吧?”
萧尧向怀里看了看,又喝干了一盅酒,道:“这是我娘给我做的……”我仿佛听到被他埋葬在心底的一声唏嘘,“我不大穿,所以还像新的一样。”他又像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下子温柔起来,“不过只有一次,被灯花爆了一个洞,有一个姑娘,帮我补好了,却没有告诉我!”
紫羊毫湖笔“啪”地掉在纸上,滚了几滚,终于被我后知后觉地捉住,宣纸上却已染上了点点斑斑的墨迹。
握笔的手有点打颤,我写道:“你喜欢那位姑娘?”
萧尧一阵怔忡,点头,又摇头,笑道:“不,我有妻室。”
我觉得自己就像西天上那一轮惨淡的月亮,人群那样热闹,这热闹却不是我的,只能远远地观赏,可是从天空俯视下去,一切都那么清晰,越清晰,越痛楚。
我鼓起勇气,写道:“你爱你的妻子吗?”
萧尧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我……不能……”口齿不清地说完这个字,他头一歪,醉倒在红木方桌上。
我站起身,替他盖好大氅,到酒保那里付了双倍的酒钱,又嘱咐他把萧尧送进客房里,一个人走了。
冬去春来,春寒料峭的时候,很多人都染了风寒,度娘也是人身肉长,有几日病得下不来床了,萧夫人怕伊在齐眉馆把病过给别人,便叫伊搬到谢妈妈屋里住了几天,上夜的事都交给青花了。
我跟萧尧的屋子,除了度娘,是闲人免进的,因此青花在这里上夜,几天下来,对我感激涕零,口口声声赞我体恤下人。
为了报答我的体恤,一日,青花一边给青花三果梅凤尾尊里的碧桃换水,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一条新鲜出炉的独家新闻,“表小姐要来咱家住呢!”
我懵懂地看了伊一眼,问:“表小姐是谁?”
萧家上上下下在青花那里都是一本清账,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