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允宗眼皮都不抬一下,脚趾头却是越动越欢快,却还是满嘴的义正辞严,说:“修理河道的事,历来是工部与各州刺史的事,我一个小小司马哪里作得了主呢?”
☆、第五十四章 青玉簪
萧尧有些沉不住气了,央求道:“如今刺史大人日日在榆州军营,这里就只有舅舅可以作主了,若我将此事就算上报给刺史大人,他也一定会赞同的。”
吴允宗小眼珠一转,觑着萧尧,道:“虽说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还是上报刺史大人的好。”
我极力抑制想要对吴大人实施绑票的冲动,笑道:“如今粮草之事关系前方将士安危,也只好事从权宜,若误了大事,到时候担负渎职之过的恐怕还是大人!”
吴允宗被我的既拉且打搞得将要屈节叛变时,突然内室里响起一把幽细的嗓音,像奶油笔里挤出来的,又长又软又甜,“若是榆州陷落,只怕也无所谓谁渎职谁尽职了。”
耳朵里像钻进一窝马蜂,乱哄哄,闹嚷嚷,我只能忍着,笑道:“原来是吴表妹,好些日子没见了。”
一阵环佩叮当,悠悠小姐拖着数十种带响的挂饰闪亮现身了。还以为伊不在西京,能打扮得稍微正常一点,现在看来,这位小姐是在用夸张的装扮来弥补心理某些方面的缺失,伊走进正堂,笑道:“妹妹既然能在此处有幸见到嫂嫂,榆州就已经危在旦夕,一旦定王联合白戎攻入,潭王他老人家只怕要走当年靖王的老路,嫂嫂想必已经火烧眉毛了吧!”
我的确是心急如焚,吴小姐比她父亲聪明多了,伊更清醒地看到了眼前形势,既然明人不说暗话,我也横下一条心,说道:“表妹说得极是,有什么条件,请吴大人只管提吧!”
吴允宗没想到我能如此干脆,一时倒有些缓不过神儿来,还是吴悠悠反应快,气定神闲地说出一个有点模糊控制的条件:“我要嫂嫂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我问伊:“什么事?”
伊咯咯笑道:“嫂嫂放心,妹妹我这个人,除了喜欢追名逐利,也不稀罕别的,但至于是什么事,事易时移,我想要的,自然也会不一样,所以,我现在也不急着想,倒是嫂嫂要好好想想,千万不可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悠悠小姐倒是十分坦诚,无论如何,伊今天这一番真小人的言论,总比之前那些伪君子作派还叫人舒服些。
我考虑片刻,道:“好吧!”
萧尧却慌了,想要我不答应,却又不好直说,于是借着薄责的口气提醒我道:“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万一以后做不到,岂不要失信于人!”
吴悠悠笑生两靥,道:“表哥是怕我要了嫂嫂的命吗?放心!我想要的,嫂嫂一定给得起。不过口说无凭,嫂嫂以何为证呢?”
我想了想,拔下头上的青玉簪子,道:“这是起程之前王爷赐给我的,就以此为证吧。”
吴小姐像一位检疫员一样,细细查看半日,忽而对她父亲笑道:“想来嫂嫂也不会欺诓于我。”
榆州的形势千钧一发,粮草的事再也耽搁不起了,尽管吴悠悠不着四六的要求怎么看怎么像悬在脑袋上的靴子,可是在靴子没扔下来之前,我们仍然欣喜地看到梓河很快被疏通了,粮草功德圆满地运抵金铙山大营,虽然过程有点儿曲径通幽。
金铙山大营群山环抱,碧水翠绕,若不是战火将临,这里倒有几分“带月荷锄归”的味道,当车轮碾碎清晨的寂静,进入静谧寥落的营地时,四围的湖光山色都成了凝固的,像五彩缤纷的果冻里凝结着的一粒粒水果,看起来鲜活美艳,实则充满了朝不保夕的死气沉沉。
云麾将军曹秀正在中军帐议事,听说我们押了粮草前来,立时像非洲人民看到了世界粮农组织的飞机,欢欣鼓舞地扑了上来。
萧尧与曹秀交接完毕,一心要去探望萧丞相,曹秀大拊其掌,镶银战甲与赤金雕虬的剑柄激出清越之音,惊异道:“萧大人不知道么?丞相已经启程回京了。”
萧尧一脸茫然,却又略略松了口气,道:“难道家父的病之经大好了。”
曹秀却是个直肠子,不会随机应变粉饰太平,道:“大好却不曾,只是勉强能坐车罢了。我们都劝他再养些日子,丞相却呆不下去了,说西京尚有许多政务,在下也想,丞相也许是在这荒野之地住不惯,回西京也好,所以多遣了几个稳当的,护送丞相回去了。”
萧尧喜忧参半,然而萧丞相既然回去了,我们也就再不愿在这兵荒马乱之地多耽一刻,一路上饱经风霜担惊受怕,虽然一力坚持下来,其实早就归心似箭了。尽管曹秀苦劝我们留宿一日歇息,我和萧尧度娘还是当天就起程回了西京。
想着西京暖融融的床铺热烘烘的美食,恨不得一步归家。然而我的心里又覆上了一重疑惑,临行前被爹拒之门外的一幕,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一天到晚循环播放。离西京越近,这种忐忑越强烈,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些不可预知的变故在等着我,所以我在平静的归途中,时时怀着一种地球末日的惴惴,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上天早已安排好的结局就会从半路闪出来,随时准备把我逼入死角。
车马自北而来,皆是由上阳门进西京,天色已晚,若是寻常车马,城门下钥后便不可进入,我们是有牒纸的,虽然暮色四起,仍旧是一路高歌前途坦荡。
阿豪却早已在上阳门等着我们了,他是萧尧的贴身小厮,素日形影不离,只因我们押送粮草出京时,他父亲才过世,便留在家里守孝了。
阿豪一袭黑衣,独自蹲在一辆四鸾金银错丝的车上,见到我们乘着的这辆黑乎乎的马车在夜色迷蒙中一路驶来,立即跳下车子,面无表情地说:“大爷,老爷要我在这儿等你们。”
萧尧忙赶上前来,抓着阿豪问道:“父亲叫你来的?他还好吧!”
阿豪的声音在暗夜里像特务接头,“老爷太太都好,我们先回去吧!”
其实我很想去王府一趟,探望一下爹,但是远处隐隐传来谯楼更声,已是二更了,爹就是不睡,王府也早已下钥了,我只能隔着重重的夜幕,无济于事的望向王府的方向,却只看到寂寞无边的黑。
我问阿豪,“王爷还好吧?”
阿豪大概被无垠黑暗里阴寒的夜风撩动,说出的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王……王爷,还……还好吧!”
我也没多想,阿豪把我和度娘让到四鸾金银错丝的车上,由他带来的小厮驾车,自己与萧尧坐着我们那辆千疮百孔的车,我对这种奇特的安排疑窦丛生,但一来疲惫不堪,二来阿豪摸黑来接我们,也不好对他挑三拣四,便默默地坐了车,一径回到萧府。
才进齐眉馆,一种久违的亲切扑面而来,荡荡悠悠的心也平静下来,有一种终于回家的踏实感,但同时另一种气息也在空气里氤氲,弥漫,那是一幢空置多时的房屋散发出来的陌生味道,缺少活生生的人的气息。
萧尧连衣裳也不曾换,对我说:“我去看看父亲!”就要转身离开,我拉住他多日未洗污渍斑斑的衣袖,道:“换身衣裳,待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萧尧一副伺机潜逃的风貌,目光游移,道:“父亲不知歇了没有,你去了多有不便,还是明日再说吧!”
我觉得他这话有点无头无尾,既然不知道歇不歇,你这样一副向地震灾区赶的劲儿又是为什么?可又不想刚回来就因为一点芝麻绿豆跟他纠缠,当下也就不再阻拦,由他自去了。
一只硕大无朋的澡盆把我死死围住,身子周匝的热水荡漾着像我涌过来,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澡盆是淡淡的黄色,温柔婉约的那种黄,映在耀目的纱灯底下,色泽却有点不大和睦。
胸口的问号不断纠结,扩大,浓得化不开,我终于忍不住问度娘,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儿晚上好像哪儿有点不对?”
度娘点点头,道:“奴婢也这样觉着。”
心头一松,不是我的错觉,同时又莫名地紧张起来,我对度娘说:“我自己能行,你去外头打听打听消息。”
伊等我这句话不知等了多久了,反正我话音未落,伊已经像个抢跑运动员一样冲了出去。
我沐浴更衣,换上一袭浅粉折枝玉兰花软罗襦裙,外头罩了一件茂青色织锦夹衣,上面缀着淡黄的野菊。秋意渐深,即便安坐屋里,也能感觉到丝丝凉意,从霞影纱密密的经纬中渗进来。
度娘一脚重重地踏进屋里,面色惨白,我不由自主地从床上缓缓坐起来,伊一向从容镇静,即使面对白戎细作的时候,也从未这般慌乱过。
我甚至没有发问的勇气,只听伊对我道:“郡主,你要挺住!”但凡这句话作开场白,所说的内容一般都是人类挺不住的。
伊咽了口唾沫,连带皱了皱眉头,道:“王妃和萧丞相合谋,逼王爷退位了!”
四面的纱灯好像同时灭了一灭,脚下一软,差点歪在床边卷着的云头上,我恍惚一下,手足冰凉,只觉得伊的声音像是从锁着的铁柜子里传出来的,模糊不清,我盯着度娘,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十五章 珠胎
度娘心中翻动的巨浪滔天已变作细浪微波,伊静静说道:“是昨日晚上的事,王妃发动了政变,逼王爷下旨,世子李茂继位为潭王,王妃成了太妃,王爷被遣入颐福堂居住,王府的姬妾,全部送入西郊的水云庵修行去了。”
不知何时,我已经靠在冰凉的黄藤芯子上,森森的冷意沁入皮肤,半边身子酸麻地痛楚着,一柄银光灿灿的弯刀穿入我的心脏,却没有杀死我,只是扭曲地在暖热的血肉中绞动,点点滴滴的血,淋淋漓漓的血,洇在地上,像一个个血红的小篆……忽然,浑身的肌肉齐齐跳动一下,我跳起来,打开床边那只黄花梨箱笼,那只黄花梨箱笼,四角雕着云头,云头九曲回肠的边沿上积着厚厚的尘灰,打开箱笼,拨开绾朱结碧穿金嵌玉的衣裳,一团火红在眼前燃烧——那是我的嫁衣,在嫁衣的凤冠里,嫁衣的凤冠里……虎符呢?爹交给我的虎符,去榆州之前它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呢,为什么?
度娘曳着一条疲惫的影子走过来,低语道:“虎符已经被萧丞相拿走了,昨日他就是用虎符调动了羽林卫,保世子登上王位的。刚才若没有阿豪在上阳门接应,我们根本进不来。郡主现在应该想想怎样自保?”
我蓦然回首,迎上度娘夜色如漆的目光,道:“怎么?有人要害我?”
伊摇摇头,道:“暂时不会,好在郡主与大爷夫妻恩爱。郡主的两个妹妹便没这般运气了。凌霜郡主已经被姜博远送去水云庵了,落雪郡主跟宫志骞一起被发配岭南。”
宫志骞平日便劣迹斑斑,充军发配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姜博远?我问度娘:“好歹凌霜也是世子的堂姐,姜博远怎么敢打发了她?”
伊鄙夷道:“姜博远早已投靠了萧丞相,听说他几番潜进王府,绘制了王府的精密图样,崔广晟带着羽林郎包围王府的时候,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姜博远不但安然无恙,还升任了吏部侍郎。”
嘴角浮上一丝凄凉的微笑,王府里那个鬼果然是他,我问度娘:“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
度娘道:“幸而青花嘴快,谢妈妈几番示意她不许多嘴,她还是告诉我了。谢妈妈怕郡主知道了出乱子,拦着我不叫我走,我用迷魂帕迷晕了她们,才回来的。”
我只倚在云头上,眼不错珠地盯着水晶帘筛下的苍白月色,那么清,那么冷,清冷的白的尽头却是最浓郁的黑,黑得我不愿相信,我微微抬头,问伊道:“你说,虎符是谁拿走的?”
伊踌蹰了,我从唇齿间咬出一个字,“说!”
伊嗫嚅道:“不……不至于吧!”
我无力地阖上双目,道:“还能有谁?唯一可以在这屋子里来去自如却又可以从这场政变中得到好处的人,就是……他!我不会疑你,是因为作这桩事不会于你有任何好处,可是他不同……没想到,没想到……亏我还那么相信他……”
胸口早就有血气翻涌,此时浊浪滔天地打上来,早就已经被撕裂搅碎的五脏六腑,挟着烈焰灼烧般的痛楚,齐齐涌出了喉咙,我真想吐出所有可以维系生命的热血,直至无声而逝,但呕出来的,只是中午喝下去的不多的糙米汤,人生最大的悲痛,从来就不是死亡。
度娘忙抽出一条轻白的纱绢,替我拭净嘴角,我绵软地推开她,像个游魂似的,从床上荡起来,顺手甩出枕边的福黄玉像,“当啷”一声,曾经的恩爱魂飞魄散。我荡出齐眉馆,荡出院子,荡在凹凸不平的石子甬道上,荡到哪里去,我自己也没有方向,只是不停的向前荡着,身子也像瑟缩在寒风里的一架秋千,来去无依。
伊赶了上来,含悲道:“我知道郡主恨他们,郡主若真咽不下这口气,奴婢愿代劳……”我抬眼瞧着伊,一时没能明白伊的意思,顿了一顿之后,秋夜清冽的寒风吹开了朦胧的思绪,我去的方向,正是惠风轩,所以伊才会这样说,可是我依旧茫然地向前荡去,我不知道,该死的是萧丞相夫妇,抑或是他,抑或是我……
我突然很想一头撞在迎面拦住的大玲珑山石上,这石头好眼熟,我想起来了,这是绾碧阁,是我曾经藏身偷眼看他的地方,素缎冷蓝镶滚大氅的影子,曾经那么遥不可及,又曾经那样生死相依,而现在……
一团黑影漫天匝地覆上我的头脸,难道我真的撞过去了,不对,大玲珑山石哪有这样软,就像有一次,在听松堂的外面,我误以为撞上了一棵树,却原来是……他!
却原来是他!
他一定是刚从惠风轩回来,阿豪在车里一定把原委都告诉了他,所以他才那样马不停蹄地赶去惠风轩,自然是要讨头功的。
我狠狠地盯着他,双目几乎要变成两弯利刃,当胸刺入,他默默地看着我,眼波里交错着犹疑与坚定,最后他仿佛下了决心似的,一字一顿地道:“珠儿,你不要怪他们,都是我做的,王妃与父亲共谋的事情,我早就知情,你就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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