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得立时就要拧阿成哥的腮,萧贤忙隔过来拦我,道:“算了,算了,他也是无心,找婵娟的事要紧!”萧贤一提到婵娟,大约真的是很着急吧,不然为什么像关公喝醉了酒,一层红叠着一层红。
我气乎乎地问:“婵娟回来过吗?”
阿成哥两手一摊,道:“三四天了,哪有个影子?喏,我也不能把奶奶一个人撂在家里,就把她接来住了。”
我白了他一眼,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阿成哥一副含冤负屈状,急辩道:“谁没良心啦!我看没良心的是他吧,把人家婵娟姑娘一搁就是一年,要是我也早远走高飞再寻……”我忙去捂阿成哥的嘴,这个阿成哥,不会是没睡醒的时候内分泌也失调吧,怎么说出话来一句一个大霹雳呢?
我断然驳道:“万万不会,我是知道婵娟的为人的,就是海枯石烂,她也决不会对二弟变心!”我一着急,连肉麻台词都滔滔不绝地说出来了,又怕萧贤多心,呲牙咧嘴地冲阿成哥打暗语,总算阿成哥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一点灵犀还没被睡意吞没,一波三折地领会了我的意思后,他便沉默不语,一抄袖子蹲在了地下。
我用脚尖踢一踢阿成哥,道:“哎……快给我们把婵娟的房门打开,钥匙不是在你手里么?”
阿成哥一脸茫然,歪着脑袋问道:“怎么,难道她会不吱一声自己回来,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吗?”
我顿足道:“哎呀,说你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吧!废话少说,快开门!”
婵娟虽然因为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而离家出走,心里却肯定是对那个人千般情思万般爱意,想放放不下,想忘忘不掉的,伊临走之前,一定是在这间藏满无数回忆的爱巢中凭吊再凭吊,才一步一步艰难离开的,雁过留痕,伊定会留下些珠丝马迹在屋里,我瞟一眼阿成哥,暗忖,你没尝过爱情的滋味,怎么会懂这些?
☆、第六十五章 胭脂
然而屋里的一切似乎与我的想像有些出入,没有纤尘不染的案几,梅花填漆小几上搁着喝残的一碗茶,茶面上已结了一层绿莹莹的罩子,没有井井有条的妆奁,伊的钗环步摇散落几处,宝钿生尘,镜袱揭开了一半,露在外面的半面菱花镜已然蒙上薄尘。
我转脸问萧贤,道:“你看她像是出远门的样子吗?”
萧贤眉心间忧色如簇,缓缓地摇头,道:“不像,婵娟一向爱干净,出门之前,定会把屋里收拾干净。”
疑团在胸中疯长,难道伊被人劫持了?却又不像,伊若是被掠走的,怎的又会请阿成哥来看屋子?
妆台上搁着一只白玉盒子,我拾起一看,是吴悠悠送给我,我又转送给婵娟的那只,打开盒子,里面的胭脂只用了一半,记得良辰说过伊怀念萧贤给她画眉抹胭脂的那段日子,因此叫良辰长此以往地做下去,我凑到鼻尖上闻一闻,那味道果然同当年吴悠悠送我的如出一辙,味道……这胭脂的味道闻一闻就会恶心,这万恶的味道总会勾起我无数痛苦的回忆,可是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一个寻找婵娟的主意猝不及防地钻进了我纷纭的思绪。
我一把抓住萧贤,眸光闪闪道:“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找到婵娟了。”
萧贤见我胸有成竹的神情,也不禁被我感染,笑道:“有什么好办法?”可是在话将出口的一刹那,我却蓦然呆住了,我该怎样对萧贤讲,我是识破了萧家盗取虎符的诡计,才想到这个办法的。
进退维谷的的时候,度娘出马帮我解了围,伊见我手里举着胭脂盒子,悬在空中,顿时会意,近前来笑道:“奴婢闻听古时的名犬黄耳,能替主送信,想必如今黄耳的后代,也可找寻走失之人,这盒子里的胭脂,是婵娟姑娘的心爱之物,她用得久了,身上必然留下浓重的味道,王爷可以弄一条黄耳犬来,以胭脂为饵,追索婵娟姑娘的踪迹。”
萧贤的脸上显出明灭不定的喜悦与尴尬,他一定知道,我是怎样想到这个法子的,然而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点点头,道:“好,就依度娘所言。”
萧贤如今是监国亲王,一呼百应,别说一条狗,就是一只麒麟,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弄了来,他一向沉稳老练,自知此事不宜声张,因此只悄悄地与我约定了,明日黄昏带着黄耳,乔妆打扮了微服出宫,去找婵娟。
回宫时已过三更,度娘挽着我,轻盈地落在宫墙的碧瓦上,又凉又滑的琉璃贴着脚心,几番腾挪起落之后,我们稳稳地落在了含烟阁前的大株梨花树下。
昏黄的烛火透过窗纱,渗出微弱的光晕,在廊下上夜的茜儿轻手轻脚地贴着门扉,悄声问道:“是娘娘回来了么?”
我使个眼色,度娘前去开门。茜儿屈膝向度娘施了一礼,压低了嗓子道:“姐姐,奴婢有要事回禀,不知淑妃娘娘可睡下了没有?”
没等度娘答言,我已从帐子里探出半个身子,问道:“是茜儿吗?”
茜儿闻言答道:“回娘娘,正是奴婢。”
我伸出雪白的臂膀招了招手,茜儿站立之处本离床榻不远,见我点手儿叫伊,步履依依走到我身边,略略蹲□子,俯在我耳畔细声细气道:“方才听松堂的青花姑娘来说,有在吟秋馆当值的宫人,见到娘娘与成王在廊下交谈甚久,告诉了皇后,皇后似乎叫人暗地里盯着娘娘呢,青花姑娘叫娘娘当心些。”
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波平浪静,道:“知道了。”
茜儿悄悄掩门出去了,我眼波一垂,度娘会意,缓步走至榻前,俯□子,听我飘渺的言语在暗夜里几乎化作一缕淡云,“青花爹娘那里,到月给送银子去,还有,她家境贫寒,她哥哥进学馆读书的事,你去跟萧贤说一声,叫他通融通融。”
度娘重重点头,道:“是!”
我说:“还有,茜儿的姐夫,因渎职坏了事,流放榆州充军,你去求萧贤,好歹放他回来吧,哪怕做个平头百姓,她家里就她们姐妹两个,老子娘也没人照顾。”
伊眉心微紧,道:“这……”
我问伊:“怎么?你觉得不妥么?”
伊沉吟道:“娘娘广施恩泽,自然是好,只是成王如今行监国之权,娘娘若求他一二件事还可,若事事烦他,是否……”
我向身后的大红金钱蟒引枕上一靠,叹道:“我何尝不知避开那些瓜田李下的嫌疑,只是除了他,如今我哪里还有可以相托之人,这宫里处处是眼睛,处处是耳朵,皇后是太后的侄女,她又挖空心思地想寻我的错处,我若不想法子自保,萧尧不在,到时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伊轻吁一口气,道:“也只得‘两害相权择其轻’了,想来成王能帮着娘娘,实属难得了,吴皇后到底是他自家表妹!”
我心头微微一震,我求萧贤助我一臂之力时,从来都是那样安心,那样笃定,从来不曾疑他,防他,这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也许对我和他,保持着这种欲说还休的关系,才是最安全无害的。
有青花的通风报信,我对吴悠悠多了三分提防之心,次日直等到天黑透了,我才带上度娘,着了轻便的夜行衣从高大威猛的宫墙翻山越岭而去。
到了翠景溪,萧贤早已等在那里了,脚边卧着一只生气勃勃地黄耳。毛发棕黄油亮,毛尖上顶着白湛湛的光,我顿时有种故人相见之感,蹲身下去抚摸它柔软细密的毛。萧贤才要阻拦,已是来不及了,这只黄耳立时目露凶光,伸出爪子便向我气势汹汹的扑过来,我躲闪不及,雪白的腕子上乍然现了两道血痕,萧贤情急之下,抓起我手腕,关切道:“怎么样?抓疼了吗?”
我恍惚之间,已本能地将手抽回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没……没事……”
他面色微红,讷讷道:“这只犬是黄耳中的极品,只认自己的主人,我养它多年,才渐渐地跟它熟稔起来。”
为了纵身跃过这恼人的尬尴,我忙转移话题,道:“真看不出来,你没事还养了只黄耳啊!什么时候养的?”
萧贤的脸更红了,目光躲闪道:“这个……我也记不太清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偏生此时度娘又轻抚我腕子上的伤口,忧心道:“只别留了疤,那就不好办了!”
我怕萧贤听了这话吃心,连忙云淡风清地笑道:“没事,没事,这两道口子比花针还细,我腕子上的寒毛还要比它粗一圈呢,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萧贤还是吃心了,自责道:“都怪我,让你出宫做这样的事,若再生出事端,可又如何是好?”
我快刀斩乱麻,干脆地说道:“别磨蹭了,找婵娟要紧!”
直到我们坐上车,萧贤深锁的眉头依然没有夷为平地。
我换了家常妇人的衣裳,与萧贤在车里相对而坐。马蹄踏碎良夜寂寂,轻快地飞驶在溶溶的月色之中,一钩淡金红的新月如钩,斜斜地挂于东天,萎靡的光影映在筋疲力尽的街巷中,在微冷的夜里勾起人的一缕薄薄的苍凉。
李恭在前面赶车,黄耳跑在马车的前面,过了一会儿,李恭隔着厚厚的车篷冲萧贤说:“王爷,黄耳一径向东阳门奔去了,看样子是要出城。”
萧贤不作声,默忖一回,对我道:“若出了西京,就不是一两日回得来了,不然皇嫂还是先下车吧,吴表妹这个人,面子上还温柔婉转,内里却凶悍泼辣,她若抓着娘娘的错……”
我摇摇手,挥断他的话,决然道:“婵娟与我是莫逆之交,她如今祸福难测,我岂能独自回宫,高卧酣眠?”昨日我便已打定了主意,不找到婵娟的下落,誓不罢休。
萧贤赞许地叹道:“不想皇嫂是如此侠义之人,能有皇嫂这样的莫逆之交,实乃人生大幸!”
我耳根子一热,只将他的话理解为“婵娟有幸与我成为莫逆”,于是恍若无事地笑道:“你别胡乱夸赞我,后日就是初一了,你皇兄原怕我闲在宫里发了霉,早就特许我每月初一去法华寺进香,天色晚了便住上一两日,顺带在西京城里微服逛逛,因此我出宫,是不必向太后和皇后禀报的。我不过仗着你皇兄的恩宠,胆大妄为些罢了。”
萧贤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讪讪地道:“原来如此。”他匆忙地转过脸,向着车外李恭的方向,似自言自语,道:“走东阳门也好,那里人少清净,正宜潜踪隐形。”
李恭是萧贤的心腹,东阳门的守军们巴不得奉承,前呼后拥地将他让出城门。一路上再无人言语,车里比太平间还安静。偶尔我掀一掀缀满金线流苏的帘子,隐约认得车马是行在通往永州的官道上,心里盘算着婵娟难道是自去永州寻萧贤去了?想与萧贤商量,抬头见他神色凄凄惨惨,眸光惨惨凄凄,只得把冲到嘴边的话嚼碎,七零八落地又咽了回去。
☆、第六十六章 伤怀日
不知走了多久,车子骤然一顿,车中之人身子皆不由自主地跟着晃了一晃,只听李恭又隔着帘子道:“王爷,黄耳在这家客栈前面停下了。”李恭说话之间,我已侧耳倾听,早闻得黄耳丧心病狂的狂吠,好奇心驱使我撩开大红猩猩毡地帘子一看,只见黄耳急于星火地就要往里闯,一个身着深褐粗衣的,店伙模样的人正左冲右突地赶它,店伙的的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妇人。
萧贤在车上打了个唿哨,黄耳立即像上了发条的电动狗,循规蹈矩地折回萧贤身边,钻进他的怀里。我就着客栈门前挑出的两盏六角纱灯,打量着那两个妇人。高妇人一张油尽灯枯的长脸,脸上的褶子“一石激起千层浪”,矮妇人白白胖胖像一只刚出笼的猪肉灌汤包,说出话来却如一根尖刺,直扎得人耳膜穿孔,伊问道:“二位是要住店么?”
度娘已扶着我下了车,萧贤亦跳下车来,其实我们一行四人早已和盘托出地站在她们面前,那矮妇人却说“二位”,显然是把我与萧贤当作夫妇了,正在我进退两难狼狈不堪之时,萧贤坚如磐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们是来住店的……”不知何时,他已向脚下的黄耳耳施了暗号,因为黄耳趁我们一问一答的工夫,已经迈着花式小碎步,摇摇摆摆地向着客栈中幽长幽长而又深不见底的回廊跑了进去。
矮妇人眼神迅速地刮过我和萧贤,我穿着烟青苏绣软罗对襟褂子,系一条珠白妆花缎闪金八幅裙,青丝高高挽起,满头珠翠,萧贤则是一袭月白绫子夹袍,腰间的五彩攒花结上系着一枚祥云红皮羊脂玉佩,以玉的天然之色,雕作红棕黄白兼俱的五彩祥云之色,玉面如酥如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伊那张地广人稀的脸上顿时蓬荜生辉,堆下笑来道:“二位客官请进,请进!”踏进客栈之前,我瞥了一眼檐下高高挑起的酒旗,上书“高山流水”,心想,这客栈名儿起得倒高雅,与这两位海拔对比极其醒目的形像代言人还真挺搭的。
虽说时近三更,高妇人依然很不人道地从被窝里揪出两个店伙,为我们沏茶倒水摆点心,我和萧贤皆无意于此,那高妇人见我们神情飘忽思绪凌乱的样子,掩唇偷笑,道:“二位一定急着安歇,我早叫店伙备下一间上房,包二位住得舒心熨帖,念念不忘,下回还想再来。”
我差一点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把这瘦竹竿一截两段让伊与她的矮搭档变得一样高,伊把我们当成来求一夜销魂的男盗女娼了。
萧贤的背影却已消失在愁肠百转长廊里,我懒得理她,忙一路追着萧贤而去。黄耳在长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前面停下来,精神矍烁地狂吠着,萧贤疾步窜过去,指着房门对闻声而来的两个妇人说:“我要住这间房。”
这两位妇人,虽然一个脸圆得像一张饱满柔软的面饼,另一个则像面饼隔了几夜干巴巴硬梆梆的,但听到萧贤此言,皆是不约而同的变了一变颜色,我心中一动,却听矮妇人道:“客官,这……这间客房的西墙露在外头,寒冷阴湿,极是不好,不如我给你们……”
萧贤不假思索地摸出一锭金子,塞进矮妇人的手里,傲然道:“够了吗?”
两个妇人眼中立时闪闪发光,面面相觑,狠狠地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