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从萧贤对我一番倾肝吐胆的表白之后,每次走进婵娟的旧居,我就会有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愧疚,因为如果崔妙沁知道,萧贤的梦中情人原来潜伏得那样深,就算不会手刃我,至少也不会对婵娟下毒手。
想到婵娟的的香消玉殒,背脊便一阵阵地发凉,那样生机勃勃的鲜活生命,说没就没了,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和死,而是桃源巷到重华殿,是我和萧尧之间,横亘着的权力,礼制和那些难以逾越的命中注定。
初秋的气息在惨淡的秋花和衰黄的秋草中翩然而至,胜似春光的秋阳暖暖地悬在头顶,像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柔柔地抚摸着你,心里变得无比熨贴。
这日清晨梳洗时,我喜滋滋地看着院子里浅碧的藤架上结着累累秋茄子,紫中泛黑,油光水滑,又密又忙的绿叶掩映着茄子气势辉煌的紫,一派峥嵘,好不热闹!
拣了一片五瓣梅花的面靥,左右挪动拿捏着该贴在哪儿,贴在额上,一面对度娘笑道:“刘奶奶牙不好,就爱吃炒得软软的茄子条,你呆会儿摘几个嫩的,咱们给她送去。”
度娘见我居然主动要求出门,暂时没有抑郁症的迹象,也欢欣鼓舞,手脚麻利地伺候我画眉抹胭脂,打扮得红口白牙之后,便愉快地拎着竹篮子摘各色菜蔬去了。
九秋的艳阳仍旧有些渐欲迷人眼,我和度娘直到用了晚膳,才登车出门。时维九月,碧澄澄的天空挂着一轮枯黄的斜阳,我们打起车篷,余晖落进车里,整个人身上都像飘着一圈金毛衣子。西京的红枫墨菊在金风里飒飒招展,如一幅底色为淡金的大红大绿的水彩,伶俐洒脱地挥舞着萧瑟秋意中硕果仅存的勃勃生机。
到刘奶奶住的地方,必得经过翠景溪东畔的青烟巷,那青烟巷虽与西京的寻常巷陌打成一片,并未见得有鹤立鸡群的迹象,然而住在这里的老街坊都知道,西京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一到夏季便会集体组团来避暑,青烟巷也就成了无数富人的私人行宫。
只因西京夏季躁热,而青烟巷与翠景溪毗邻,湖中积水如碧,绿莹莹蓝湛湛,有浮萍水藻荡漾其间,望远山明净如妆,观近水波光如练,夏夜微风拂来,微波轻荡处,浮起一朵朵涟漪,卷着湖畔的草木郁郁,香气撩人送到巷子里每户人家的庭前屋后,实是避暑胜地。因此一逢盛夏,此地便比皇宫周匝的街市还要热闹。但只炎夏一过,此地湿气凝重,青烟巷便巷如其名的,只剩下一股股青烟,人去楼空。这里的一冷一热,因季而异,恰如世间的人情冷暖。
这日我们经过青烟巷时,照旧是一幅“万径人踪灭”的风貌,方圆三里内连条狗都难找。爽簌发,清风生,我与度娘优哉游哉地欣赏着仿佛特为我们量身定制的美景。忽然,眼前飘过一个虚渺渺地影子,宝蓝色的一团,像没长腿的魑魅魍魉,一掠而过。我起初以为自己眼花了,过后凭着一种视觉上的记忆,我确定自己没有弄错,而且那个影子还透着一种莫明其妙的熟悉。
我问度娘,“你方才可看见一个人影闪进青烟巷了?”
度娘眼珠一轮,想了想,颔首道:“影影绰绰的,并不真切。”
我将身子向前探一探,幽幽地对度娘说道:“在青烟巷居住的皆是西京城的显贵,且不说如今正是人迹罕至之时,便是偶尔有人来,也是前呼后拥,声威赫赫,决不会孤身一人前来。”
伊埋头思索了半日,笑道:“怎么?郡主怀疑那人非奸即盗?便是,那也是城中捕快的事,与我们何干?”
我双眉紧锁,总觉哪里不对,只嗫嚅地说道:“我只觉那人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我们正议论着,忽见那一抹宝蓝的影子转出青烟巷,左顾左盼地像怕踩着地雷一样,然后一头扎进巷口的客栈中,我忙叫赶车的小内官云喜停车,拽下软帘遮了,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那宝蓝袍子从客栈里出来,晃着膀子碧波荡漾地出来了,那二级地震一般的摇曳姿态,让我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几乎同时,度娘也已在记忆中人肉出了这个人,与我异口同声地叫道:“姜博远!”
我掏出一锭银子给云喜,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人在客栈里做了些什么!”
云喜唯唯诺诺地领命去了。度娘不禁赞叹,笑道:“平日郡主只说奴婢记性好,今儿郡主是怎么了?一见背影便知那人有异。”
我冲伊诡秘一笑,自得道:“这回可知人外有人了吧!”
伊忙笑着应和道:“是,奴婢佩服!”
其实我的超水平发挥实在是铁杵磨成针的结果,当日姜博远在王府中装神弄鬼,我本有几分恐惧,萧尧又日日吓我哄我,害得我那时在齐眉馆中,天一擦黑眼前便鬼影幢幢,不敢离开他半步,叫他好生潮笑了我一阵。后来又听皙妃哆嗦着小心肝儿地,一番绘声绘色地讲述,就更是将那个鬼影子嫁接在了姜博远的身上。
与度娘一长一短地说着话时,云喜已经回来了,客栈此时正是生意冷清的时候,想必那一锭银子不但可使“鬼推磨”,还能使“鬼现形”。
云喜一颗圆溜溜地脑袋探进直罗软帘,回禀道:“奴才打听得清清楚楚,刚才那穿宝蓝袍子的,要了八菜四汤,六荤六素,里头还有两个凉菜,两碗老米饭,一壶上好的竹叶青,还要烫暖了的。不过他点的酱爆腰花和炒蟹肉,店里没现成的食材,赶着去别家客栈里匀一匀呢,清蒸玉兰片他们店里倒是有,只可惜是旧年的笋干儿,不新鲜了,那客人挑剔得很,说出多少银子无所谓,这菜品要一等一的好,那老板还直叹呢,说翠景溪这儿春秋冬三季的生意都不好做,幸亏有这位大方的老主顾,还时不常地来关照关照。”
我叹为观止了,我就让云喜去打听姜博远去客栈的目的,不想他打听得穷形尽相滴水不漏,这八卦娱记的功夫,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度娘都自叹不如,伊目瞪口呆的脸上写满了一句话: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答曰一山还比一山高。
云喜对自己的超额完成任务也极有成就感,乐滋滋道:“郡主有何打算?是直接去刘奶奶家,还是……”
我默忖一回,一时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道:“把车赶到集翠坊!”
☆、第七十八章 集翠坊
集翠坊地方虽小,却是个要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连一只蚊子想钻进青烟巷,也得从集翠坊飞过去,云喜在那里驻了车,我们便严丝合缝地放下车篷,开始守株待兔。翠景溪的气氛如此时的天气一样萧条冷落,苍茫天地间想找个活物都难,人置身其中,便像冻在了画轴里。
正当我们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突然,在画轴的左下角,有一粒青色的点活动起来,就像狐妖往画轴上吹了一口仙气,使得死气沉沉的画面中,一小块区域灵动起来。那青色的点越移越近,在淡灰黑的天幕下,折射出一股冷森森的暗紫的光,如冥界浮出的幽咽。
我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让脑袋拔苗助长地弹出去,眼睛死死地盯在那越来越大的一团深青上,这回度娘终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伊的实力不是盖的,远远地便一语中的一槌定音地低嚷着:“那是吴悠悠的轿子!”
待到那一团深青从眼皮底下滑过去,我才眼见为实地确定:那确实是吴悠悠的轿子!旁边还跟着乔装的小金子。
傲然挺立半天的身子颓然落在车内的香色联珠凤凰锦蒲团上,酸麻不堪,暮色四合,那黑乎乎揉作一团的天色,渐渐地移到了我的脸上,笼罩在我的心头。
我向云喜使了个眼色,叫他跟着那乘深青软轿。云喜会意,他是个玲珑剔透的,顺手抓起度娘面前那一蓝子准备送给刘奶奶的菜蔬,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在这坦荡空旷地方,身后跟着个人围追堵截,原本是极扎眼的,小金子也不由回头多看了几眼云喜,但云喜手里提着一蓝子菜蔬,兼之他们所去的方向,皆是向着方才姜博远前去订菜的客栈,云喜的样子像极了前去客栈送菜的小伙计,故而具备了不容置疑地存在的合理性。
夜色浓得化不开,挤成黏腻粘湿的一片,像心头绞着的一团乱麻,千头万绪又毫无头绪。我只能枯坐在蒸腾出菊叶与蓖麻味道的蒲团上,无聊地支颐望天。
一时云喜回来了,两颗眼珠黑豆似的在黑夜的布景下精光闪闪。他的脸上满溢着偷窥的满足与兴奋,“刚才那轿子里下来一个女人,虽天黑看得不真切,但瞧那身形,似乎就是……”云喜的音调突然随着他的脖子缩了缩,四顾无人,方极力打压下他因为意外得到的八卦猛料而变得高亢的嗓音,“就是——皇后!”
我与度娘面面相觑,云喜滔滔不绝为我们爆着料,道:“奴才曾在皇上赐宴时远远看过一眼皇后,那走道儿走的,跟扭麻花儿似的,真叫人过目不忘。皇后在青烟巷尾倒数第二个门儿下了轿,就是方才那个穿宝蓝袍子的给她开的门,俩人那眼神儿,说他们不是奸夫□,这翠景溪的水都能变成黑的!”
云喜只顾唾沫星子四溅地讲着他刚刚挖到的独家新闻,我打断他道:“天黑成这样,不走近了如何看得清,他们难道都没对你起疑?”
他一面掏出几枚铜板,一面得意洋洋的对我和度娘笑道:“嘿!奴才悄悄抛了向个铜钱,假作去捡,因此得以凑到门口,看到了那对……”
“别胡说!”我怕云喜再生出什么不堪之论,忙呵止了他,又取了一块银子出来,笑道:“你的差当得很好,但此事非同小可,常言道‘祸从口出’,今日之事,再不许对一个人提起!”
云喜是个极精灵的,笑吟吟地接了银子,又赌咒发誓道:“郡主放心,此事只有奴才和奴才屋里的四面墙知道!”
我春山微蹙,问度娘道:“你怎么看?”
伊眉心里拧出一簇熠熠的火苗,切齿道:“姜博远真是色胆包天!”
我的心跳却一下重似一下,沉郁的隐忧慢慢袭上心头,“我担心的还不止这个……”我不敢把那些不祥的猜测宣之于口,仿佛一旦形成具体的声音,那预言便迟早会变成惨不忍睹的现实。姜博远既与吴悠悠有私,便难免有东窗事发的一日,万一那时他们狗急跳墙,萧尧……自那日萧贤拂袖离去,我便像着了魔似的,无论看到什么,或听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即使完全不相干的,我的脑子也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想到萧尧。况且如今姜博远已入主吏部,大权在握,当年袁王妃与萧丞相只是面和心不和的亲戚,却联手逼得爹禅位他人,终于含冤而逝,那么……我连往下想的勇气也没有了,五脏六腑里浊浪滔天,一片凌乱!
正当我忘乎所以的灵魂半出窍时,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滚出青烟巷,在这凝固的空间里,鲜活得格外刺眼,待到近前来看时,隐隐约约是一只棕黄色皮毛的小狗,这只活动的狗与活动的人一样令人可疑。
我一声“云喜”话音还未落,他已经机灵地跳下车去,盯那只小狗的梢了。一时云喜小跑着回来,带着点儿谄媚地笑意,道:“郡主好眼力,奴才跟着那只狗,你道那畜牲是出来干什么的?竟是衔了一封银子去付方才那宝蓝袍子的菜钱!奴才看得真真儿的,那只狗可值钱着呢,竟是一只黄耳!”
黄耳?吴悠悠是养着一只黄耳在身边的,我顿时明白了,只怕这对野鸳鸯暗通款曲的中介便是这只黄耳。
度娘在我耳边恨恨不减地道:“姜博远要了那么多菜,却只要了两碗饭,可见其奢靡!”
奢靡?不仅是奢靡的问题,男人在情人面前的表演,绝不亚于女人在镁光灯下的T台秀,不要上一个加强班的伙食,在饭桌上指点一下江山,怎能体现姜尚书的财大气粗与气贯长虹?对于好不容易有机会共进烛光晚餐的情人来说,桌上盘子的尺寸与他们对烛光底下佳人的情意是成正比的。
时近初冬,那一轮淡阳虽不及盛夏时热烈,却犹如后劲十足的酒,阴柔绵长。暖暖地晒上一整天,烘焙得枯草落叶皆散发出荤腥地肉感,使人产生一种饱食终日的错觉。夜风生凉,风穿过树桠,只有一声声光秃秃的“嗖嗖”地哀嚎,而不是绿树成阴时浓密鲜润的沙沙声。
桃源巷地势既低,潮腻便成了这三间屋舍的主流风格,因此尚未入冬,度娘便在屋里笼上了火盆,这火盆里的黑炭,烟气重又极易燃尽,我僵卧木榻,呆呆地听着炭盆里哔栗剥落的声音,直到最后一星幽怨的火影消失殆尽。心想这样的“迟迟钟鼓初长夜”,炭盆又熄了火,可怎生是好?也只能硬着头皮迎来寒寂的下半夜,忽然听见衣裾悉索,不想让伊发现我这么晚还没睡,便忙闭上眼睛,谁知就在闭眼的一刹那,桔红的光从眼皮里渗了进来,伊在耳边柔婉的轻唤:“郡主还没睡呢?”
没办法装下去了,只能假装睡眼惺忪地“唔”了一声。
伊端着一只绿釉五福碗,温然道:“奴婢知道郡主今夜难得好睡,早熬下了冰糖五果粥,郡主喝一口吧!”
三更半夜添宵夜,不愁不发胖,不过如今我也毋须为此操心了,因为自出宫之后,我原本就不甚丰腴的身体就跟抽了脂似的,越来越像排骨。
我半坐起来,在身后塞了一只深绯色迎枕,接过粥碗,昏暗的烛火下,只见光与影在粥面上厮杀,便问道:“五果粥?是五种果子熬的么?”
度娘见我居然对食物发生了兴趣,想必虽然失眠,还不致严重抑郁,因笑道:“正是,这粥里有红枣,桂圆,莲子,枸杞,葡萄,又加了冰糖,在慢火上炖了两个时辰呢,极熟烂的。”
稀薄的笑容淡淡浮在脸上,我戏谑道:“回头添上花生,就要凑成‘早生贵子’了呢!”
度娘亦笑道:“郡主诙谐得真是好!”
一语未了,又觉得触及了我的隐痛,遂不言语了。我见伊有些赧然,想到自己始作俑者地讲起这话,反叫伊心里歉然,于是也不再说话,只低头一口一口去啜那碗里的“早生贵子”。
度娘终究是个有胆识的女子,沉默片刻,森然道:“青烟巷的事,郡主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