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雁南,你等等我!”方建新像是下定了决心,跪倒在父母面前,“父亲母亲,请恕儿子不孝了!”
“逆子!”方老爷子也震怒了,将茶几上的茶杯狠狠摔碎,“你敢走出这个门,今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方建新只是顿了顿,随即加快了脚步追随冯雁南而去。
看着儿子的背影,方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妈,妈——”
整个方家老宅乱成一团,方建新一家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在这个晚上他们决意和方家坚决斩断关系。
方子萱疲惫地靠在医院的长椅上,神情依旧有些恍惚,方老夫人正在急救室里抢救,方家众子孙除了方建新一家外都十分尽责地守着,方子鹏挨着她坐着,上下眼皮直打架,渐渐将身上的重量靠在她身上,而她却始终僵着身子,眼神失去焦距,意识迷迷糊糊又回到了当年,仿佛是一场梦,却又那么真实。
“那个小孩是个私生子,她妈妈和别人乱搞,那个人比她还小几岁呢,人家不认,她生下她以后就跑了……”
“有那么个妈,这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准以后会做出什么事……”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和陈家那个野种玩……”
“不是说那个老陈是个做学问的吗?怎么生出那样的女儿?”
“估计骨子里也不是个好东西,都是报应,儿子是个傻子,女儿是个婊子,媳妇是个哑巴,这孩子说不准也有什么毛病……”
“都离陈家人远点,小心别染上什么脏病。”
“你们闭嘴!你们不准说我爸妈!”小小身体穿着打着补丁的旧衣服,眼神桀骜冰冷,手里还抓着土块。
“这是个野孩子!”
“果然是野种,没教养!”
“陈正,你给我跪下!谁允许你和别人打架的?”堂屋里的老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声音却严厉得直插她的内心。
“他们说我是野种。”小小的她跪在阴冷潮湿的地上,膝盖跪得生疼,却紧紧咬着唇,不肯让眼中的泪掉下来,她不明白爸爸明明是个敦厚的男人,妈妈虽然不会说话,可是笑起来十分温柔,为什么她会是野种?
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仇视他们一家,更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到祖宗牌位下跪着,今晚不准吃饭,明天把女四书抄三遍!没抄完不准吃饭不准睡觉!”老人狠狠地瞪着她,年纪虽大眼睛却并不昏黄污浊,可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恨意仿佛要把她撕碎。
她的家并不大,祖宗牌位就在堂屋一侧,堂屋外是爸爸妈妈的修自行车小铺,爷爷的书都堆在堂屋中,老人就坐在她的身后盯着她挺直的腰背,寒气从她的膝盖一缕缕地窜到心里。
给大家拜年!祝大家马年吉祥,万事如意!
第四十九章 身世(二)
爷爷回里屋睡去了,妈妈偷偷地过来在她膝盖下垫了块棉垫,直到她挪动膝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跪得失去知觉了,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妈妈心疼地塞给她一块热乎乎的馒头,用手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睛那么温柔,却不能说话,仅仅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憨厚的爸爸走了过来,咧嘴笑了笑,沾满油污的双手在身上蹭了蹭,一把把她拉起来,进屋和爷爷说了两句,这才免了她的跪刑。
其实爷爷也不常这样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慈爱而不失严厉地教她读书写字和做人的道理,多少个日夜她都坐在昏暗的堂屋,爷爷坐在一边点头看着一边指点着她。
她知道爷爷是个做学问的人,他的学识远远胜过学校的老师,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琴棋书画,几乎没有他不精通的。
“爷爷不求你这一生有多大的成就,只要你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做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无愧于列祖列宗,你就是我的好孙女。”
每当她出色地完成爷爷布置的课业,爷爷都会感慨地看着她,眼神里有着欣慰和期许。
虽然家境贫寒,虽然饱受邻居的嘲笑和鄙视,她依旧觉得幸福温暖,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可就是这么温柔的妈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夜晚,和她躺在一起的还有那个没什么言语却憨厚的爸爸,那时候的她只有十四岁,不明白他们分明只是出去给她买一块生日蛋糕而已,为什么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这是车祸,她自然明白,可是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发生在她身上,为什么上天要夺去这样一对好人。
望着满地的鲜血和一动不动的父母,她和爷爷都竟然没有一滴眼泪,哭得声嘶力竭的反倒是肇事者和他的家属,他们被吓坏了,不住地对他们道歉,甚至下跪磕头。
虽然没有眼泪,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
爷爷变得更加苍老憔悴,终于在父母的头七后,他把她叫到身边,眼神复杂地告诉她十四年前发生的一切,原来爷爷不是爷爷,而是外公,爸爸妈妈则是舅舅舅妈,那个被人议论纷纷的正是她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其实这几年从周围的风言风语中,她已经隐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当从爷爷口中听到这一切时,没有太多的接受无能,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感觉,只有一种被证实的无力悲凉,原来那些人说的话是真的,她的母亲真的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她真的是个野种。
尽管这些年她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真相,一直给自己心理暗示,自己的身世不该如此不堪,她以为自己足够坦荡,但在这件事上依然放不开,同样无法走出来的还有爷爷。
这个一辈子挺直脊梁的老人,为了这件事被彻底压弯脊背,为了这件事自我放逐十几年。
“我陈漱石坦坦荡荡,清清白白一辈子,就是没有教育好这个女儿,那个时候我被关在农场劳改,儿子发烧烧成了傻子,女儿和乱七八糟的人瞎混,也不念书,等我回来了,这个家也散了,有心想管管她,却无能为力,你的母亲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认了。”陈漱石笑得十分疯狂,每次想到这个给自己带来无尽屈辱的女儿,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陈正的心已经一寸寸冻结成冰,“我没有教育好这个女儿,她自甘堕落做了那等不知廉耻的事,我恨不得亲手将她了结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陈家的声名都毁在我的手里!陈正,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做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不要再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陈家是上百年的书香门第,诗书传家,祖上甚至曾经有五座贞洁牌坊,陈漱石更是一代大儒,却因为思想守旧在浩劫中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无论他遇到什么样的劫难,也从未做过一件愧对良心的事,从未说过一句有悖自己原则信念的话,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家人,他的道德要求都超出一般人,可没想到女儿却将上百年的陈家家风毁于一旦。
每次看到陈正,陈漱石的心里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想起自己的女儿小时候也曾经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而陈正的确乖巧听话悟性高,对这个外孙女的态度就不免温柔几分,可想到女儿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又深深恨上了这个孽种,这样的情绪折磨了陈漱石十几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疯狂,一直到他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那一天陈正十六岁,养父母去世两年,爷爷也已经卧床两年了,堂屋里都是中药的味道,家里没钱看病,爷爷给自己把脉看病,她再去中药铺抓药,药材都不太贵,家里尚能负担地起,但他的病情丝毫没有起色,看着爷爷撕心裂肺地咳嗽,痰盂里净是让人触目惊心的鲜血,担忧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爷爷,我们去医院吧。”她坐在床边轻声说。
“不去,”陈漱石冷冷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严厉,“家里没有余钱看病,你也别想打歪主意,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不允许你为了一口饭一碗汤低头,如果你敢这么做,就永远都不要再认我这个爷爷!”
她动了动嘴唇,家里应该还是有钱的,养父母去世的时候,肇事者赔了五万多块钱,这两年爷孙二人节衣缩食,花去的钱财应该不过两万块钱,可是爷爷却将存折攥得紧紧的,始终不肯给她。
“陈正,你跪下!”陈漱石强撑着半坐起来,看着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孙女,心中悲欣交集,这些年他对她并不算好,可她却始终没有埋怨过他,只是今后恐怕再也不能护持着她长大了。
她直挺挺地跪在他的面前,眼神澄澈坚定。
第五十章 身世(三)
“我与你的亲生母亲已经断绝父女关系,你今后若认了她,就不再是我陈家的人,如果你愿意攀附富贵,自甘下贱与方家相认,那也与我陈漱石再没有半点关系。”陈漱石咳出一口血,却丝毫不以为意,死死地盯着她厉声道。
那一缕血色挂在他惨白的唇角,看起来格外狰狞。
“不会的,我陈正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与方家和陈瑜相认,我陈正的父母是陈瑾和田梅香。”陈正肃然起誓。
“君子一诺!”
“君子一诺!”
陈漱石的眼神终于有些欣慰,“你要记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家里穷苦,你更要发愤图强,不堕青云之志,切莫做出有辱家风之事。小节犹足自赎,女子名节在一身,稍有微瑕,万善不能相掩,若你失节,就不再是我陈家人。”
说到底陈漱石还是担心她骨子里流的是那对放荡父母的血液,今后也做出伤风败俗之事,从小就亲自教导她,用四书五经为她启蒙,更是时刻拿女四书对她耳提面命。
“爷爷放心,无论陈正身处何境,必定持身严格,绝不做出有损名节之事。”
“如果情势所逼呢?”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大不了以死明志,舍生取义!”她慨然发誓。
“好,这才是我陈家的好孩子。”一向严厉的陈漱石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仿佛这么多年来受的苦都值得了,他的神情又变得恍惚起来,前尘往事一一浮上眼前。
自从女儿堕落后,他自觉无颜再见故人。带着儿子媳妇躲到了粗陋的市井之中,以自我惩罚的方式赎着自己的罪孽,如今的陈正果然不负他多年的教导,他总算可以安心了。
陈正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清晨,老人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一本存折静静躺在床头,里头是三万块钱。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老人为什么始终不肯去医院,只是为了给她留下今后学习生活的费用,让她不至于被情势所逼走上绝路。
最亲的人离开了,从此之后她将永远孤身一人,可她还是没有一滴眼泪,至始至终都表现得极其冷静,料理完后事就回学校上课,课余时间打工赚钱,完全不被这件事影响。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说这个女孩儿太过冷血,没有人知道午夜梦回之时,她常常会念着——
“爷爷!”方子萱低喊一声,从梦魇中惊醒。
“你又发什么疯?”坐在她身边的方子鹏被吓了一跳,靠在她肩上睡得正香的他被她这一惊一乍扰得睡意全消。不耐烦地朝她翻了个白眼。
方子萱皱了皱眉,努力适应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是医院的走道。方家的子孙们个个孝顺地坐在一边守候,方老夫人依旧在抢救,大人们低声地交谈着,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方子莹正在玩着手机,听到她的声音往这里瞟了一眼,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她揉了揉眉心,突然觉得疲倦,陈正的人生已经深深镌刻在她的骨子里,陈漱石对她的教导就算她换了一具身体。依然还留在她的血脉之中,对名节近乎疯狂的在意让她可以冷静地面对任何事,却在冯雁南的诋毁之下失去理智。
在冯雁南口出恶言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爷爷那严厉的神情和那一声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说到底还是她始终无法对方子萱这个身份产生认同感,哪怕以方子萱的身份活了两年,还是没有把她的家人当作自己的亲人,她缓缓环视四周,突然浅浅笑了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感情本来就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她并不需要这种人性的弱点。
上一世自从爷爷去世后,她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只与工作为伴,她并不觉得寂寞,或许在旁人看来是寂寞的,可她就习惯这种孤独的感觉,与所有人都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
后来因为职业的关系,她看了太多因为拆迁安置、遗产继承而父子兄弟反目成仇,也看了太多因为轻信朋友而葬送了自己的人生,还有许多恩爱夫妻翻脸无情相爱相杀,亲人朋友爱人有什么可信的?
她看着他们在庭上激动地互相辱骂,甚至不受控制地大打出手,曾经他们也是彼此最信任的人,世界上有什么人值得信任?
当然没有,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只有脑子里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何种境遇,只有自立自强,才能够不受伤害地活下去。
“老夫人是小中风,经过抢救现在已经无碍了,让老夫人多休息,别惹她生气。”为方老夫人抢救的是副院长,和方家老四方建斌的关系不错,此刻的他一脸轻松地宽慰方家人。
“那我母亲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方建兰连忙问道,听说中风后的病人许多都瘫痪在床不能自理,方老夫人一向注重仪态,若是瘫痪或是什么口歪眼斜的,老夫人如何接受得了?
“这个还不好说,要等老夫人醒来之后才知道,不过你们送来得很及时,按照正常情况看,不一定会有后遗症,就算有的话也不会太严重,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极有可能恢复如常的。”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哥二嫂也真是太不懂事了,不知道他们在闹腾个什么劲儿,把老夫人好端端的寿宴搅得……差点儿喜事成了坏事……”张云虽然在感慨,可任谁都能听出她那股幸灾乐祸劲儿。
方建兰不认同地看了她一眼,“三嫂,你就少说两句吧。”
虽然心里也埋怨二哥二嫂,可也容不得张云一个外人幸灾乐祸,而且她这话说得实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