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弹琴,琴声悠扬,犹如天籁;她会读书,说起话来,引经据典,字字铿锵;她会笑,笑起来,高贵矜持,天地失色。
只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间里,叙笙看到的,是粗布衣裳,手指枯瘦,脸色蜡黄,却挡不住眸子里,明亮的光,也遮不住举手投足间,绝代的风华。
这是个迷一样的女人。
霜子没有吭声,由着叙笙忙活。老者医治了一辈子的病人,熙熙攘攘,多不胜数,见过的人何其多,看出这点来,有什么稀奇,只怕更多的话,不方便跟叙笙说,他的世界,太干净,太简单。
叙笙2岁被老者捡回来,带在身边,学习医术,上山采药,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正是医者的慈悲和耐心,造就他谦和有礼的性子。世间的苦难,他见过许多,经历过的,几乎没有。
霜子扶着拐杖,在院子里练习走路,老者的生意并不好,来的多数是穷人,没钱的时候,鸡蛋、猪肉什么都往屋里拎,换得一些草药回去。
有熟悉的人见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问候两句得不到回应,也就罢了。偏有一个聒噪的妇女,指着霜子背地里自以为小声的取笑叙笙,是不是养的小媳妇儿?
叙笙便涨红了脸,半响说不出话来,既不否认,也不应承,斜眼瞟瞟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晒着草药。
霜子冷冷看一眼多话的妇人,那妇人浑身发寒,在那样凛然的眼眸里,急匆匆告辞回去,再来时,不敢嚼舌根。
一个月时间很快,伤口并没有完全好,但已无大碍,剩下的,是自己调养。
老者冲她挥挥手,叹息着似乎洞察了一切:“去吧,姑娘,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
临走时,没有见着叙笙,只在桌上看见一个包袱,里面装满了各式伤寒发烧的草药,干净整齐,一如叙笙温暖的笑脸。
霜子突然有些难过,也许这一别,便是天涯相隔,无缘再见。
却没有料到,不久后,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与叙笙相逢。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她宁愿,终此一生,跛足而行。也不要,曾经踏足过这个小院,和他遇见。
感情太泛滥,容易坏事的。
从前是,以后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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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楚王府,已是一个月开外。修养的后期,老者遗憾的告诉她,腿骨已经接好,但受伤太重,完全恢复到无瑕疵,是不可能了。
走路尚不受影响,一旦剧烈奔跑起来,左腿筋肉反应迟钝,会跟不上,轻者重现跛足,走路一瘸一拐;重者再次伤及筋骨,只怕腿以后就彻底废了,必须砍掉,以保全全身筋络。
霜子牢牢记住,像从前一样,缓慢而行,左腿拖在右腿后面,在地上划出一道看不见的线。
王嬷嬷笑意盈盈:“秋叶去伺候老夫人,你要跟着沾光啦。”
霜子无谓笑笑,结果早在意料之中,至于沾光,哼?老夫人那里,她岂会看得上眼。
她要的,是利用那个呼风唤雨,王者一样邪魅绢狂的男人,翻云覆雨,站在楚王府最高处,睥睨所有背叛她的人。将曾经的苦楚,十倍加注于他们身上。看着他们痛不欲生,跪在她裙下,来问她,来求她,来苦苦哀怜,咬牙切齿,恨不能撕碎她,却只能无助的,看着她哭。
绝情薄幸的男人,口蜜腹剑,为了天下放弃我,那我,就倾覆你的天下,用你,最绝望的方式,让你生不如死!
蛇蝎闺蜜,踩着我的肩膀上位,那就摧毁你的荣华富贵,将你压在最低贱的乞丐窝,日日受辱,求死不能!
那些冷漠麻木的帮凶,一个个不得善终!
无意识握紧拳头,霜子坐在破烂的床上,“咯咯咯”欢快的笑了起来,经过门口的洗衣女,看着清瘦脸上蜡黄狰狞的表情,浑身打了个寒颤,快步走开。
几个凶神恶煞的婆子冲进来,揪起霜子的头发,架起胳膊,直直往外拖,霜子挣扎了几下,瞥见院子里王嬷嬷焦急的眼神,淡然的顺从。
被掼摔到台阶前“噗通”跪下,膝盖隐隐作痛。
沈雪如居高临下,高贵骄矜。只是因着小产,脸色微微苍白。
狭长的凤眼轻蔑的扫了脚下骨瘦如柴的瘸女人一眼:“是她?”
“正是。侧妃娘娘流产之前,奴婢多次见她扫地时,鬼鬼祟祟在锦苑门口,往里面东张西望。她是浣衣房的人,可不是打扫处的人。”彩青气呼呼的向沈雪如奏报完,转头冲霜子怒喝:“贱婢,见着侧妃,还不认错?”
第七章 东窗事发(下)
沈侧妃小产坐月子,足足一个月才好,若是不找个出气筒,只怕怒气怨愤,统统都得她受着了。
霜子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向沈雪如求饶,甚至,连头不曾抬起来。
沈雪如本不愿意追究,皇甫北楚最厌恶她飞扬跋扈,小产之事狠骂了她一顿。只是怒火,已经成功被脚底下沉默的卑贱婢女激起。
“彩青,掌嘴,教教她规矩!”慢条斯理的下令。
彩青冲上去,揪起她的头发,“唰、唰”两个清脆的耳光,掴在霜子脸上,顿时红肿起来,留下五个指印。
一缕血丝,从她嘴角溢出,合成一条直线,停滞在小巧尖利的下颚上方。
霜子下巴被捏起,桀骜的眼神投向高高在上坐着的女人身上,她还是如同以前一样,明艳妖媚。
沈雪如扬着微圆润的下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穿着兔毛夹袄的身段,仍旧是苗条的。她走下台阶,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有些嫌脏的保持着一段距离。
“嘴挺硬哪,再打!”
彩青抓着霜子头发的手没松开过,一听到命令反手两个耳光,霜子的脸颊高高肿起。
沈雪如得意的笑了:“拿罪状来,让她签字画押,叫王爷来。”
对着霜子得意的笑了:“你最好乖乖认罪,还有一条活路,若是不听话,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霜子仍是一言不发,凌乱的头发下面,低着的脸,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这笑,沈雪如自然看不见,她盘算着,将所有事情推到这丫头身上,她的罪过,可以减轻一些。让北楚亲眼看看,多么卑贱恶毒的奴婢,居然害得她没了孩子,那是她登上楚王妃宝座最有利的筹码!
她会在她画押之后,故作慈悲放过她,北楚冷酷无情,岂会饶恕她。
这贱婢,就为她未出世的孩子,陪葬吧!
霜子沉默着被迫在认罪书上按上手印,冷眼看沈雪如讨好的拿给皇甫北楚。
这是重生之后,第一次看见他。
仍旧是丰神俊朗,冷漠邪魅,一脸无情,似乎世间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长昂的身姿,着一件及地的墨绿色大氅,傲立于天地间。
偏生这样的外表下面,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步步为营,欲壑难填。
吞噬了她半生痴情,满腹才情,为他筹谋算计,最终却被当成棋子,一脚踢开。挖好了坑,放满了毒蛇,怂恿她往里跳。
粉身碎骨的那一刻,才看见他狰狞的笑。
霜子握紧拳头,浑身肌肉紧缩,使出了所有力气,才嘶哑着声音,吐出对他的第一句话:“奴婢冤枉。”
她等了许久,等他来!
皇甫北楚虽然冷酷,却并非是非不分,她想看看,沈雪如在他心里,究竟占了多少分量。
一直沉默不语的兔子,突然扑上来反咬一口,沈雪如气得脸色煞白:“胡搅蛮缠,拖下去,等王爷处置!”
皇甫北楚抬手,示意她说下去。
霜子却又恢复沉默,她看见了在院门外,跟在老夫人后面的秋叶,以及看着她被抓走的王嬷嬷。
事关亲王家子嗣,老夫人不会不来。
很快水落石出,王嬷嬷作证,霜子打扫庭院,是与病了的洁儿换班,奴仆录上有记载。
彩青咬牙指认:“打扫便打扫,何必鬼鬼祟祟?定有所图。”
霜子双肘撑着有些麻木的双腿,面前站起来,一瘸一拐诡谲的走了几步。秋叶告诉老夫人:“她是个瘸子,走路身子向右偏,彩青误会她向里面张望,也是情有可原。”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看着沈雪如,满是厌恶:“犯了错,不好端端的学着规矩,闭门思过,偏生出这许多幺蛾子,北楚,好好管管吧。”
秋叶冲霜子使个眼色,跟在老夫人身后走了。
皇甫北楚看都不看沈雪如,低头审视着摆弄着衣角的瘦削女人:“如此好的证据,方才为何不说?”
他不是愚笨之人,这丫头,偏挑好时机辩解,不简单。
霜子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他,毫无畏惧,口齿不清:“侧妃骤然失子,心情悲痛,哪里听得进去?”
沈雪如听她话里含沙射影,早气的浑身发抖,却在看见皇甫北楚之后,冷静下来,软绵绵的回应:“是呢,雪如心里难受,失去和王爷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
皇甫北楚有些动容,耳边就传来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侧妃不必伤心。人生一世,得到的,未必能长久;失去的,也不一定不再拥有。”
余音绕耳,字字珠玑。
说给沈雪如听,不如说是给皇甫北楚听,霜子一字一字,刻在自己心里。
皇甫北楚墨色瞳仁紧张一缩,目光咄咄逼人:“你是什么人?”
霜子不卑不亢,俯下身去行礼:“奴婢浣衣房婢女毕霜。”单薄的身子在呼啸冬风中,瑟瑟发抖。
皇甫北楚凝视几乎与青石板贴合的女人许久,拂袖叹气道:“去吧。”
霜子从冰凉的地板上艰难爬起来,一瘸一拐捶打着麻木的双腿,孤独的离开。
沈雪如咬牙切齿,扑进皇甫北楚怀中,嘤嘤哭泣:“凭什么放过她!”
皇甫北楚嫌恶的一把推开,皱皱眉头,散发出浑身慑人的气势,彩青吓得急忙跪下:“王爷息怒,侧妃无辜。”
充满冰霜的冷哼一声,皇甫北楚扬长而去。
沈如雪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霜子一步一步慢慢挪着,耳朵不放过身后的任何一丁点声响,心中暗恃,皇甫北楚还是怜香惜玉的嘛,虽然震怒,却没有出声斥责。
一股凌厉的风刮向面门,霜子一时未回过神,胸口就被抓住,几乎要窒息。皇甫北楚冰冷的眸子在眼前放大,似乎想看穿她的灵魂:“脸洗干净,三日后到书房。”
霜子懵懂的点点头,抖如筛糠。
“楚王怒气再大,又何必为难一个小丫鬟。”男声朗朗。
皇甫北楚放开霜子,脸色恢复冷漠,面向来人,一言不发,大步离去。
沈问之摇着羽扇,温和的面庞靠近霜子,轻柔的指腹抚上她红肿的脸颊:“痛?”
霜子不待他的手触碰,将头撇向一边,低头不语。
沈问之哈哈大笑,似乎为这小女人害羞情态欣喜,尽管眼前这个丫鬟,衣衫褴褛,发妆不整,可那水样的剪水双瞳,有着出淤泥不染的洁净。
第八章 小人得志(上)
不等他笑完,霜子拖着左边残腿,一步一步往前挪去。沈问之被这一瘸一拐的模样惊呆了,笑容停留在脸上,凝固。
身后妹妹沈雪如已经含冤带屈的叫了一声:“哥哥。”双目莹然欲滴。
沈问之方才见楚王怒气冲冲离去,心知妹妹小产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其中缘由早传入娘家耳中,父母不放心,特意派他过来看看。
霜子回到破屋,想着今日见着皇甫北楚的情形,再想到他按耐不住的三日之约,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无助感。
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小时候,她有爹、娘、哥哥的疼爱,长大后,她有夫君,婆婆的体贴,就算是霜子,从前只怕也有朋友、家人。
可霜子变成了傅余婉,那就注定,只能孤独前行,孑然一身。
她在治腿的时候,曾经回家去看过,昔日辉煌气派的“相国府”早已经残败不堪,门口的看门人,竟然是从前府里的大管家宋伯,娘亲躺在里屋咳嗽,声声剜心,大哥拄着拐杖,茫然的看着她,以为她是叫花子,大声呵斥叫她滚,暴跳如雷,尖锐颓废,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曾经平定十万辽人侵关的镇西大将军,居然变成此等模样。
再看下去,她怕她,会忍不住,一把火烧了楚王府。而那样,是最愚蠢的举动。
用浸了热水的布细细把脸敷上,霜子惬意的闭上双眼。事情已经顺利的按照她设想的,一步步发展起来。
破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香莲怒气冲冲,一把揭掉她脸上的布巾,叉腰怒骂:“不要脸的小娼妇,欺负到沈侧妃头上去了,反了你。”身后几个丫鬟气势汹汹。
香莲的脸上,最终留下一条狰狞的伤疤,伤疤未消,却已经忘了疼,真是愚蠢之极。
霜子冷笑,可怜而同情地看着香莲。
受不了这种目光,她已经受的太多了。自从划破脸,每个人都是这么看着她,如今连这最低贱的瘸子也敢在她面前显出轻视的神情。香莲冲上去,扬起巴掌,想狠狠一掌,掴在这张她恨毒了的脸上。
“打了你要受得起!”霜子在她冲上来时,冷不丁开口,让所有人错愕:“王爷让我养好脸,三日后去书房伺候呢。”
皇甫北楚没说“伺候”两个字,她偏要加上。
香莲果然抓狂,高高举起的手掌艰难的落下。
刚才有丫鬟在锦苑旁边听见王爷与霜子说话了,传言不虚。凭什么她被毁容,沈侧妃流产,而她,却妄想一步登天?
休想!
“就凭你?一个瘸子?仗着有几分姿色,便想迷惑了主子,飞上枝头当凤凰?”香莲愤恨的咬牙切齿,却不敢真的下手。
“不凭我?难道凭你?一个脸上有条丑陋伤疤的蠢女人?”霜子咄咄逼人,站起身,目光充满怜悯。
香莲尖叫一声,冲出门去,其他几个丫鬟急忙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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