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探道:“容老奴说一句,三姑娘这番求情未免刻意了些。”
老太太也不糊涂:“虽刻意买我的好,到底是在做善事。我知道她也未必干净,但单论这一份心思,却比舍了自己奴才的强多了。”
“那……您要饶过郑顺家的和红橘一家么?”
“一切等钱忠从当铺回来再说。”老太太说完,却又加了一句,“也罢,三丫头若没把握,不会来这里胡编乱造,想必钱忠去不去都是一个结果。”
说着就冷笑:“都当我老糊涂不济事了呢。在我跟前打这种马虎眼,想洗脱自家情有可原,但做法未免太蠢了些。”
钱嬷嬷仔细想了半天,前前后后的凌乱头绪只理了大概,迟疑道:“会不会是五姑娘?”
“她怎么使得动郑顺和红橘,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钱嬷嬷跟了蓝老太太这么多年,知道主子在这上头向来有着惊人的判断力,虽然好长时间不管事不操心,看似倦怠下来,可经了最近连番的刺激,大约是将昔年的本事又捡起来了。如今主子这么说,她就这么跟着信,只是未免又有些担心。
“劳神大半天了,您歇一会吧,忠儿去当铺还得一会才能返来,您稍微眯一下?”钱嬷嬷从斗柜里取出一小盒盘成牡丹花形状的安神香,放在博山炉里准备点上。
蓝老太太却挥手止住了她:“歇个什么,都把砒霜下到我院子里来了,我岂能安枕入眠。”
钱嬷嬷悚然一惊,连忙告罪:“是老奴疏忽了,老奴这就去查。”
……
如瑾回到抱厦里,因为周围有南山居的丫鬟,未将经过说得太详细,只告诉秦氏自己已经没事了。秦氏叹口气,知道此时说话不便,也只得忍下了想问清楚的心。
如瑾就劝母亲休息:“也是午歇的时候了,您睡一会,让女儿也去眯上一觉。本就是无关之事,咱们不必战战兢兢。”
秦氏心疼女儿,亦明白作息如常才能在外人跟前显得坦荡,于是不管睡不睡得着,先依言躺下了,又打发如瑾赶紧去歇着。
如瑾带了碧桃回到房间,青苹刚把床铺好,见她们回来,主动退到外间中厅去了。如瑾和衣躺下,碧桃借故到中厅转了一圈,回来凑近床前低声道:“门口没人,青苹跟她们在靠窗那边打络子呢。”
看她如此作态,如瑾嗔了一句:“鬼鬼祟祟,你要背着人做什么?”
碧桃侧坐在床前脚踏上,脸色有些白,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最终低了头。
如瑾有些明白了,叹口气:“你是不是心里难受?”
“姑娘,我……”碧桃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满心的复杂情绪变成了与年纪不符的絮叨,“她以前没少挤兑我,明里暗里的,都是一等丫鬟,她却生生压了我好几头……我在府里没根没基,有时憋气惨了,只恨不得世上没了她这个人才好。可……如今……”
如瑾将她的话接过去:“如今她真的没了,还去的那样惨,你见了她的死状,除了害怕惊骇,恐怕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吧。”
碧桃方要点头,又觉得不妥,连忙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她背弃主子罪有应得……”
“不必解释,我明白。”如瑾打断她,目光在屋顶散漫逡巡。彩饰承尘光彩绚丽,热热闹闹装点着屋子,然而屋里却是有些冷的,外头阳光漫进来也驱不散经年氤氲的凉潮。
如瑾心里黯然。
杀戮她并不是没见过,宫里那些年,眼见的,听说的,她经了许多,更何况最后自己也死得那样惨。可这样与人针锋相对的筹谋算计中,牵连到了人命,还是第一次。
她并不是为其心痛,本已是背叛的人,不值得怜惜。只是好端端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未免让人感到不安,亦觉前路难料。
碧桃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奴婢不是要可怜她,奴婢只是觉得……那边未免太狠了,为了害姑娘,连杀人都敢做。”
“你以为,是她们杀的么?”
碧桃肯定地点点头:“就算不是她们杀的,也是她们逼的,不然红橘那样的人怎么会自己寻死。准是怕红橘说出别的事来,干脆灭口,一了百了,顺带还抹黑了姑娘您。从郑顺家的到红橘,这次她们可是连接扔掉了两个人。”
“是啊,她们也算狠人了。”如瑾嘴角牵了牵,“我之前看见祖母伤心,还想着略微宽一宽,何必相残太过让老人家暮年凄凉,因此只拉出了一个红橘,别的没有牵扯。如今看来,却是我过于姑息。”
说了这一会话,碧桃情绪稍稍稳定,也能跟上如瑾的思路了,当下就道:“可不是,姑娘若是有别的计较,不妨都让她们尝尝,不然这样狠的害命,若是害到姑娘头上可怎么好,太太和我们可都指望着姑娘呢。”
如瑾回想着重生之后的种种,半晌道:“她们以前所为的阴险,其实又比害命差了多少。”
不过,之前她们不管做什么还都是蒙了一层的,心思再毒总都拐了些弯子。而这一次,却是血淋淋的直接见血了。
粉饰的纱终于被除去,以后,恐怕就是明晃晃的你死我活,不能善罢甘休。
她只不过粗做布置,轻易就逼出了她们的心里的蛇。
碧桃道:“不管她们想暗地害人,还是直接杀人,一定害不了姑娘。看昨晚姑娘稍微动作,引出了多少事来。您假意称病,又假作跟太太传信商量,红橘就耐不住跑去报信了,再添上郑顺家的一把火,少不得让她们手忙脚乱,处心积虑地跑来折腾,还不是被姑娘轻巧化解。”
如瑾转目看她:“你终于想明白了。”
碧桃脸色微红:“是奴婢笨,本该昨夜就想明白的。”
“只是试探一下罢了,谁知她们如此配合,太沉不住气。”说罢又有些黯然,“只是牵连了红橘一条性命,我本只打算趁此赶她出府而已。”
提起红橘,碧桃仍心有余悸,忙引开了话题:“奴婢还有一事没想明白,姑娘昨夜派人去董姨娘那里做什么?”
如瑾心不在焉的随口应了一句:“顺带的一步闲棋,想试试她罢了。”
……
傍晚时分彤云如火,层层叠叠铺在高远天边,蓝老太太坐在窗前,对着余晖金黄的光线打量一枚翠玉镯子。
钱嬷嬷进得屋来,低声在她耳边交待:“盘查了今晨起跟红橘接触过的人,在咱院小燕床铺底下找到几个小药丸子,给猫儿试了试,死了。她是当时去梨雪居传红橘过来的人,平日和那边品露走得近些。”
“竟是咱院的么,手伸得真长。”蓝老太太冷笑,“她在各处安上自己的人,管着家,也情有可原,但在我眼皮底下埋伏下这么个奴才算怎么回事!今日毒死了红橘,明儿想是要毒死我?”
钱嬷嬷没敢接话,引开话头:“忠儿媳妇回来了,那边跟三姑娘所说不差。是红橘哥哥买通一个地痞平日帮他去当铺销赃,当铺的人看着地痞古怪,以前也注意着,三姑娘派人去查他们就顺水推舟帮了一把。”
“开当铺的必定有些背景,这个柴记典坊背后是谁?”
钱嬷嬷会意主子所指,解释道:“忠儿媳妇也虑到这个,怕是跟三姑娘有关碍的,帮着做假,所以特意找人打听了,但这家当铺来历有些模糊,连佟太守家的下人都说不清。”
老太太沉吟:“水这么深,想必和三丫头没关系了。”
钱嬷嬷点头:“是。”
“只是这么不明的背景,为何要帮衬咱们家内宅之事?开当铺常常接送来路不明的东西,惯是尽量避开闲事的,这家却是古怪。”想了一想,摇头道,“罢了,别人家如何暂且不论,先料理清楚自家。”
蓝老太太将镯子缓缓放回了妆台小屉,隔着浅绯色的烟霞窗纱,眯眼看了一会天边金蓝相衬的彤云。
“那婢子不必留了,只注意收了剩下的药,别以后又害了旁人。”
钱嬷嬷点头,又问:“红橘和郑顺家的?”
老太太道:“叫了老二媳妇过来吧,她管的家,我且问她。”
钱嬷嬷应声走开,到门口又被叫住,老太太沉着脸:“这事过去后,叫你媳妇放放手里的事,带着吉祥如意清理一下我的院子,不妥当的都撵出去。”
“是。老奴最近不回家去了,也在一边盯着些。”
……
张氏到南山院的时候,夕阳已经坠下去了,天边挂着两颗早亮的星子,空中是澄澈的青蓝。杂役小丫头们在各处一一点起灯火,整个院子就笼在浅红灯罩的绯影中。
张氏的心情还算不错,红橘没了,虽南山院对外封锁着消息,但她还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早早获悉。如今被叫来,她心里已经有了一大套的说辞。
踏进正房内间,恭恭敬敬请了安,朝上看了一眼婆婆神色,正琢磨着用什么话开头才好,蓝老太太已经率先发了话:
“红橘和郑顺家的合谋陷害三丫头,都已招认了,红橘畏罪自尽。”
张氏一愣,满肚子的说辞就像燃的正旺的火焰,突然顶上大雨倾盆,眨眼间什么都没了。
“这恐怕不是真的吧……红橘是瑾丫头贴身侍婢,郑顺家的跟内院又不常来往,她们怎会凑到一起合谋,还异想天开谋害主子?”
“你也知道是异想天开?我亦想知道她们为何异想天开。”
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跟你解释交待,是要问一问,你想怎么处置这样大胆的奴才,毕竟这府里还是你当着家。”
张氏不敢深想婆婆话里的暗示,却又不甘心,忍了忍还是说出来:“婆婆言重,您自然是不必跟媳妇交待,之事……璇儿还冤屈未明,以泪洗面,还请婆婆详加明察。”
老太太脸色沉了下去,钱嬷嬷道:“二太太容老奴说一句,大姑娘的冤屈尚无眉目,恐怕要日后再查,眼下是三姑娘受了冤屈,先顾着洗清了她要紧,总不能已有一个苦着,又苦了另一个。”
“怎么尚无眉目,不是已经……”
张氏还要辩解,老太太抬手掀了茶盏:“当我死了,还是当我聋了瞎了?给你脸面,非要自己丢开么?再问你一次,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还有她们家里?不说便罢了。”
张氏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怔怔地想不明白,明明已经布好的局面,怎么一天不到就成了这个样子。
欲待要分辩,婆婆的厉色让她不敢多言,又想起早晨女儿埋怨她过于急切,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看她跪在地上呆呆愣愣的,蓝老太太心生厌烦。
“下去!”
张氏失魂落魄应了,脚步虚浮出了门,迈门槛时差点被绊栽。老太太吩咐钱嬷嬷:“让三丫头陪着她娘回去,后头抱厦有些潮,不好睡人。”
……
“什么抱厦凉潮不好睡,早晨留下咱们的时候可没这说法,依奴婢看要不是姑娘有本事早早脱了身,老太太才不管咱是否在抱厦睡坏了呢。”回了梨雪居,碧桃笑嘻嘻地跟如瑾絮叨。
她总是这样喜怒形于色,不过如瑾这次却没有呵斥,白日受了那样的惊吓,难得她肯自己给自己找高兴事。
碧桃一边伺候如瑾盥洗换衣,一边嘴里不停:“方才听太太讲述姑娘在老太太跟前的言语行事,奴婢觉着姑娘太软弱了,到了这一步还说什么和好如初的话,正该和她们分辨分辨,到底是谁居心叵测,是谁陷害了谁,咱手里又不是没她们的把柄。”
如瑾用巾帕擦干手脸,坐到妆台前对镜散发:“这就错了,以后你记着,凡事不是都要硬着往前冲的,又不是与人动手打架,只拼一腔孤勇。以退为进,明退实进,往往才有奇效。”
碧桃帮如瑾通头,皱眉仔细琢磨这番话。如瑾就教她:“你看,她们行得那样狠,我被逼得看似走投无路,可最后祖母和我生气了没有?反而是婶娘灰头土脸的离开。”
“那是因为姑娘说破了她们的阴谋。”
“不,那不是因为红橘,也不是因为当铺,是我从始至终不急不躁并且为人求情的态度。”如瑾凝视着铜镜映出的温暖烛光,手指抚过镜架繁复的镂纹,“人年纪一大,要的是家宅平和,尤其信佛的人更厌烦阴私算计。我越是平和稳重,越衬得她们没有体统。”
又道:“往日里为什么蓝如璇不如五妹会讨好,却仍比我得祖母关怀?祖母欣赏的就是她端方稳重的大家气度。如今我改了以前的言行无忌,她却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而急躁冒进,维持不住面子现了原形,是以我才能占上风。”
碧桃似有所悟,眨了眨眼睛:“所以姑娘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要像昨夜那样,稍微做些什么逼急她们,她们自己就把自己打败了?”
如瑾弯了唇:“你很伶俐。”
“比姑娘差得远,还要姑娘一五一十的掰扯提点。”
“已经很不错了。”
碧桃赧然低了头。
夜来起了风,白日泛起的些微暑热苗头被吹散了,月亮下疏密有致的花影交错停在窗上,新换的垂纱幔帐在风里微微飘荡。
青苹安排完了外头的琐事,进屋来添香。碧桃赶她出去:“今儿我替你值夜,你早去歇了吧。”
青苹觉得奇怪,如瑾道:“你们都留下来,也不用去外间,那边榻上宽敞,都在那里睡了。”
碧桃就笑,如瑾说:“你莫要笑,我和青苹是给你做伴。”
“姑娘不怕么?”碧桃不信。
“有什么怕的,活着时候不如你,死了又能把你怎样。”
碧桃脸上讪讪,不太愿意直接说起这个,快手快脚伺候着如瑾睡下了。
特意留了一盏灯火,用厚罩子罩了,透些微微的光线。窗上花影没了屋里灯光晃着,就重了几分,像是水墨画一样,被风吹着乱动起来,又像皮影戏。
如瑾并没有睡着,她素来睡眠轻浅,白日又经了闹腾,夜来不免思虑。红橘的死状她没有看见,但中毒而死,她也算是有些经验。想起当时的腹痛如搅,想起染红了潋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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