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谈论的是佟秋水,一双眼睛却只看着自己,如瑾大致心中明白,伸手将佟秋水拉至身后。
“阁下何必强人所难。我不知何处得罪于你,但若恼我,只管找我,佟太守为官恪尽职守抚育一方,经不起你这般刁难。”按住了欲待出头的佟秋水,如瑾扬起素脸,“襄国侯府随时恭候大驾。”
“唔,邀我登门,我却未必有空。”那男子笑了笑。
如瑾终于对上他双眼,微微一怔。
夜色里一双星眸亮得逼人,满是戏谑。而那戏谑之下却掩藏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冰冷。被那双眼睛盯着,即便身处满园馥郁的芳园,也如衣衫单薄站在冰天雪地里。
明明是个登徒浪子,为何会有这样的眼。
如瑾垂了头,拉起佟秋水转身便走,再不停留。夜风送来身后低沉的笑声,走出好远似还飘在耳边。
待得回到佟秋水闺房,如瑾脸色依旧有些难看。佟秋水将她拽到窗前长桌边坐了,疑惑道:“那人你认识是么?到底是哪里来的狂徒,父亲那样恭敬相待,真是恼人。”
如瑾摇头道:“我不认识他,只在石佛寺偶遇了一次,一直这么轻浮无礼。”心中却有不能说的隐秘的猜测和担忧,只压的心口微疼。
佟秋水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然怎会夜入人家内院,父亲也不拦着些,你好容易来一趟,倒惹了一肚子不快。”
如瑾拦住她的发作:“佟大人也是为难,那人想必不是他能惹的,适才都谎造你的婚事做托辞了,可见也是不喜此人,你莫要误会了你父亲。”
佟秋水悻悻叹口气,顺手揪过窗台上清水湃着的玉兰花,拿在手里一瓣一瓣地扯。如瑾将心中烦恼暂时压下去,向她道:“许是我连累了你,惹的他拿你作筏,亦不知事后是否就此作罢,若是再提起你可让人着恼。”
佟秋水一哂:“那又怎样?我是不怕。就算父亲扛不住,我也断断不会让这种人沾了,左不过还有一死呢。”
“说什么死!”如瑾皱眉。佟秋水之孤绝时时让人哭笑不得,想想前世,自己也是有几分这样的性子,是以才与其做了至交。当下只得劝道,“哪值得因为这种人这种事死呢,说一说都是轻贱了自己。若是真惹上了他,你务必要知会我一声,我替你想想主意。”
话是这样说,如瑾却自己也不知道能拿出什么主意来,不过是空口安慰一句罢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让她诸多措手不及,频频打乱她努力调整好的心境。仿佛前世种种总是阴魂不散缠在身边,缠的她手足发凉,心中起腻。
佟秋水对此事似乎不甚在意,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如瑾有些不对劲,遂直接发问:“你我虽然都被人称作古怪孤僻,但你却不像我一样言语无忌,遇到恼人的事多是远远避开,轻易不与人争执的,然而适才是怎么了,我看你似乎十分激动。”
如瑾微怔。自己激动了么?略略自省,似乎真是有些异常了。可这原因却又是无法跟人细说的,半晌只得道:“许是那人太讨厌。”
风透纱窗,卷起案上未曾收起的月下莲图,纸页沙沙作响。佟秋水走过去拿镇纸压了,回头间见到窗外星辉璀璨,恼道:“好好的夜色都被搅了。”
如瑾心绪乱了,没了再留下去的心思,遂站起身来冲她笑了一笑:“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适才的事不用放在心上,改日有空我们再聚。”目光落在那幅睡莲上,“这画可以送我么?”
佟秋水看如瑾脸色,遂也不再强留,飞快将画卷了起来,用细细的画筒装了。“有什么不可以的,难得你喜欢,我很高兴,改日你闲了也画一幅给我吧。”
如瑾点头笑应,让丫鬟接过画卷,到前头跟佟太太和佟大小姐告辞作别,登车而去。
入夜的街市不像白日那样喧嚣,散摊店铺都纷纷打烊,马车行来没有阻碍,颇为轻盈快捷,不消片刻的工夫就回到了城东蓝府。入内给蓝老太太和秦氏请了安之后,如瑾回到梨雪居,将命丫鬟将佟秋水的画挂在了卧室侧壁的白墙之上,一进屋就能看见,躺在床上亦能细细观瞧。
碧桃瞅着那画看了一会,道:“奴婢不懂画,但瞧着似乎比不上姑娘往日收藏的名画,可见姑娘和佟二小姐交情极好,才肯将她的作品挂在内寝。”
如瑾笑笑没说话,待得熄灯躺下,隔着纱帐,目光落在那幅睡莲上静静的看了许久。
她并不是单因交情才如此,而是想日日对着这孤清太过的白荷,时时提醒自己勿要重蹈前世覆辙。
……
是夜的佟府内宅,佟太太卧房灯火久久未曾熄灭。佟太守在屋中走来走去,颇为烦闷。
“明儿把那个小园子通到外头的门关了吧,以后不许人从那里进出。”
佟太太面有忧色:“以后禁了那里就好,可今日的事却已经发生,怎么好呢?”
“都是你养的好丫头!”佟太守一掌拍在桌上,“平日行事也没个忌讳,那么晚了去小园子乱逛什么,还带着蓝家小姐。”
佟太太十分委屈,又担心女儿,忍着气道:“还不是你总夸二丫头有贤士之风,才让她越发不好管了。再说那是咱们自家园子,说知道会有人不管不顾的乱闯……老爷,现下不是埋怨的时候,那一位说出那样的话,咱们得想想办法啊。辛辛苦苦养大的丫头,我可不想让她给人当小妾,还是那样的人,以后不知道吃什么苦呢,她又是不会讨好人的性子……咱不图富贵,只图安稳。”
佟太守甩着袖子,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佟太太鼻子有些酸:“早知道就早点给她说个婆家了,也是我忽略了,总想着大丫头出了门再尽心办她的……唉,前阵子遇见卫太太,我要是舍了老脸把话说得明白些,说不定也有些指望。”
佟太守皱眉:“攀附卫家做什么,他们向来眼高于顶,二丫头这个性子断断去不得比咱家高的门第,不然惹出祸来咱们帮衬不上她。”说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迟疑道,“要么……张家那边先尽着二丫头?正好是早已议定的婚期,也不算我骗他,大女儿二女儿总归都是我女儿。”
“啊?”佟太太一愣,“那是大丫头的婆家啊,婚期都定了,冒然换人怎么跟人家交待,那可是巡抚的亲戚……”
佟太守烦躁地挥挥手,一跺脚:“算了,顾不得了,要是那位再提起二丫头,就赶紧把她嫁出去,总不能跟了那位。你们妇道人家不知道,如今京里风向不大对,咱们在青州安稳度日,绝不能卷进那泥潭里去!”
“那、那也不能……”
“你懂什么,宁可得罪了张家,得罪了巡抚,也不能卷进朝堂之争。虽说可能飞黄腾达,但更可能粉身碎骨。”
“可,可你不是说,那人跟蓝三小姐是旧识,蓝三小姐也说是冲着她来的么?”
佟太守叹气:“这种事如何说得清,万一那位心思一转非要二丫头呢,咱们丫头的相貌如何你知道,那位又是喜好美色的,怎能不早点防备。”
佟太太垂泪不语,佟太守看着也是心烦:“行了行了,别哭了,这几日你看好了二丫头,别再让她乱走,就在房里呆着,等那尊菩萨走了再说。”说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尽是挠头,“好端端的怎么就跑到这偏僻地方来了,还偏偏住进了咱们家,真是流年不利……惹不起也躲不开……”
窗下人影一闪,听听房内再无别话,轻手轻脚一路溜进了隔壁跨院。
跨院里大小姐佟秋雁正要就寝,见贴身丫鬟面带异色溜进来,知道有事,挥手将屋内其他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
“小姐,老爷要将二丫头嫁给张家呢!这怎么好,快想想办法啊!”贴身丫鬟一脸焦急,凑近了低声禀报。
佟秋雁一愣:“为什么?你仔细说。”
这丫鬟就将她去正院送东西偷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佟秋雁闻言沉默半晌,问道:“父亲真的说过‘宁可得罪巡抚’的话?”
丫鬟猛点头:“就是这么说的,似乎那人十分惹不起,还说什么朝堂之争,奴婢也不懂,但是老爷和太太都说了,宁可不要富贵不要飞黄腾达,也得安稳过日子,不能闹得粉身碎骨,所以才要把二小姐嫁给张家躲祸。”
见主子似乎并不着急似的,丫鬟急道:“小姐,张家是太太挑了许久才给您挑出来的好人家,虽说二小姐是您胞妹,可也不能……再说,如果二小姐嫁了张家,万一那人还要娶咱家的小姐,难道让您去顶上?嫁张家是正室太太,给那人可是做小妾。”
丫鬟莽撞无知的胡乱猜测着,佟秋雁一贯温柔的眼里似有火焰跳动,“那人住在咱们家?”
“嗯,听老爷说就在前院客房,占了最大那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老爷太太不明说,总是那位那位的叫着。”
佟秋雁目光一闪,腾地站了起来。“将你衣服换给我。”
“啊?”丫鬟愣住。
大概一刻钟过后,佟府小花园看门的婆子被人从梦中叫醒。“妈妈,劳您开门,我去外院找阿强。”
婆子睡得迷迷糊糊,睡前又喝了酒,小门房里烛火昏暗,来人站在门口灯影中,只大致看得清衣衫。隔三差五总有这类事发生,婆子打个呵欠,没太在意,悉悉索索掏了钥匙开门:“是大小姐跟前的英儿姑娘吧,又找你阿强哥?你们也怪苦的,还不知道阿强能不能陪到张家去呢,到时候你们俩可怎么办。”
絮絮叨叨的开了门,又接了来人递上的几枚铜板,婆子揉着眼睛又去睡了。睡前还有些愣怔的想,怎么今天英儿姑娘不爱说话呢。
佟府客房最大的那间,灯火尚未熄灭。有男子颀长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似乎正在案前捧卷,宽大袍袖的影儿拂过纱窗,像是野渡的鹤。
“什么人!”压低的喝问中,雪亮刀光划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弧度。
身量苗条的女子摘了头上风帽,被突然出鞘的弯刀吓得有些声音发颤,但仍然坚定地站到了客房檐下。
“佟家人,请见贵客一面。”
持刀护卫冷眼看着少女姣好面容在灯光映射下泛起动人光泽,无动于衷。
房中灯下的人影未曾移动半分,只有略微慵懒的声音传出来,“进吧。”
房门应声而开,弯刀入鞘。少女喘了两口气,眸光闪动,提起裙摆盈盈跨入屋内,顺手关了门。
……
谷雨那天下了一日的小雨,缠缠绵绵直到半夜。第二日早晨如瑾尚未起身,就听见窗外清脆婉转的鸟鸣莺啼。披了长衣走到窗前,看见院中花蕊吐芳,雕栏飞檐都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氤氲着迷蒙的水汽。天边朝阳照破云雾,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于是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笑吟吟叫了丫鬟进屋伺候更衣梳洗。
碧桃半跪在地上举着铜盆,青苹伺候净面,收拾好后寒芳抱着木梳匣子进来,恭恭敬敬打开匣屉,取出大小不一的一整套牛角嵌玉梳,灵巧轻盈地给如瑾通头挽发。
见如瑾心情颇为不错,寒芳试探着夸了几句如瑾的头发,如瑾笑笑。寒芳就说:“奴婢给您做了一个香囊,香料奴婢不懂,到时请您跟前的姐姐们帮着装吧,奴婢绣好了花样就送来。”
如瑾道:“你手巧,想必花样好看。”
寒芳笑道:“其实奴婢挺笨的,是遇上了好师傅肯悉心教导,奴婢才学了一些皮毛,您没见过师傅的手艺,比奴婢可强多了。”
“哦?你师傅是谁?”
“就是针线房的谷妈妈。”寒芳一边挽发,一边透过镜子飞快看了一眼如瑾神色,“奴婢入府后先是做杂役,后来针线房缺跑腿小丫头,就分了奴婢过去。谷妈妈待人和善,见奴婢年纪小又肯学,平日没事时就教给奴婢针线刺绣,奴婢这梳头的手艺也是她教的呢。”
如瑾就知道寒芳不会无故提起师傅,原来却是针线房的人。
“你想说什么?”如瑾转过头,直接看住了她。
寒芳猝不及防,手里还握着如瑾一束头发,差点拽疼了她,慌忙撒手。
“姑……姑娘……”
如瑾弯起嘴角:“你懂得试探,很伶俐。可在我这里不必拐弯抹角,想说什么,想求什么都只管开口,你可曾见过碧桃青苹跟我绕来绕去的说话?”
寒芳被如瑾敏锐而直接的反应吓住了,连忙跪下去:“姑娘恕罪!奴婢……”
“你说吧。”
寒芳抬眼觑着如瑾神色,只踌躇了一瞬,俯身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姑娘,谷妈妈年纪大了,刺绣做了一辈子绣花了眼睛,她又不是府里死契的下人,原是因为早年名声好被招工进府的。针线房管事们嫌她如今不得用,似乎快要将她辞退了,顶多也用不了几个月。奴婢想求您给个恩典,让谷妈妈能在府里继续做事。”
如瑾颇有些意外,“你对她倒是有情有义。”
寒芳道:“奴婢从小没娘,谷妈妈独身一人,待奴婢就像亲生女儿似的,如今她不能再做绣活,出了府也不能养活自己,奴婢不忍见她老无所依。”
如瑾盯着她只不做声,寒芳缩了缩脖子,跪得更加恭敬。
如瑾没再理她,“青苹,给我梳头。”
“姑娘……”寒芳待要出口的话被如瑾清冷的脸色吓了回去。
青苹应声,飞快地拿了梳子,三下两下挽起如瑾一头长发,虽不如寒芳梳得式样讨巧,也是体统的小姐发式。
如瑾抹了面脂,换了衣衫,走去外间用晨起的点心。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看一直跪在那里没敢挪动半分的寒芳,轻飘飘丢了一句话。
“你是觉着我心地太善,还是觉着我糊涂好唬弄?”
寒芳一个冷战钉在原地,回想如瑾往日笑吟吟看她的模样,额上顿时冒了几滴冷汗。
……
到南山居请安的时候,院子里团团立着的丫鬟婆子比往日多了许多。如瑾扶着母亲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头开怀的男人笑声。
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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