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绫便说:“那我也叫人给你沏杯只有两片叶子的茶来?或者,喝白水?甜汤?”
“不必麻烦了,我歇歇就走,王爷不知中午回不回去用饭,我得先回府备着等他。”
萧绫没再坚持,收回了茶杯自己喝,挥手将身边几个宫女都打发下去。这时节的午间冷热适宜,阳光明晃晃地照着,碧空如洗,坐在廊下的阴凉处很是惬意。如瑾望着长天想起前世住在此处的点滴,一时间思绪万千,驳杂零乱。萧绫将鞋子甩在地上,两只玲珑的小脚全都挪到椅子上来,抱着膝盖看庭中两个雀儿捡食。看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对如瑾笑说:“你说咱们俩一起坐在这儿,被不认识的人看见了,会不会以为咱们是双生姐妹?”
如瑾思绪被打断,静了一下才道:“怎会。才人方才不也说过,你我其实不同。”
“是啊,你是你,我是我,你是侯府千金,王府贵人,我是乡野丫头,卑微舞姬,咱们打从一出生就完全不一样……”萧绫叹口气,颇为感慨,“可是现在,你看,我们两个却能坐在一起说话闲聊。所以有时候想想,人这一辈子还真是奇妙得紧。”
如瑾笑了笑。
萧绫又道:“其实我能有今天的锦衣玉食,最应该感谢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自己。没有你,我不会有机会。没有我自己抓住机会,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如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萧绫却像有许多话要说似的,过了一会又长长叹口气,“可是,借着你的顺风我也只能走到现在了。再往后,还不知道会如何。等那位不在了,宫里这许多人都要和上辈的嫔妃一样,整日对着一所小院子不知道该用什么打发时间。可是我,也许连那种无聊的日子也过不得,也许前脚那位一走,这边我也要走了。”
这个走,当然不是抬脚就走的“走”。
如瑾道:“皇上正当壮年,才人说这种话为时过早,被人听去恐怕要治罪。况且以后若真有那样一天,才人难道是打定了殉葬的主意?”
“哪是我打主意,只怕有人不放过我。”
如瑾没做声。以静妃对待宁贵嫔的手段,来日会不会也对其他看不顺眼的嫔妃下手,真得说不准。便是没有静妃,还有别人,萧绫在宫里位份不高,风光时树敌却不少,她自己无根无基的,一旦皇帝没了,想趁机收拾她的人想必会有吧。
后宫是什么样子,如瑾心里非常清楚。可是,萧绫如何又关她什么事呢?当初是萧绫自己从舞乐司走出来的,选择了做皇帝的女人之一,便是有来日,也是合该承担的后果。
坐了一会,脚上的酸疼已经减轻了几分,如瑾站起来告辞,“不打扰才人了,我忙着回府,下次有时间再做长谈。”
萧绫沉默地盯着她,盯了一瞬,突然问:“你可以放过我吗?”
“才人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蓝侧妃,你轻易不进宫,下回你我再见不知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到时那位已经不在人世。今日不和你讨一句话,我恐怕依旧要夜夜不安。”
萧绫伸脚跳到了地上,轻盈如蝶,绣了大红芍药的洁白暖袜踩在地上,沾了尘土她也不在意,只用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看住如瑾。“侧妃,当初你提醒我身边的侍女有问题,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存善意的。今时今日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对你也没有任何用处,可我还是想厚颜求你一句保证,保证来日不对我出手,你家王爷也不会。行吗?”
“我本就没有对你如何的打算。至于我家王爷,他也不是乱杀无辜的人。为了一点芥蒂和尴尬就将你抹去,这种事你大可放心,我们都不会做。”
萧绫沉默片刻,似乎在忖度这句话的真假。隔了一会才深深行了一个福礼:“如此,多谢。只要你们肯放过我,宫里其他人,我自己想办法。”
如瑾偏身闪开,朝她轻轻点头算作告别,扶了吴竹春带人逶迤而去。临出宫门时回头一瞥,看见萧绫一个人站在朱漆游廊的暗影里,一身绚烂皆被身后灰白的墙壁染上黯色,一如她年轻美好的双十年华。
那一瞬间的画面定格在如瑾脑海里,直到走出半里多路她仍在默默回想。
“主子累么?从这里出内廷还要走上一会,奴婢叫人抬辇轿来吧?”王府的马车停在外宫,吴竹春见如瑾默默不语,以为是这半日劳累了。
“不必,王爷想必一时半会回不去,咱们慢慢走,不着急赶回府。”
路上看见一个御医带着随侍匆匆往潋华宫方向赶,大概是奉命去诊治宁贵嫔了。偶尔也有宫嫔结伴过去看热闹,远远朝如瑾点头打招呼。这宫里还是和往常一样,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穿过内廷最边缘的一个小园子,出去就可以看到内宫门,不过在园子里如瑾却被人挡了路,是云美人带着两个宫女剪菊花,迎面遇见就上来打招呼。
“蓝侧妃要走吗?”
“嗯。”
如瑾客气地应了一声,脚下没停,直朝站在路中间的云美人走过去。云美人有些尴尬,眼看着如瑾走到面前了也没有住脚的意思,只好匆匆往旁边退,慌忙之间踩住了裙角,一下子倒仰摔了过去。
“呀!”两个宫女匆忙去扶,踉踉跄跄地连接退了好几步,总算没让主子坐到地上,勉强搀起了她。
云美人有些狼狈地站直身子,非常不好意思地朝如瑾点头:“……让蓝侧妃见笑了。”
如瑾只是侧头看了看,可有可无地笑了笑说:“无妨,美人下次小心。”之后便继续带着人走路,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一直出园去了。
云美人的宫女皱起眉头,朝着如瑾的背影喊:“怎可如此无礼!撞倒了我家美人,一句道歉都……”
“住口!”
云美人低声喝住侍女,警告地盯了她一眼,吓得那宫女不敢再言声。如瑾一行已经走得没了影子,云美人捏着帕子在原地静立许久,转身朝内廷走。
“主子,这花还没剪完呢……”侍女抱着花瓶迟疑。
云美人不说话,一口气走出了老远,侍女只好匆匆跟上,再也不管什么花不花的了。
宫里闲人太多,云美人被如瑾“撞倒”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内廷,私下里取笑议论的人不少,都说她上赶着巴结弄巧成拙,自己给自己找没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难听的话不绝于耳,许多人故意当着面说,云美人在宫里走动的时候渐渐少了,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而还有人追去紫香榭说笑,借个由头就过去走一遭,话里话外讥讽不断。
静妃不坐中宫胜似中宫,哪有不知道的,却也不管,任由底下人去给云美人添堵。私下里闲着无聊就和身边服侍的议论,说云美人是“心思长歪了的狐媚蹄子”,“跟着宁贵嫔没少出馊主意,宁贵嫔倒了,她倒会投奔下家,谁都不找直接找上蓝氏,打得好算盘,可惜人家也得愿意搭理她才行。”
不知是谁将这话传了出去,满宫里很快又知道了。静妃这个态度,大家岂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越发恣意作践起来,连御膳房送饭的都不好好当差了,不是快到晚膳时才将午膳送去,就是只给些清汤寡水的吃食,云美人的宫女数落几句,第二天越发连三餐都改成了两餐,且两餐加起来也不抵一餐的份量。送膳的还说,有吃的就不错了,好歹不是馊饭馊菜。
云美人连饿带气,没多久就生了病,这下轮到太医署不好好当差了。于是病症拖延着总不见好,原本还算娇美的年轻女子,很快成了脸色枯黄的模样,人见人避。
这都是后话,如瑾可不知道自己的无视会带来这许多后续,当时她只一心盘算拉命妇祈福的事情。午间回府吃了饭,长平王打发人送信说晚间才回家,她便歇了一个午觉,醒来觉得精神好些了,命人备车去熙和长公主府。
静妃肯定有自己的顾虑和盘算,祈福这事光靠她必定靠不住,须得再有一个份量足够的人站出来牵头。放眼满京贵戚,再没有比熙和长公主更合适的。
熙和长公主也是午睡才起,听人回禀说长平王府侧妃来了,便让身边嬷嬷将如瑾请去了待客花厅。
如瑾坐在花厅里约有两盏茶的工夫,熙和长公主才被丫鬟搀着慢慢走进来。如瑾连忙站起来相迎,规矩行礼。熙和命人扶住,微笑说道:“身子重,虚礼就免了,皇孙最要紧。”
如瑾打量熙和一丝不苟的发髻和容妆,以及脸上客气多于慈爱的笑,还是在吴竹春的搀扶下将礼行完才起身。熙和见状并未阻拦,待她行完礼,走到主人位上坐了。
“蓝侧妃是稀客,许久不曾来了。”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如瑾微微欠身:“初时怀相不好,最近才止了孕吐,方敢出来走动。许久没过来给您请安,心中着实挂念着,不知长公主进来身体可好?”
态度十成十的恭谨。熙和看在眼里,才淡淡笑了笑,抬手请如瑾落座。如瑾道了谢,扶着腰慢慢坐下。熙和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扫了一眼,命人另外多拿了两个软垫子过来,“给蓝侧妃垫上,免得腰酸背痛。”
如瑾再次笑着道谢,心里暗暗忖度熙和的态度。
刻意在花厅见面,而不是如以前那样在自己房里,这是将她当外客了。态度又有些疏离倨傲,不似以往慈祥,是心有芥蒂的缘故?可她到底还是命人拿垫子了。
如瑾盘算着怎么开口提起祈福的事。
花厅外却蹬蹬脚步声响,娇软的声音隔着门帘子飘进来,“是蓝侧妃来了吗,您老人家为什么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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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 依依惜别
长公主眉头低了低,目视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连忙低头解释:“翎姑娘午歇之后去了园子,想必是玩累了回来找您……”
说话间一身水绿色菱花缎束腰长裙的女孩子已经快步进了屋,自己掀的门帘子,倒让去掀帘的丫鬟赶不及。“外祖母!您老人家来见客也不叫上翎儿,让翎儿一路好找!”
娇憨的声音,甜甜软软的。如瑾依稀认出来者很面熟,从其口中的称呼才断定是谁。熙和长公主的外孙女只有一个,就是欣华郡主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儿,蔺国公府的世子千金,名唤高翎的。如瑾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她这段日子又长高了许多,若在街上见了恐怕要认不出来。
熙和长公主显然很疼爱这个外孙女,虽然似乎对她突然到来有些不悦,及至被她扑到怀里,还是很慈祥地搂住了,“看你跑这一头的汗,小心着凉,快去擦。女孩子行止有度,说了你多少次也不知道改,总是疯疯癫癫的!”虽然是在责备,语气却一点儿都不严厉。
于是那高翎也不怕,笑嘻嘻去丫鬟手里接过热毛巾擦过手,沾沾额头的汗,转身又扑倒在熙和怀中,直嚷着“外祖母”。熙和训了几句才让她安分下来,老老实实站住了。
熙和撵她走,“我在这里见客人,你去后头吧,不要一味吵闹让人笑话。”
高翎笑眯眯的侧头看如瑾,“是七王爷的侧室嘛,又不算作外客,您老人家做什么还设在花厅传见,以前不都是在您屋子里?还要赶我走,我不,我想留在这里和蓝侧妃说话,我们两个也有好久没见面了。”还不等熙和长公主说话,她紧接着朝如瑾问,“听说你怀了宝宝,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如瑾笑着说:“翎姑娘长高了,也更漂亮了,依然心直口快惹人疼爱。我的孩儿不知男女,你希望是个小表弟还是表妹呢?”
高翎听得“表弟”“表妹”的时候,如瑾很敏锐观察到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很快又散开,口中只道:“我希望是什么不管用,要看七王爷希望什么。高明的大夫可以诊出胎中男女,你可以去找人诊一诊。”
熙和长公主厉声呵斥:“小孩子家满口说些什么!大人的事情你不要随便议论,这是闺阁女孩儿该置喙的话题吗?去和丫头们后面玩儿去,我和蓝侧妃有事要谈。”
高翎微微嘟了嘴,将脑袋低了下去,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泛起泪花,怯怯道:“翎儿知错……外祖母不要生气,翎儿再也不敢乱说了。”
“出去。”
熙和长公主板着脸,高翎大概是觑着她脸色不对,没敢久留,慢慢磨蹭着挪出了花厅。熙和朝如瑾道:“小孩子不懂事,莫见笑。”
说是小孩子,其实那高翎也有十三四了,已经到了议亲定亲的时候,或者干脆已经出嫁,像她这般年纪还胡乱说话的姑娘,在高门里算是异类。不过当着长公主的面,如瑾自然不能和一个晚辈计较,遂笑:“翎姑娘天真烂漫,很是难得。”
熙和将外孙女的突然闯入放到一边,接下来径直问了如瑾的来意,“听说老七要带兵去迎击辽镇反贼,此时你不在府里给他收拾行装,过来找我可有要事?”
如瑾一瞬间心念电转,忖度是委婉一些好,还是直言不讳。她抬眼,发觉长公主射过来的目光沉凝而锋锐,带着不加掩饰的审度。
“长公主,妾身这次来,的确是有事想求您帮忙。”如瑾决定照实说。熙和长公主当年可以帮着皇帝夺宫,显然不是寻常之人,这一次从见面开始她就有抵触之意,若是周旋,兴许更惹其反感。
索性直接道明吧。如瑾慢慢站起来,看定熙和。
熙和便问:“是你求,还是你替老七求?或者,是老七让你替他求?”
同样是“求”,背后的意思却完全不同。如瑾直言:“是妾身自求,所求之事王爷并没有反对。”
“哦?那么你就说来听听。”
如瑾于是将召集命妇祈福之事大致陈述一遍,请熙和以天家皇姑身份为先导表率,带嫔妃命妇一起为平乱的将士祝祷平安。
熙和听完,深深看着如瑾,面无表情端坐不动。如瑾半垂了眼帘恭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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