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笑间,蒙肃忽然闯进酒馆中来,瞟了座上高渐离一眼,勉强行个礼,便找到宋康,附在他耳边道:“康郎,我有事要同你商量,且借一步说话。”
宋康心里暗道不妙。前两天咸阳来了消息,要调蒙肃到咸阳去,连接替他的县长都已经拟好了人选。蒙肃此来,当然不会是真心同宋康话别,定是要带着瑾娘走。
他心里转了转,暗下决心。瑾娘是他小妹,焉能让她被蒙肃带去山长水远的咸阳做妾,死生不闻。他家里又不是没钱也不图官爵,岂能卖妹而惹人耻笑。
三妹倒似与冯襄关系不错……宋康一沉吟,如今冯襄因击筑而颇得风光,不若让瑾娘嫁他得了,也好一口回绝了蒙肃。冯襄无家,娶了瑾娘定是住在家中,只要他宋康还在,就断不会让瑾娘受半点委屈。而且冯襄样貌脾气都还不错,不算配不上三妹。
蒙肃将宋康引至城墙之下,开门见山道:“康郎,兄长嘉来书,让蒙肃赴咸阳。我恳请带你妹妹去咸阳,我已置办大宅子,兼有珠宝无数,金银成箱,布匹千斤,能让瑾娘过上富贵生活。”
果真如此。宋康暗道自己所料不差,又恨蒙肃连谎话都说得面不改色。
宋康做出愕然的样子,故意惶恐为难道:“蒙大人请降罪,康自作主张,已将三妹许了冯襄。”
蒙肃脸微沉,却没有发作,只有些低落地说:“既是如此,那便算了。蒙肃断不强人所难。就此别过。他日相见,再叙旧事!”说罢,转身匆匆离去,宋康唤他,他也不应,想是失望透顶。不过他纠缠瑾娘许久,如今说算了就算了,却让人稍微有些惊讶。
宋康哼着小曲回酒馆,算算日子,春末夏初时,附近大一些的县上会有市集,叫瑾娘去看看,她定然会很是高兴。宋康忙着料理酒馆,脱不开身,让她嫂子带她去,他又不放心,不如让冯襄跟着一起去好了,反正他心意已决,要将三妹嫁他,如今冯襄小有名气,两人同行,也不至招来太难听的议论。
他把冯襄叫过来,交代一通。冯襄自然唯唯诺诺地应。说实话,宋康有些看不起他这窝囊的样子,但妹婿脾气太坏也不好,难免委屈三妹。过两三日,听闻方城有集,高渐离就带着瑾娘搭载别人的牛车,去赶市集了。
能去稍微远一些的地方瞧瞧,瑾娘倒是很高兴的。她穿越过来月余,只在城外树林河堤转转,没见过市集是什么模样,况且还是和高渐离同行。方城既至,高渐离先跳下车,小心翼翼地伸手把瑾娘抱下车来。当他们并肩走在陌上时,瑾娘暗想,便是夫妻,也不过如此了吧。
昨晚嫂子跟她说,宋康做这样的决定,八成是想将瑾娘嫁高渐离。瑾娘只嗯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也分不清心下是喜是忧,大概兼而有之。
高渐离娶了她,一辈子隐姓埋名安安分分在宋子城过日子,或许也不错,至少不会有杀祸临身。
想到历史上高渐离最终落得的结局,瑾娘忍不住又往身旁人的胳膊上凑了凑,直感觉他的温暖传到她身上。高渐离以为瑾娘是怕走失,便伸手牵过她的袖子,手心里的温度隔着一层衣袖,熨在她腕上。瑾娘觉得安心,又忧这安心会稍纵即逝。
高渐离笑她:“我头回见瑾娘的时候,你也这样牢牢攥着你长姐的袖子呢。”
“头回?”瑾娘一怔。她是才穿越过来不久的,以前的事情倒不知道。
高渐离似是心情十分愉悦,道:“那时是个冬天,我一个无家之人,不知道该去哪里。到傍晚时雪下得十分大,我坐在城里人家房檐下躲雪,一边琢磨晚上又去哪里混一夜,天寒得厉害就忘了饿,只是冷得脸都发紫了。这时候有两个姑娘打着伞从道一边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你姐姐瑶娘,走在后面的就是你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穿着旧白袍,里面却围了红裙子,小脸也冻的通红。可是你随着瑶娘自雪里一步步走向我的模样,现在还在我眼前晃一般。”
见瑾娘不语,高渐离叹了口气:“也是,那时你不过七八岁,瑶娘也就跟你现在一样大。”
倒不是瑾娘真不想说什么,而是她真不知道瑾娘的过去是怎样。她想了想,问道:“在那之前,先生又做什么呢?”
高渐离说:“做做零工,有口饭就行,打发着日子就能过。”
瑾娘望着身边人来人往,觉得这秦朝的市集也没什么可看的。货物就那么些,人虽然络绎不绝,比起招聘会上的人海实在差得远。
高渐离牵着瑾娘,在一处摊子停下来,俯身买了些丝弦。一枚半两钱能换一小绺,握在手上,像是灰白杂掺的拂尘。高渐离买了弦,正欲离开,转头见瑾娘目不转晴盯着摊铺一角放着的几个黑陶埙,露出温柔而无奈的笑容。
他往瑾娘肩上轻轻一拍,俯身去和摊主讲了几句,把袖里的半两钱给递过去。等到两个人离开这铺子时,瑾娘手中已经捧着一个黑色的秦埙了。她挺想问高渐离为什么要给她买这只埙,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开口。大概高渐离也只当这是件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事吧。
集市上有卖花环的,不知是用什么晚开的花所编成,五颜六色看起来煞是新鲜。瑾娘喜欢那般花团锦簇的模样,高渐离见了,去买了两个来。头上戴不住,都套到颈上去了。
瑾娘见高渐离一个男人颈下却堆满了红的黄的花,忍不住掩口而笑,高渐离也不介意。眼看到了哺时,赶回宋子城吃晚饭已经来不及了,高渐离就带瑾娘去吃饭摊子上吃了碗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东西,才搭了顺路的牛车往回走。
瑾娘也觉得累,坐上车后就倚着高渐离的胳膊,高渐离笑了笑,揽过瑾娘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他颈窝处,花环在他颈下散出一股宜人的草香气味来。天色已经晚了,没人专门去觑两人的脸色。
瑾娘倒是觉得,高渐离脸上比她更红。
不多久,已经见到宋子的城墙了,却见晚霞之下,城内有一处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哪里失火了吗?”瑾娘还在奇怪,虽说城里的楼大多是木制的,材料也都经过原始的防火处理,而且平时家家户户用火都十分小心,春末又不算干燥,怎么会说失火就失火?
“不妙,看那方向,怕是主人家。”高渐离仰起脸来,忧心道。
瑾娘看了看浓烟冒起来的方向,的确,就算不是自家着火,也是附近的人家,而且房子连成一片,一处起火,附近都会遭殃。
牛车停在城外,两个人急匆匆往城里走去。瑾娘紧张地双手挽着高渐离的胳膊而不知。虽然她对宋康没太多的感情,但也不希望房子被烧,不然她以后可住到哪里呢……
两人才进城,瑾娘就觉得脚腕发痛。这木屐实在是太难行了。她咬着牙不吭声,只勉力跟上高渐离。
路上忽然走过来一队官兵,拦住二人去路。带头的是瑾娘在酒馆中见过的曹里正,他身边跟着一名华服高冠之人。曹里正见到两人,一指高渐离道:“尹大人,此人就是那乐师了!”
尹大人上下打量高渐离一番,对着曹里正阴森森笑问:“当真?”
曹里正说:“日日相见,断不会认错。他就是叶康家的门人冯襄。”
尹大人击掌道声“好”字,对高渐离假模假样一揖:“冯先生,我总算见到你啦。如今,可是要有天大的好事落到你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有点后悔选史向题材了,因为之后会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
厚着脸皮求评(??ω‘?)
☆、渐行渐远
高渐离把瑾娘拉到他身后,冷冷道:“冯襄不图荣华,好事于我无关。请让开,我主人家失火了,我要回去看看。”
曹里正斥责:“竖子真不识好歹!你可知这尹大人是谁?尹大人是专程从咸阳过来——”
尹大人伸手制止曹里正说下去,目光阴恻恻的,看了看高渐离,又不怀好意地看躲在高渐离身后的瑾娘。瑾娘疑心这尹大人是个宦官,他那目光和做派跟电视剧里的东厂厂长有那么些神似。她抬头望着远处黑烟,肚里七上八下的。为何这火烧了这么久,还不见人来救火?
尹厂长阴阳怪气地说:“冯先生,你可知道,你的名声都传到陛下的耳中啦。他也想听你一曲,只能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
听到“陛下”这两个字,高渐离跟被电打了一样,浑身一颤,映着晚霞的脸色惨白。瑾娘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高渐离反握的力道之大,几乎让瑾娘皱起了眉头。
高渐离说:“请容我先同主人告别,再取上我的筑。”
尹厂长咧开嘴假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不必。主人家曾待你如下奴,何必告别?至于筑琴,陛下自然会为你准备天下最好的筑,以南山的桐木为身,东海的冰丝为弦,西园的嘉竹为板,定不会辱没你击筑之能。”
话说得客气,竟有两名军士拔剑出来,上前就挟持起高渐离,把他往城外拖去。瑾娘转转眼珠子,一咬牙,抱着高渐离的腰不肯放,哭喊出声:“先生,先生,你不要走!”
瑾娘方才大致想了一下,咸阳来人要带走高渐离,宋子城里就莫名失火,还不见有人奔走救火,哪有这么巧的事?估计是人刻意而为之。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父亲,大哥,大嫂恐怕已经遭遇了不测……瑾娘自打穿越过来头一回感觉到如此恐慌,她只剩高渐离了!
因为只剩高渐离,她拼死也不能放。高渐离挣扎不过这一群官兵,他如果非要去咸阳不可的话,瑾娘也要跟他一道去。她却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可以跟他一块走,又惦念着酒馆中的哥哥嫂子,心乱如麻,越是让自己冷静,越是慌乱得无所适从。
高渐离明显也慌了,他被几名军士推搡得站不稳,瑾娘又哭闹不已,连忙对瑾娘说:“瑾娘,你快回去啊,此事同你无关。”推挤间,瑾娘揣在怀中的埙掉落在地上,居然还没碎,骨碌碌滚到尹大人脚下。
“先慢着。”尹厂长音调怪怪的。他俯身捡起陶埙,举在手中:“这位姑娘可是也懂音律?”
“跟她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她离开!”高渐离大惊,急急而辩,越是焦灼,越让人觉得姑娘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
曹里正点头哈腰说:“尹大人,请听小人一禀:这姑娘是冯襄家主的女儿,名叫瑾,也善击筑,冯襄击筑时,瑾姑娘在楼上相和,甚是动人。”
尹厂长冷笑了两声,摸着下巴认真打量起瑾娘来:“瑾?瑾瑜匿瑕,好名字。嗯……人也是美人,又会鼓琴,陛下当不会责怪我们多带一人回去。”
军士闻言,早有人走过来,像提小鸡一样将瑾娘扛起来,放在肩上。高渐离用力挣扎,竟将挟着他的官兵甩开,往前夺了一步,刚冲着尹厂长说了一句:“大人,此事与她何干……”早被众人一拥而上,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那张白净的脸抵在尘土里,脖颈上的花环被扯得粉碎,艳红的花瓣踩进泥中,瑾娘看在眼里,觉得胸口发闷。
尹厂长装模作样地在一旁说:“唉,我说你们这群莽夫……别伤着他的手了啊,他可是乐师,手坏了,我们都要掉脑袋。”
乌云掩了天上的月亮,地上车轮声辚辚,从黑暗的路上轧过去。
这群宫里派来的人,居然丧心病狂到连夜赶路。秦朝的车子坐起来别提多难受了,因为没有减震措施,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瑾娘初时还在伤悲离乡离家,甚至没和他们再见一面,后来被颠得瘫倒在高渐离的怀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黑暗的车厢内,高渐离以手抚着瑾娘的额角,轻声问:“瑾娘,你可有事?”
他的手温暖极了。瑾娘阖上眼睛,握住高渐离的手,虚弱道:“我没事,倒是你……”
“我……我不足惜,只叹牵连了你,这咸阳宫,实在不是当去之处。”
瑾娘闷闷哼了一声,手紧紧抓着高渐离,不肯放松。尹厂长坐在车外,押送的官兵都在车外列队而行,车内就他们两个人。马蹄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盖住了两人的声音。他们之间轻声说什么,都不会被人听了去,只有天知,地知,两人知。
高渐离附在瑾娘耳边,小声地说:“瑾娘,你可知,我其实并不叫冯襄。”
瑾娘在黑暗之中看不到高渐离的表情,只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反问:“你是高渐离?”
她感觉高渐离揽着他的胳膊紧了紧,过了好久,她疑心高渐离都已经睡着了,才听到高渐离小声道:“正是,我就说高渐离……荆卿刺秦不成后,秦王曾搜捕过我,但我躲起来了。我本来是要随荆卿而去,却苟活至今,把你一家也牵连进去。我琢磨这回进宫也活不了多久……”
瑾娘伸手去掩高渐离的嘴,因为天黑看不清楚,将手伸到他鼻子上去了。
“千万不要说你就是高渐离,不论对谁……”
如果嬴政永远都不知道他就是高渐离,他的眼睛也许就不必瞎了。
两个人身体挨得太近了。瑾娘感受得到高渐离身体的温暖,正如高渐离也能闻到瑾娘颈上犹挂着的那个花环的香气。
车颠得跟过山车一样,星星和月亮都听不见。他们能听到马蹄声,还有军士偶尔说一两句话。瑾娘心里有种感动的情绪,却不知为何而感动。
也许不是感动,而是悲哀。
也许是最卑微的满足。
也许只是希望能和他厮守,别的,还来不及去想。
不知道是瑾娘先抬起头来,还是高渐离先低下头去。两个人的鼻尖挨在了一起,随后是鼻下的唇,慢慢贴做一处。两个人都似在等,也似早就等不及了。瑾娘觉得很暖和,全身的感觉都用来感觉唇上柔软的触感。黑暗中什么都瞧不到,瑾娘却知道高渐离就在她身边,因为他身体这样真实而温暖……
车忽然停了下来,两个人俱一惊,彼此分开端坐,心砰砰跳着,面红耳赤,好在黑夜里也看不出端倪。
尹厂长掀开车厢上的帘子,对车厢里说:“稍停个一小会儿,二位自便。”
瑾娘连滚带爬跳下车去,深吸了几口外面新鲜的空气,方觉得舒服了一些。高渐离怕瑾娘受伤,连忙也跳下来跟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