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黛丝特要去寻访的就是瑟琳。在她的记忆中,瑟琳当然还是那个体态玲珑的苗条少女,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时光,总是不依不饶地剥蚀出一切真相,没有什么逃得出它横扫的镰刀。她几乎没有勇气去见瑟琳。
在瑟琳家附近不远处,一个体型有点臃肿的贵妇人,正在牵狗散步。看得出来,她曾经也是个美人,只是脸上皱纹丛生,又被赘肉破坏了五官、体形的精致轮廓。
是黛丝特凝视的目光令她停下了脚步吗?
“你……好?”她迟疑着对黛丝特打招呼。
“你……好。”一个微笑浮现在黛丝特脸上,心中百感交集。
瑟琳慢慢走近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黛丝特。以她的贵妇身份,这样看着一个陌生人显然是失礼的,但她毫无顾忌,甚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可以邀请你进来坐一会儿吗?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黛丝特去她的房中饮茶,听她诉说好友黛丝特的故事……
她这样年纪了,说到华维博士还是难掩愤恨,“我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介绍华维给黛丝特治病。他根本就是个巫师嘛,辗转吉卜赛各个部落,不晓得染上了什么古怪毛病……我却把他介绍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害她至今下落不明。”瑟琳的声音哽咽住了。
黛丝特一刹那热泪盈眶。“不,你没有错!”
“什么?”瑟琳疑惑地问。
“我是说,你这样真心待她,无论黛丝特在什么地方,都不会责怪你和华维博士的。”黛丝特恨不能将一切和盘托出,说出世上还有西司廷这样的地方。然而却只能说,“我相信黛丝特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像你思念她一样思念着你呢。”
“小姐,你长得真的很像她,你不会相信的,她也有你这样惊世骇俗的美貌呢。”瑟琳含着眼泪笑了。
“我信。”
“当然,她如果没有失踪,也有我这把年纪了。我一直很担心她,但这些年来,无论我怎样寻访,始终没有她的消息。她自己的父母却不闻不问的,后来他们一个意外死了,一个也迅速衰老下去了,忽然此起彼伏不知冒出来多少认领财产的私生子女们,谁还想得到去找黛丝特?也许巴不得她不要回来……我连带一家和这个世交断了关系!”眼前这个艳光慑人,酷似黛丝特的女孩子如此轻易地赢得了她的信任,她便推心置腹地对她倾诉了一切。
黛丝特的眼眶红了几次,几次话到唇边,终于还是不能倾吐。血族的第一戒律她必须恪守。否则她和好友都不免惹来杀身之祸。
“看我糊涂的,只顾和你聊那些陈年往事,竟连茶点都没有招呼。”瑟琳习惯性地偏了一偏头,抱歉地笑道。只有这个小动作还保留了她少女时代的一点娇憨。一旁伺候的女仆闻言立刻捧上了一大盘水晶盏盛着的精致糕点来,低了头,半蹲在黛丝特面前等候她挑选。盘中净是些小巧精美的点心,好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煞是可爱。黛丝特许久未见,只顾着贪看,一时忘了挑选。
“来,小姐请吃一块糕点吧。”瑟琳起身,走到她身畔,从盘中夹取了一块,换到小小的雕花银碟中,亲手递予黛丝特。
那是一块又香又软的蛋糕,细碎地撒着核桃、杏仁、各种碎莓果肉,上面的芳香奶油更是堆云砌雪一般。正是从前黛丝特下午茶常吃的那种。
然而和所有的吸血鬼一样,黛丝特早已失去正常消化的肠胃了,无福消受人间美食。当下她托着那个精致碟子,微微一笑道:“谢谢夫人,我还不饿。”这些食物如果下肚,不一会儿就会因此大大腹痛,直到反复地血液循环把异物逼出体外。
女仆又走到瑟琳这一边,黛丝特看见她取食的是同一种蛋糕,顿时有些讶异,她知道和她相反,瑟琳并不爱甜食,尤其不吃松软的糕点,从前常吃的是不搁糖的牛油脆饼干,还说只有饼干才是茶的最佳伴侣。
瑟琳絮絮道,“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上好的。只是这种蛋糕……是黛丝特最爱吃的。按她的口味,我还让人搁了桂花蜜糖浆,味道应该和从前一样……你试试看。唉,她走了之后,我也染上了她喜欢甜食的习惯了……”瑟琳让厨子每天做,是因为黛丝特随时都可能回来吃。日子久了,她便也留恋上又香又滑又甜又软的这种口味了。
“黛丝特是对的,硬饼干有什么好吃的,唯有这些甜美的东西,让人生也多些乐趣和指望了。”
她又殷勤地劝了一次。这一次,黛丝特真的拿起了碟边的银匙,挖取了一勺,送入了口中。
吸血鬼有和人同桌共食的各种场合,无不精通种种巧妙的方法足可迷惑肉眼凡胎的人。但是黛丝特一口一口,真的尽数咽了下去。
“好吃吗?”瑟琳期待地问,仿佛面前这个陌生的小姐就是归来的黛丝特。
“好吃。”香浓丰盛的奶油含在口中不能融化如同木头,甘甜芳冽的桂花糖浆食不知味,底下那松软的蛋糕更是苦酽酽的又干又涩……她含着泪花笑了。
只能在分别的时候久久地拥抱她。几次待要松手却又舍不得。下一次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还会有吗?
松手的那一刹那,她分明看到瑟琳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猜出来了吗?她们姐妹从小有着过人的默契……
正因为瑟琳对华维误解至今,在黛丝特启程归去前又特意问候了他。他已近九十,加上为病人多年如一日不分昼夜的辛苦工作,衰老得更加厉害,却依然认得黛丝特。当她跨入他的房门,两人互换第一个眼神的时候,不需要借助阅心术,黛丝特就知道他深深地记得她。这个老人,一生都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在受到这么多误解、责难甚至威胁的时候仍然保持着沉默。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他行医记录上唯一的污点,他却仍然不作任何分辩。他长年累月同病魔作殊死搏斗抢回病人,早就具备了抵抗一切压力的心理能力。
黛丝特好生尊敬他,握住了他的手。那个老人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镇定。
他们未交一语。仅仅相互凝视的目光就能够交流一切了。黛丝特的目光传递了对他医德和高贵人格的深切尊敬,表达了她无法补偿的歉疚,告诉他自己找到了同类,一切都好……华维的目光则诉说着他已年逾九十,还需要什么补偿呢?这么多年他始终无怨无悔,为她保守秘密本来就是医生应尽的义务,这正直、充实的一生就是他的人生理想,而他做到了……
回来后她便开始筹办婚事。她回归人间,面对现实,亲眼看到失望叠加着失望,时光之神横扫的镰刀纵横肆虐,所到之处寸寸毁坏。但这竟也不能改变她一时心血来潮而起的突发奇想。真是辜负法老的良苦用心。又有什么法子呢?
塔文森第一个跳出来激烈反对,说不准。“这简直是太荒谬了,人和吸血鬼?你大概是要把我们的秘密出卖给全人类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慨。
“我和他将拥有彼此独立的生活。”
“自欺欺人。这么长的日子里,你怎样保证不出任何纰漏?”
“连法老都准许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地反对呢?”
“你少拿法老当借口!”塔文森突然恼怒起来,“你还没满两百岁,我对你的教导责任、同罪责任,一切责任都还没有让渡出来呢!你问过我没有?”
裘迪卡、古茨坦夫他们都提醒她当心,“塔文森自负而脆弱,他难以接受你选择一个‘人’离他而去的事实,而且他报复心盛,恐怕会对你不利。”
行礼前一日,黛丝特收到了一朵黑色的玫瑰,被装在一个华丽的小棺材里。
“塔文森,既然来了,为什么没有胆子出来呢?”
塔文森果然现身了。
“你是要送一片诅咒给我的婚礼?”
塔文森没有否认,他用手指了指那只小型的玫瑰棺材。
“那么你听着,一只不够,你该送一对。”黛丝特冷然道。
“你说什么?”
“另一只棺材给你或者我。塔文森,你若不想毁灭我,就请你饶过他。你若伤害他,我用生命为他复仇在所不惜。”塔文森这才发现,黛丝特温婉的眼睛其实向来很坚定。他有直觉,黛丝特绝非说说而已。她不愧为他的后裔,不但心气刚强,骨头也硬。
“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他。”塔文森的口气变得十分嘲弄,“你的眼力还真差!”言下之意,这里任何一个吸血鬼都比这个普通凡人高明得多了。
“这无关爱情。我有义务保护自己的朋友不被伤害。”
“那你就不应该嫁给他。黑玫瑰象征着黑寡妇。”
“塔文森,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你也知道的,我去找法老就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他一应允,你的义务都被让渡了出来,再没有什么同罪责任了。”黛丝特恳切地说。
“我不、甘、心。”塔文森一字一顿地说。
无奈之下,黛丝特带着那支黑玫瑰又去找了长老西维诺。于是连法老也知道了塔文森不放弃他的教导权力,执意不让她离开。法老并没有令他别找麻烦,只和他简短地聊了几句。
“我有点担心他们两个。”
“为什么?”
“时间。”法老充满智慧的眼睛凝望着远方,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时间是他们摆脱不了的自然规律,就像万物摆脱不了重心不能飞翔一样。”塔文森一下子领悟了,蹙紧的五官一下子舒展开来。片刻又道:“但黛丝特很可能把他也变成吸血鬼啊。”
“她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她悲悯。”法老深知黛丝特决不会伤害她喜欢的人。她尽管是莫奈德的后裔,却比他更坚强。何况增加一个吸血鬼,对人类来说不是福音。
当黛丝特穿着云朵一般纯白细软的婚纱,牵着黎尚的手环绕大厅徐徐走了一圈,顿觉自己真的就是人间的新娘。她淡淡妆成,仪态万方。吸血鬼公主的月精石已经取下了,此刻额间正中垂下一条细长精美的花钿,更衬得她颐满目秀。早有小小的花童替她捧起缀满了银点的曳地长纱。柔和的管风琴吟唱着圣歌,英俊的新郎挽着她缓缓前行,今晚他也分外出色,当得起金童玉女之称。人们议论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纯洁的新娘,而忘了惊诧婚礼为什么挑在晚上进行。黎尚当众宣誓,“我会永远爱她。她赐给我的幸福,只有一秒钟也令我的人生值得。”语气中的真诚令所有的人热烈鼓掌,黛丝特看见有几个老太太已经拿出手帕拭泪了。
塔文森并没有出现,黛丝特松了一口气。往后也没来,他似乎彻底打消了要去破坏的念头。
就这样,她终于顺利完婚了。离开了西司廷,他们远远找了个风景如画的小镇住下。黎尚对于放弃这里如日中天的音乐事业倒是毫不惋惜。他的家族原本家底殷实,而他也向来不懂盛名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名利于他真如浮云一样。他说:“没有我,也会有别的音乐家崭露头角的,有才华的年轻人多的是。”他所追求的就是和黛丝特过平静安稳、不受打扰的清净日子,以及在音乐造诣上的不断进步,而这正是隐居生活所能给予他的。
新婚之夜,他握住黛丝特的手,深情地说:“你一定是上苍赐给我的,一个你,就带来我生活的全部阳光了。”
莫奈德和夜光一起并肩走过很多路。
没有轻怜蜜爱,却是携手与共。并不是没有试过,开始总有许多试探、很多萌动,但莫奈德总在亲昵的过程中忽然冷淡下来。肌肉突然生硬,眼神忽然陌生,疏离感四处蔓延。夜光得到过无数回心不在焉的半个吻,三心二意的半个拥抱,此外还有无数个半途而废的尝试。
那天他又在拥抱中突然离开夜光的身体,片刻之前还春光融融的房间一下子成了冰窖。
夜光大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像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她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直躺到身体一片酸麻,冰寒入骨。
莫奈德会说对不起。夜光看得见他眼中真心实意的抱歉,这更让她天旋地转,失去自制,用尽气力冲他大嚷大叫:“是什么样的溃口几十年、几百年还不收口的?”
莫奈德无语。眼中的绝望清晰可见。“对不起。”仍然只有这三个字。轻轻易易阻隔了一切。
夜光会吵,会闹,会愤怒,会发作。但他像石头一样冷漠顽固,令她无计可施。
夜光读得出他心里的话,“我看见了我爱的孩子她变成了一座石像。一座青灰色、没有生命的石像。我的眼睛怎能承受这样的残酷现实?从此就瞎了。而当我颤抖着双手最后一次抚过她幼小的身子,她就在我的面前化作了一蓬青烟。她整个坍塌下来,青烟飘拂到了我的面上,我一阵窒息,从此也跟着她一起死了……”她对自己说,夜光啊夜光,你难道堕落到要和一个死人争宠?还是一个死去的娃娃?这也太荒谬、太卑微了。但不然又能怎样?
夜光也是绝色美女,久经风月,颇擅风情,但就连爱神无坚不摧的弓矢也在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上折返了回来,夜光柔软的眼波又有什么用呢?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关系渐渐稳固,夜光习惯了他的躲闪,不再有任何表示。他们结成了情侣形式的朋友关系,彼此都有对对方的一些怜惜。
井边,黛丝特又看见一轮宝蓝色的月亮,在井中飘荡。陌生和熟悉的感觉又同时袭上心头。呵,分明是梦中一样。澄明的月亮又在摇曳了,动荡的是水波涟漪还是黛丝特起伏不定的心?
“你回来了?”法老的声音。他的语声这般柔和,这般平稳,仿佛黛丝特只是从林中散个步回来。
一切越发像是一个甜梦。
“是的。”
“新体验令你获得平静吗?”
“一切很好。我感恩于自己自由的呼吸。”
“你毕竟是清醒的,一个人回来了。了不起。”
……黛丝特的回忆又把她拉远了。
时光荏苒任变迁。日月流驰,白驹过隙。
一生是可以过完的,而且很快就走完了。
终其一生,黎尚始终单纯而美好。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