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角漾开了一个有些顽皮的微笑,“我猜猜看,你总不会爱上了哪个吸血鬼了吧?”
黛丝特被他感染,也笑了起来,“不至于——嗯,还没有这么糟。”
老者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越发追问起来,“我想想——是哪一个呢?不过吸血鬼都是迷人的,也怪不得小姑娘你啊。”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看到莫奈德和塔文森互相伤害,觉得很难受。”
“这么说,你在为他们的关系苦恼?”老者不假掩饰地大笑了起来,“真是白白担心!他们两个,是再也拆解不开了,一个是愧疚加鄙视,一个是仇恨加吸引。一个说对方没有灵魂,什么都不认真,活一个永恒只等于别人活一天;一个说对方没有心,像个怨妇一样沉溺在忧伤的往事中不能自拔,是个假扮上帝的仁慈死神。所以他们怎么能够和平共处呢?当然要酣斗不休。”
老者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似乎在欣赏,又似乎在出神:“可他们中间就是有谅解,有爱——一种面目全非的爱!他们关系的最初无非是一种单纯的爱,可现在,被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层层淹没,就像一幅涂抹了过多油彩的油画,五色俱全,本来的原色反而看不清了——但它毕竟还在。当然还有一起走过三百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
他长长叹息一声,“那两个人,互相漠视、互相仇恨、互相折磨、互相凌虐,却也是互相铭记最深的。是恨连接了他们,但谁说又不是——爱?”
“昨夜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一个小女孩。”黛丝特想到阴森可怖的情景,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她就是……”
“是啊!塔文森想要一个绝世玩偶,结果却得到了一个邪恶的鬼娃娃。她如此年幼,还没有形成人性,就被匆匆变成了吸血鬼。以致所有血族身上残存的人性,她从来不曾具备。可以说,她才是真正邪恶的,因为还没来得及看到人间的美德,她所看到的……就只有苦难。”老者清晰地叹息了一声,“所以,她才能真正享受杀戮、享受破坏,绝没有一丝不安。”
“可她毕竟死得很不幸啊。”
“那是迟早的事情。她的年龄实在太小了,还不能保护自己,如果她把自己暴露给了人类,就会威胁到我们的整个群落。而且她很不合群,病态地依恋莫奈德一个人,其他人早就对她虎视眈眈了。”
黛丝特想着特蕾莎的不幸命运,短暂的一生从来没有自主过,穷极她一个孩子的全部力量反抗、挣扎和踢打,但这种反抗在命运面前犹如螳臂挡车、以卵击石。然而,黛丝特毕竟曾因为奇妙的机缘受惠于她,若非她触动了关于特蕾莎的回忆,得到了莫奈德的救助,说不定世上早没有黛丝特这个人了。
这次碰面之后,黛丝特又来过这口水井好几次,但都没有见到那个老者。她所料不差,他正是法老的花匠史达瑞,在这里很受人敬重。几次但见古井悠悠映着冷月,不见有人出现。这回她有些无聊,随手把一小块石子投入了井中,“这么沉不住气呀,又怎么啦,小姑娘?”史达瑞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笑眼眯眯地看着她。
“没什么啊,顺道来看看老朋友。”
“是吗?我这么一个老头还有人牵挂,真值得开心。” 史达瑞笑道,“你和他们一起生活,觉得习惯吗?”
“他们的生活叫人着迷。每一个人都这样……出色,叫人惊叹。”
史达瑞微笑着听她说下去。
“我见过莫奈德全神贯注地作画。苍茫的大海,哥特式的塔楼,压顶而来、铜块一样厚重的乌云……常常出现在他的画中。不单艺术造诣高,从他的作品里还看得到他倾注的深重感情。还有塔文森,他常常弹琴给我听的,他的技巧娴熟得惊人,而且常有突发的灵感,我在人类的任何音乐会上都没有领略过这样的才华。一个个音符好似精灵一样从他的手指上跳跃出来,流淌出来……”黛丝特绘声绘色地说着,史达瑞微笑地望着她青春焕发的神采。
“看得出来,你挺喜欢他们。”
“是啊,我越来越喜欢这个群体。你知道,我从小被当成一个病孩子关着,没什么朋友。但在这里,我觉得我属于他们,是其中一员。我所喜欢的,还有西司廷、这片森林、这口水井……”黛丝特脸上浮现了一个纯洁而甜蜜的微笑。
史达瑞却不由心说,这个单纯的孩子恐怕还从来不曾见过他们任何一个吸血杀戮的场面呢。算啦,单纯的快乐是多么难得,能够享受多久就享受多久吧。
“你真是个乖孩子啊,并不是吸血鬼,就拥有过人的敏锐,很能够领略美。你说吧,想让老爷爷奖励你什么呢?”
“奖励我啊,我真该好好想想呢。”黛丝特其实只想令这个老先生开心一下,她托着腮,仿佛认真地想了一下。这时法老的名字突然在心头浮了出来,在她想明白之前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想见见法老。”黛丝特一直好奇什么样的人可以令所有的吸血鬼臣服。要知道虽然吸血鬼性格复杂多样,但无一例外,都是骄傲、自负、自恋的。这并不奇怪,他们每一天都反复验证着自己的力量,每一天都在培植自己的优秀,当这个过程反复持续了几百年,是没有理由不对自己自信自恋的。但他们却都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们的法老。塔文森、西维诺……都毫不掩饰对法老深深的崇拜和敬爱。
史达瑞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复杂,有点意外,有点怜悯,他定定地看了黛丝特一会儿,摇了摇头,“那,你等一下。”
过了片刻,史达瑞回来了,“法老同意让你见一面。”他的神色依然有些诧异,仿佛黛丝特要求面见法老已经很奇怪,法老居然同意更加奇怪。只不过,眼下这层奇怪里又混合了一层恭敬,他对法老的忠诚和无条件的服从是任何人一望即知的。
黛丝特手心有点汗出,好没来由的紧张,她自嘲此刻仿佛要面见上帝,但并不能缓解心里的忐忑。
仿佛一层淡淡的雾气自井底涌出,她屏住呼吸,看见黑幕中缓缓浮现出一张脸。
烟雾开始四下弥漫……
由于心情紧张忐忑,更由于这张脸仿佛富有魔力,黛丝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只见他周身被耀眼的光环笼罩着,高高在上有如一个神……但她看见了一双浓黑无边的眼睛,衬在分明的眼白里,黑得像那无边的暗夜,闪烁着星辰一样灿烂的光芒;又像海盗一样勇悍,具有在一瞬间掳获人心的魔力。眼波还在流转,那里汪洋着一个无边的湖泊,波涛般翻滚着无上的智慧、悲悯和祥和……
第十章 一石击起千层浪
珀阑直到第三天才恢复神志,明白自己被关在一个破牢里是没有出路了。他跟宾希相处也有好几个月了,对她杀人不眨眼的行径非常清楚,从前那些被她豢养的人,到最后气息奄奄了,都被她当狗一样毫不留情地扔掉。
他思来想去,只有设法逃生,才有一线希望。说来也怪,原本他对宾希十分迷恋,直到看见黛丝特的绝代容光,忽然对宾希生出了厌恶恐惧的心理,从前心甘情愿在缠绵时为她奉上鲜血,还觉得欲仙欲死,现在却一心只想着逃出去。
他想起以前被她处理过的那些人,想出了一个法子。每天使女给他送饭来,他都假装昏迷不醒。趁没人的时候,才在每道菜里吃最少的量,使表面上看起来,饭菜都没有人动过。他知道宾希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是没有半点兴趣的。
看守也在讨论:“嗳,你说珀阑是不是不成了?”
“本来处理了也就罢了。但他毕竟曾是夫人的红人宠臣,必要的时候还是禀告一声,免得将来吃罪。”
宾希似乎忘记了珀阑被关押的事,到了第七日,使女前来回报,“启禀夫人,珀阑在牢中昏死过去了。”“哦?”宾希毫不在意,继续在镜中仔细涂抹睫毛,等干了又刷上一层。良久才问,“他怎样了?”“他一直痴痴呆呆的,昏迷的时候居多。食物一点儿也没有碰过。今日奴婢见他呼吸微弱了,这才禀告夫人。”
“照从前的规矩,扔了便是了。”宾希若无其事地一弹手指,好像在驱赶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这也值得巴巴儿地跑来禀告?”
珀阑的“尸体”被扔在北山林子后的一片空地上,那是西司廷临时堆放垃圾的所在,他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一堆臭秽的垃圾里,其中当然不乏真正腐烂了的尸体。
每天都有一个老头来收垃圾,秘密地把它们运走。他慢慢悠悠,一车一车的把垃圾从这里运送到指定的地方,自然有人接手处理,有些则直接送去焚化。珀阑知道这里范围极大,乱走容易误事,所以一直闭着眼睛装死。老人把他装上了车,又添上了些别的垃圾,零散的杂物没头没脑地倾倒下来,珀阑一动不动地忍受着,只悄悄地把口鼻放到了外面。想到马上可以得见天日,一颗心激动得怦怦乱跳。车轮滚滚,待马车驶出了西司廷的范围,珀阑轻手轻脚地跳了下来,老人年迈衰朽,根本没有察觉。
一石击起千层浪,西司廷却再也无法平静了。
近日外面谣言四起,说是一个人自吸血鬼城堡逃生出来,还到处宣扬一个女吸血鬼的事,越说越神乎其神。众百姓本来就喜欢奇谈怪论、妖精鬼魅的传闻,听说了这么奇特的事,更加滋味浓厚。一时间沸沸扬扬。无论政府、警局、机关都极力封锁消息,但街谈巷议一时间都是吸血鬼的话题。
还有一些科研、医学机构,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立刻进行周密部署,虽还不知道城堡的确切所在,却把整个区都层层包围了,用他们的话说,“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法老紧急发出了召集令。
大厅上几十人众森然环立,人人一脸肃穆。
黛丝特好奇地四处打量,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她从来没有见过。想来都是收到法老的召唤,赶回老巢的。
所有的人,都是一身黑衣。要么笔直地站着,要么贴附在墙上。
黛丝特注意到这是宾希唯一一次没有盛装出席。她六神无主地倚在一根柱子上,仿佛在瑟瑟发抖。
只是法老依然没有现身。
好一会儿,一个不甚响亮、但无比清晰的声音响起:
“你们中最年轻的,也都超过一百五十岁了吧?”
这个声音黛丝特当然绝不陌生,是法老库伊无疑。她想起那双无边的黑眼睛,一时不禁有些走神。
“既然都不是第一天当吸血鬼,那么没有忘记我们的第一戒律是什么吧?”
众人都恭肃地受教,大厅中一片寂静。
“与人类为敌的唯一结果是什么?血腥争斗,双方死伤。再然后呢?我们终将无法存活。你们不要自以为身强力壮,杀个把人不在话下。种族和种族之间的斗争决不是看个体强弱的。就群体而言,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数量级。和他们作对,唯一的结果就是自取灭亡。”
法老停了半晌又说:“我们的祖先就是深明这个道理,这么多年来一直采取隐居避世的态度生活,还把不露行藏作为第一戒律训导我们,约束我们。我们的规矩大家也都知道,凡触犯该律的,每多一次,罪罚就加重一次,这是为了避免因个人的关系使我们的种族遭受灭顶之灾。任何个体的生命都可以说是无足轻重的,但种族的存在就不应该受到威胁。既然有人明知故犯,惹出祸事,我却也饶不了她了。其他人也留神看着,这次是什么样的处分,下次还有没有敢再犯的。”
空中突然飘下一根白玉节杖,顶端镶着一块闪着七彩光芒的硕大宝石。这是法老执法专用的。宾希见之色如败灰。“交给你了,西维诺。散会!”
西维诺跃到空中把节杖接到手中,清脆地鼓掌两下。声音甫落,裘迪卡和塔文森就身形飘起,把宾希捉住。原来这两个都是族中执法的四位执事之一,太平已久,许久没有捉拿过犯人了。
塔文森虽然对宾希未曾属意,毕竟知道她多年来的心意,所以一等众人散去,他便对古茨坦夫耳语了几句,把宾希交到了他的手里。古茨坦夫可与宾希没什么交情,平日里见她眼高于顶就好生不快,又恨她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因此一双铁掌凶霸霸地把她牢牢钳住,半点动弹不得。宾希本来一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此时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痛哭声,夹杂着神经质的尖叫。
宾希被关押在为犯了事的吸血鬼特意打造的监狱里。除了外面三层硕大的铁锁外,监狱内里是一个一个巨大的石棺,都用千年的花岗岩石厚厚砌成,造成棺材的模样,再合上厚重石板,两头用铆钉牢牢锁上,除了石棺顶部的通风口,可说是合了个严丝合缝,法力高强的吸血鬼也决计脱身不得。宾希一路厉声尖叫着被拖了进来,一边茫然、徒劳地挣扎着、踢打着,衣服、头发、首饰零落得不成样子,脸上涕泪纵横。古茨坦夫和裘迪卡只顾在前拖动。
“臭婆娘,再乱叫我堵上你的嘴。谁叫你淫荡无耻,竟敢养这么多男宠,还叫人溜了,暴露我们的形藏?要不是法老吩咐,我今天就叫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老鬼去晒上一晒,你就知道痛快了。”古茨坦夫回身对准宾希就是一个耳刮子,他的年岁、法力比之颇有不足,但此刻执法,又有裘迪卡守在一边,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
法老库伊当夜悄悄潜出了西司廷。浓浓夜色是他的最好掩护。报纸虽然声称要捉拿吸血鬼,却也粗心大意地暴露了那个叛徒的所在以及每天的动向。他先是在黎德加外科医院治疗,然后又外出开了两个记者招待会,现在则转到了圣蒂埃尔医学院五楼的研究院,当晚法老毫不费力就摸了进来。他在五楼的过道里顺着窗子一个一个搜寻珀阑的踪迹。
他的身体轻柔得像一阵微风,飘飘忽忽地进来,没有发出任何声息,连地上的积尘竟然也没有印下一个脚印。以他吸血鬼的目力,方圆五百里内,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在他眼中也是洞若观火。
在一个房间里库伊看到了珀阑,他正在一张挂满了仪器的大床上睡觉。身边还有两个值班的,一个男实习生背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