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窗外,正靠在桌上打盹;一个女生物学家,却在记录白天的实验结果。库伊不愿多杀生,当下手指发力,遥遥一指,屋里的油灯忽然灭了。
“里昂,里昂!”
女生物学家急忙推醒那实习生。“油灯灭了,你去换一盏吧。”
“这么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怎么找啊?还是明天吧……”那个实习生还没睡醒,嘴里嘟嘟囔囔的。
有这几秒钟就足够了,库伊悄没声息地从窗外一跃而入,敏捷得超过捕食中的花豹。右手两指微微闭住珀阑的声带,左手在他心窝处一戳,用力恰到好处,把他心脏的血脉闭死了,但是连皮肤都没有青紫一块。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杀死了珀阑。库伊原本就知道这个任务并不困难,但想到他们就此什么确切的人证都没有了,心头还是一阵轻松。回头看那男女还在就油灯的事争论不休,不由抿嘴一笑。
珀阑一死,外界又是轩然大波。本来科学院正在对他的体质、他的血液进行种种分析,还要探听吸血鬼城堡的确切所在,正盼望他身体恢复后提供更加详细的说明和线索,不想他竟然离奇地死了。
从此吸血鬼之事没了证据,若要传说,那也是捕风捉影。但此事总透着蹊跷,更加难堵悠悠之口,人们更加蠢蠢欲动了。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法老敏锐地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有人要向他们宣战了。
逃,不但危机重重,处处占了被动、劣势,而且可能从此失去这块栖身之所,而它经过几百年改建,是非常适合吸血鬼居住的。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应该弃了祖先的根基。
黛丝特当然首先应该离开,她是他们当中力量最弱的。而且她和这场是非根本没有什么关系。这也是他们所有人的安排,要让黛丝特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黛丝特没有走。
她决心下得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在我踏入这个城堡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归属感。此刻我深深觉得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息息相关,荣辱与共。我是不会一走了之的。”她的眼睫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心里充斥着对同类相濡以沫、可以赴汤蹈火的爱。短短的相处,她发现自己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吸血鬼群落,那种相互了解、欣赏、喜欢的感觉,是她以前所没有体验过的。
“相信我,我会让他们离开的。众目睽睽,他们是不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的。我会安全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的身躯仿佛弱不禁风,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一天终于来了,地面上发出杂沓的声音……吸血鬼个个耳目敏锐,立刻觉出,是许多人远远地驾着马车到来了。所有人都按计划躲进了地下宫殿的最后一层。西司廷建造宏伟,地宫尤其巨大,共有三层。通常血族都在首层休憩安眠,这一次则进入了曲折幽深的第三层。它的开口极小,只容一人进出,而且设在最隐秘的地方。接下来,法老就要把出口封死,这样就完全没有痕迹了。他多年来的未雨绸缪终于派上了用处。
法老自己没有进去,黛丝特以为他要回到森林的水井里去,那里当然最安全,然而法老的声音在说:“你不用怕。无论如何,我就在你身边,那些人是无法伤害你的。如果安然度过,是吸血鬼的运气,也未尝不是人类的造化。我们也未必当真怕了他们。”这些话当然是说给黛丝特听的,法老太懂得不可以卵击石的道理,即使他一个人就有轻而易举摧毁他们全体的力量,可是挑起人与他们物种之间的冲突完全就是死路一条。这就是他们不惜用生命捍卫血族第一戒律的缘故。可他为什么想到可能要牺牲黛丝特会感到于心不忍呢?此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旦她遇到危难,他会不会冲出来?
说话间,马蹄得得,车轮滚滚,大队人马已然越来越趋近了。
“别怕!”法老忽然出现了,紧紧握了黛丝特的手一下。
猝不及防地,黛丝特又见到了法老。只见一双眼睛冰光粼粼,闪着坚毅的光。即便扔一座山下去,眼前的眼波也会是波澜不惊的。只一瞥眼光,便传递了一种主宰一切的力量,令她一瞬间从心底里镇定了下来,对他产生的信任竟不亚于一种信仰了。
城堡厚重的大门被人大力推开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
黛丝特脸色没变,但嘴唇全白了。她知道,所有人现在都命悬一线,不是吸血鬼有危险,就是眼前她的同类会罹难,两方面的保全全赖于她的镇定。她告诉自己,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言放弃。
他们搜索过来,见她半卧在松软的锦垫上,不由目瞪口呆了。
半晌,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卓颍教授,如梦初醒般道:“我能理解了,这个根本不是人间的女子!难怪。她喝一杯水,就被看成吸血鬼,一定是这样的。我敢说,她只消踮一下脚,张开双臂,我定会以为她要羽化登仙了。这原不能怪珀阑……”
“吸血鬼?”黛丝特哑然失笑。“我就是呀,你们是来抓我的?”见他翻来覆去颠颠倒倒说了一大篇,黛丝特不由轻笑了,一颗心却定了下来。越发装得楚楚可怜,说她有一种古怪的畏阳病,恕她不能站起来迎接贵客。
她又故作正色的样子:“我一个单身女子住在这里,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我也不敢惊动众位警官们,只有放出谣言说这里闹鬼,好吓退那些无聊的人,谁知道惹来了这么多麻烦,唉。”
她又闲闲地拿出了城堡的产权证明,那一页发黄的纸已经八百多年了。
“敢问库伊·迦叶公爵是您什么人?”
“我的祖先。”
卓颍教授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显然已想离去。
另一位绅士站了起来,他面庞很长,容色十分端肃,卷曲的短发紧贴在头皮上,像他一样不屈不挠。他躬身行礼道:“在下警察厅长亚当斯,非常抱歉打扰姑娘清修,但最近谣言四起,相信姑娘也听说了。”
黛丝特含笑点头,“无稽之谈我是听说了,”她低头抚弄指甲,仍是笑吟吟地说,“却不知道,难道众位长官连乡下婆子的谣言也信。”
卓颍教授和边上的一干众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既然是误会一场,不如就此告退。”
黛丝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且慢!既然来了,好歹查个清楚明白。免得下次再来打扰,那就真是罪过了。”亚当斯毫不受激,仍是气定神闲。
“你待要如何?”黛丝特心里不免忐忑。
“这一份是政府批准的搜捕函,请姑娘过目。”亚当斯将一封信函取出呈上。
黛丝特轻轻一摆手,“不用了。我这儿地方大,平日里疏于照管。诸位若不嫌脏,只管请便好了。”
亚当斯却也毫不放松,当真将城堡外的大批人马警犬统统召入,开始仔细搜查翻检,简直要掘地三尺。
半日一无所获。找到的无非几个老弱的仆人,一望而知都是寻常人,又都上了年纪,费劲地盘问,却也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卓颍教授拍了拍亚当斯的肩膀,“老弟,你就别献丑了。做什么要为难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此事非同小可,岂可轻易放过?你忘了我们教区以往几宗离奇的命案?有好些专家说是失血而死。那个珀阑不就神秘地死在了研究所?”亚当斯不为所动,正义凛然地说。
“那也说的是!”众人纷纷议论起来,集合多数意见道,“得罪了,我们必须给姑娘做个身体检查。”
黛丝特反正是豁出去了,仍是安安稳稳的样子。那些粗疏的仪器当然和华维博士的不可相提并论,结果她的各项指标都确信无疑证明她是一个正常人。
“我说嘛,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 卓颍教授很满意地举着试管。
“我看教授站错地方了。” 亚当斯冷冷道。
众人又开始议论,在亚当斯等人的坚持下,他们考虑对她采用一分钟的曝晒。没有任何别的方法更能验明黛丝特的真实身份了。
亚当斯说:“我们决不敢为难黛小姐,可我们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来了,总要一个明确的结果,回去也好交差。”
“说的很是。但如果我通过了,又当如何?”黛丝特一双晶眸冷冷地望向他们,毫不放松。
“这……依你说如何?”
“我要的只是安宁,要你们从此决不踏入此间一步!”语声轻柔,却是决断口吻,“请你把这次搜查的结果写成详细报告,上呈给警察厅、医学院。不要再找一些荒唐无稽的借口来干扰我的生活。”
“当然,当然……”原本威严的警长局促地连声答应。他为人正直,黛丝特知道他会一一照办的,当下也颇为安心。
其他人又和卓颍教授交头接耳了一番。卓颍终于抬起头,对黛丝特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次日正午时分,黛丝特被请到了城堡的大门口。尘封已久的厚重大门被訇然推开。堡内几个世纪以来阴沉幽暗、不见天日的角落一下子涌入了大量暖呼呼的新鲜光线和空气。门外就是铺洒了一地的灿烂阳光,金子一般闪闪发光。黛丝特的内心充斥着拯救同伴那骄傲的使命感。同时又不由自主觉得害怕,她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太阳谋面了。何况是正午时分的骄阳?一步,只要一步,她就要正面擢其锋了!她仿佛已经闻到了恶战时拂面而来的血腥气。她身上秘密的因子将不得不迎接阿波罗神的挑战。
黛丝特勇敢的血性发作了,她终于走了出去,完完全全暴露在烈日之下。太阳火烫的烈焰灼烤着她的皮肤,火烧火燎一般。她感到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胃部猛烈收缩,使她恶心欲吐。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一片煞白,如同脸上其他部分的皮肤。她默默地、倔强地承受着,一秒钟竟然也如此难熬。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她反复告诫自己一件事,站稳,不要倒下!
站在她对面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人群当然看得出她在受着怎样的煎熬。亚当斯也越来越不安,他低头询问神学博士安格和巫师赛亚:“吸血鬼是不能抵抗太阳的,是不是?”
佝背矮小的巫师长着满头古怪的卷曲黑发,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仿佛这些皱褶内都藏着某些神秘的天启。“据我所知,绝对不能。”巫师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真正的吸血鬼,无论法力强弱,一秒钟的晨光乍现,都会立刻要了他们的命。甚至法力越强,死得越快。因为越老的僵尸,越敌不过时间的提醒。太阳,就是对于他们衰朽落后最本质的提醒和戳穿。甚至不要这样猛烈的骄阳,清晨一缕微弱的朝阳,也会令他们在一瞬间僵死。几百年的老鬼,甚至什么也不会留下,立时化为一蓬飞烟。” 亚当斯听得出了神,没有留神到那个字眼:“真正的”。
神学博士安格也附和道,“如果世上果真存在吸血鬼这种生物,从几千年遗留下来的文献来看,虽然种种说法莫衷一是,但没有例外,全都记载着阳光是他们的绝对禁区。”
“那我们还等什么?” 卓颍在旁闻言,急忙道,“竟然让这样一个患病的娇弱小姐在烈日底下受罪,真是太可耻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责备自己的话,纷纷拥上前来,要解救黛丝特的苦役。黛丝特只是微弱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预先放置的一口钟。秒针从原点出发,要走完世上最漫长的一分钟,竟是那样困难……
秒针终于一步一停地完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周运动。好似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几乎耗尽了黛丝特所有的力量。她脱力一样软软卧倒。安格、卓颍他们刚要接近,为她诊治,她虚弱地摆摆手:“不必了。”又抬眼看住亚当斯,“我想,不需要我重复吧?希望你们信守诺言,从此远离我的城堡。我,不想被打扰。”
第十二章 谋面
大队人马三三两两离开了西司廷城堡的时候,不免觉得有点儿灰头土脸。都觉得自己怎会相信这么荒谬无稽的事呢。“不过,也不虚此行,那个黛什么的小女子,长得可真美啊……”一路上都有人在叹息。
地下的吸血鬼们纷纷回到了地面上。黛丝特的英勇使他们兵不血刃赢得了胜利。他们热火朝天的同时筹备着宾希的刑法和庆祝晚会,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宾希被罚的是第三类极刑:“七日拖刑”。每一天,她都被带到行刑场上,地上遍置尖利的瓦砾。她被绑在马上横拖倒曳,衣裙很快就被撕成了一道道的布片,碎石沙砾也不断地在她皮肤上切割出伤口,她嘶哑地大叫着。但每一滴血珠的滚落立刻又会凝结。每天的行刑持续一个小时,结束后宾希完全瘫倒在地,她目光散乱,衣衫尽碎,满身污秽,奄奄一息,但周身完好无损。
有一次黛丝特跟随他们目睹了她的拖刑,吓得呆住了。“这和普罗米修斯的啄肝刑有什么区别啊,太可怕了。”
“这只不过是第三类刑罚,按她的罪过,其实处以第二类刑也不奇怪的。”
“那又是什么?”
“封棺刑。把她严密地锁在石棺里,整整一个世纪。她会因为渴血生不如死的。”
黛丝特从刑场悄悄溜走了。
夜里,宾希突然听到一丝轻微的响动。“是谁?”她虚弱地问。声音消失了。宾希又问了一次,勉力爬起来看视,来人这才转出了监狱的角落。
“是我。”宾希看见黛丝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的确明艳照人,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强烈的恨意顿时令她面目扭曲。
“黛丝特死丫头,你还敢来看我的笑话。”她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这就离开。我只是给你送来了几套衣服,对不住,还是惊扰了你。”黛丝特指了一指放入角落的一个篮子,怀着抱歉匆匆向外走去。
宾希望着自己身上破布条一样的碎衣,根本不能遮羞蔽体,又见篮里那些干净衣服都是自己穿惯的几套,不由脱口问道,“为什么?”
“什么?”黛丝特停住脚步。
“你难道不对我怀恨在心?”
“不,我不恨你。仇恨囚禁的只有自己,宽恕才让彼此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