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定,出境船只需要查验。请把你的出关文书与相关文件拿出来。”边防长板着脸说到。
糜范瞥了眼薛莹,圆滑地应承了一句,然后溜回了船舱。一进船舱,糜范跑到荀诩身边把外面的情形说了一遍,问他该怎么办。荀诩将文书往袖子深处塞了塞,镇静地吩咐他象平常一样应付就行。
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的糜范只能返回自己房间,将一叠通关文件取出来,双手捧着送到了薛莹和边防长面前。两个人拿起文件慢慢地翻阅起来,其速度之慢简直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在读。花了大半天时间才看完这薄薄的一叠文件。边防长放下文书,摇摇头,对糜范说:“对不起,这条船不能出境。”
“为……为什么啊?”
“因为手续不全,里面缺少船身稳固检查的通许令。”
糜范听到这句话,圆圆的脸上露出极为无奈的表情,张了半天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根据东吴律令,每一条出港的商船在出发前都必须接受船身稳固的木工检查,以免在航行期间突然倾覆,造成航道堵塞。这条规定从理论上说很合理,但没有多少人——包括东吴官方——认真执行,因为每一次船身稳固检查都得花上半天到一天的功夫,实在太麻烦了。进出龟山港口的商船很少有人遵守这条规定,而港口边防人员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船主保证下次来的时候补办手续,就会放行。这也算是龟山港口的一种习惯。
边防长忽然将这条规定提出来,显然就是打算故意找茬,存心不放这条船走。
糜范没办法,只能冲船舱里哀求似的喊道:“荀大人,请您出来跟这几位大人解释一下吧……”荀诩这时才慢慢走出船舱,装作刚刚发现薛莹的样子,爽朗地笑道:“哎呀,薛大人,真巧,竟然在这里看到您。”
“是啊,我也没想到。”薛莹同样回以笑容。
“这艘船有什么不妥之处?竟值得您亲自来查验?”
“噢,我们是怕万一这船有隐患,一出港就沉了。我们也是为商家负责嘛。”薛莹说到这里,狡黠地盯着荀诩,嘲弄着问道,“怎么荀主薄您就已经在江东住腻了吗?这么迫不及待地打算回国。”
“不,不,听说江东风物美妙,我只是想坐船出去欣赏一下景致罢了。牛津的船今天不巧全送去检修,我只好临时来租条商船了。”
“呵呵,请放心,我国的船工技术都很熟练,只消三天时间就能全部检查完毕。到时候无论是外交船还是商船,随便您坐就是。”
薛莹的话里带有遮掩不住的得意。敦睦馆对外联络的三条通道全都已经被他控制住了,而且他找到的借口全都合情合理,让敦睦馆有苦说不出,连抗议都无法提出来。
荀诩搔搔头,无奈地对薛莹说道:“薛大人不能通融一下吗?”
“若是荀大人想在武昌附近江面赏景,那没问题。我会亲自陪同,略尽地主之谊;若是要离开吴境,那就必须等这条船拿到稳固通许令才可以。”
出乎薛莹的意料,荀诩非但不怒,反而却拍手笑道:“不才久慕江东景色,正愁没一个知地理、通典故的向导带领;既然薛大人有意,那再好没有,不妨上船来我们同去游玩如何?”
薛莹前面话说得太满,面对这一邀请无法拒绝。他疑惑地看了看荀诩,最终点了点头,说声:“好,自当奉陪。”说罢转身吩咐手下的人暂且在此等候,然后也踏上了这条商船。
他虽然惊讶,但并不怎么担心。反正他自己就在船上,只要这条船敢离开武昌水域一步,薛莹就立刻以“手续不全”的名义把它扣住。他相信荀诩是玩不出什么花样的。
糜范站在一旁挂着媚笑,心里却有些莫明其妙。但这两个人身份都不低,他谁也得罪不起,也只得把薛莹与荀诩请进船舱,好茶好点心招待,然后招呼水手们开船。巡视完一圈船舷,糜范返回船舱中请示薛莹与荀诩两个人究竟该把船开去哪里。
“不知荀大人想去哪里游玩呢?”薛莹沉稳地抬起手来问荀诩,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看起来他是决心与荀诩耗到底了。
“江东之地,触目皆是景色,就不必特意去哪一处了。今日天清气朗,不如就在江面徜徉一番,也不失为养性之道。”
“呵呵,看不出荀主簿还好清谈。”
“哪里,哪里。”荀诩谦虚了一番,回头对等在舱口的糜范做了个手势,说:“船家,开去罢。”糜范看到荀诩手势暗暗指向西方,也不敢多问,敛身鞠了一躬,退出了船舱。
随着一声号令,这条船先是将船帆半张,二十名水手吆喝着号子用桨慢慢划出龟山码头水道,而后调整航向,将船头摆到西方,再将船帆升满桅杆。正巧这时一阵西北风刮来,将风帆鼓满,整条船开始朝着江水上游缓缓而去。
这一路上,荀诩和薛莹两个人都丝毫不露焦虑之色,时而对酌品酒,时而玩赏舱外江面风景,关系倒是十分融洽。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两位旧友泛舟出行一般。谈到天下时势的时候,荀诩还能与薛莹旗鼓相当;当话题转到经学辞章时,荀诩就远不如薛莹了。他没看出来一个情报官员居然也有这么高的文艺素养,薛莹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完全是一副儒生与经学博士的派头。荀诩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心想下次该派郤正来与其对抗。
船只西行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忽然望望窗外,站起身来对薛莹说:“薛大人,我们不如出去外面走走。”于是两个人走出船舱朝四野望去,一阵江风清凉扑面,风吹水面碧波粼粼,叫人心旷神怡。薛莹刚要开口再发一阵感慨,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看到这船正在慢慢从江中向着江左岸边靠去。
“这是去哪里?”
薛莹提高了警惕,他的儒生形象顿时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情报官员的气质。
“一处景色而已,薛大人不必如此紧张。”荀诩一脸轻松地回答,然后偏过头去,命令糜范让船工开得再快一些。
又开了约摸四分之一个时辰,船距离左岸已经只有十几丈之遥。这通常是船只靠港的标准离岸距离,薛莹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他双手抄在胸前,警惕地望着这艘船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船头远处可以看到出现一处建筑,半在陆地半在水中。
“牛津码头!”
薛莹忽然大叫道,他猛地推开荀诩,冲过去一把揪住糜范吼道:“立刻掉转船头,不准再继续靠近!”
“可……可是大人,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北风正急,我们的船又是满帆。就算现在落下帆来,船本身的速度也已经够快了,没法立刻停下来啊。”
“我不管!你给我立刻调头!”
糜范慌张地从身旁拿出一个簿子、一个两脚规范,结结巴巴地演算给薛莹看:“您看,若我的演算没错,这条船在江中调头的最短弧线长度是一百六十步,而牛津码头距离这船现在只有一百多步……”
薛莹怒不可遏地抢过糜范的簿子撕个粉碎,再次强令他停船。
可这时候已经晚了,货船庞大的身躯已经摆头不及,它用木制船壳撞开江面漂浮的两道竹闸,一头扎进牛津码头的入港水道里。四、五名水手匆忙跑到船头用竹篙和木桨抵住江底,船两舷各自抛出一个铁锚入江,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货船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牛津港之中。
荀诩这时候才不动声色地走到糜范面前,掏出自己的令牌,用足以让薛莹听见的声音大声说道:“糜先生,我现在以蜀汉敦睦馆主薄的名义征用你的船只为临时外交船。”
“是,是,能为皇帝陛下效劳是我们的荣幸。”糜范连连点头。在一旁的薛莹一改平时儒雅冷静的形象,用极为恼怒的眼神死死盯住荀诩,扭曲的表情鲜明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他被耍了。
本来按照薛莹的构想,外交码头所有可用的船只都已经被送去“检修”;而民用商船又因手续问题不能离开武昌地区,他认为这已经彻底堵死了荀诩的两条传输通路。但是他没有想到,荀诩巧妙地钻了这两者之间的空子,让民用商船驶入武昌附近的牛津外交码头,并将其征调为外交船舶。
这样一来,荀诩既没有违反民用商船不准出境的规定,也使牛津码头有了可用的外交船只————根据吴蜀两国外交协议中一条并不醒目的补充条款,任何在牛津港口内的船舶只要有外交人员搭乘,将被自动视为具有外交船舶之身份。
结果,薛莹苦心准备的两个“小动作”被轻松地破解了。现在糜家商号的这条货船已经具备了外交船舶的属性,而外交船舶是不受出境手续限制的,薛莹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其出航。
荀诩总算也对东吴耍了一次“小动作”。
已经升格为外交船舶的糜家商船载着文书大摇大摆地再度离开了牛津港,荀诩和薛莹两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目送它驶向江州,一直到大船的船帆在地平线上彻底消失。
敦睦馆派来接荀诩的马车先到,荀诩友好地邀请薛莹一同回城,被后者礼貌地谢绝了。看薛莹的表情,他宁可沉到长江水底也不愿跟荀诩同一辆车回去。
于是荀诩单独坐着马车返回武昌。到达敦睦馆以后,他看到张观也已经回来了,一群人包括郤正围在他身边,议论纷纷。
张观一见荀诩,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办妥了么?”
“文书已经被顺利送出去了,不出意外的话,十天之内就可以抵达成都。”荀诩回答。
“那就好,虽然还是有些晚了……”
“你今天见到了孙权没有?”荀诩问,从张观的表情来看事情并不顺利。
“没有,连内城都没进去,直接被挡在了宣阳门外。”
张观摇摇头,不过神色并不怎么沮丧,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孙权自己心里有鬼,恐怕是不大愿意见蜀汉敦睦使的。郤正气愤地说孙权自己既然知道大节有亏,又怎么敢一意孤行,可惜他的指责孙权听不到。
大家又议论了一阵,但都没有什么建设性的东西。目前敦睦馆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只有等待成都发来下一步指示——究竟是继续敦睦往来,还是赶在开战前收拾行李撤回益州,这谁心中都没底。
张观看天色已晚,就让大家都各自回去休息。荀诩折腾了一天,也觉得乏了,于是拜别张观与郤正,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这间房间在敦睦馆里不算大,但是地处偏僻,旁边还有一角小院几丛青竹,颇为幽静。荀诩回到屋子里,将沾着汗臭的衣服丢到门前竹筐中,直接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荀诩忽然觉得有人在摇动他的身体,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这一次摇动的幅度更大了,荀诩恍恍惚惚地睁开一只眼睛,却看到郤正一边推他一边急切地喊道:“荀功曹,荀功曹!”
出于一名情报官员的职业习惯,荀诩立刻恢复了神智。他飞快地从榻上爬起来搓了搓脸,一边从衣柜里翻找衣服一边问郤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穿这件,把你的朝服找出来。”郤正见荀诩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普通布衣,提醒他说。
“什么?朝服?”荀诩动作一下子停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权的特使刚才来到敦睦馆,说吴主紧急召见我们。”
“还好……我还以为是他派兵包围了敦睦馆,要抓了我们去祭旗呢……”荀诩看起来没有郤正那么紧张。
两个人很快来到敦睦馆正堂,身着正式朝服的张观和宫内特使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荀诩暗自留意了一下时间,这时候恰是午夜时分。孙权白天拒绝接见,却忽然在午夜紧急把敦睦使召进宫去,这却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敦睦馆外停留着四辆翠绿色的猪鼻车,张观、荀诩、郤正三个人各上了一辆,由特使带路朝着武昌内城疾驰而去。此时街道空旷冷清,周围房屋在夜色笼罩下黑压压一片,只听到这几辆车马蹄敲击地面嗒嗒作响,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很快车子穿过清溪桥、金凤阙,最后停到了内城的右侧端门之前。三人走下车,一个早就在此等候多时的侍卫将端门打开,提着灯笼引三人向宫内走去。七转八转,不多时这支小小的队伍便来到一间宫殿之前,这宫殿较之前面的宫廷建筑朴素了不少,但仍旧透着威严之气。旁边建筑群都是漆黑一片,唯有此处的灯火通明,十几盏大灯笼吊在殿角,将整个殿内照得如白昼一般。
三个人进殿以后,发现吴主孙权已经安坐殿中了。只是他今天特意高高在上,与三个人相隔有二三十步,那著名的碧眼与紫髯因为距离遥远而有些看不清楚。张昭与顾雍两名重臣分别站在两侧,表情不一。
大概是因为深夜紧急召见的缘故,所有繁文缛节都被省略掉了。孙权既没有派人送上茶水来,也没有象往常那样亲切地询问他们在武昌的生活起居,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荀诩从这个面目看不清楚的统治者声音里努力分辨出了一丝自豪、一丝胆怯、一丝恼怒以及一丝焦躁不安。
“今日召见贵使,是因为吴国近日内会有一项重大的政治举措。出于对盟友的尊重,我觉得有必要在这之前知会贵国,希望能得到贵国的理解和支持。”
“我会转达给诸葛丞相的。”张观低下头,没有多说。
孙权并没有直接挑明“称帝”,而是开始从他的父亲孙坚开始谈起,接着谈到兄长孙策,将整个江东的历史回顾一遍,语气里充满了感慨。荀诩注意到在谈话中孙权反复强调“孙氏江东”这个词。
接下来孙权话锋一转,喋喋不休地说起了昭烈皇帝刘备当年困居江夏时江东施以的援手,以及两方在抵抗曹魏侵略时的无间合作。荀诩注意到孙权的情绪似乎很激动,不时挥舞手臂来加强感染力,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就演说技术来说相当不错,但在这一共只有六个人的大殿里总给人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演说”一直持续了两柱香的时间,孙权最后谈到了目前吴汉联盟的必要性以及他个人对诸葛丞相的敬慕,他强调说:“我相信以诸葛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