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书维口唇颤抖,身子摇晃两下,默默闭上眼睛。
狐红衣凄然笑笑,掉头对老妇人说:“林伯母……”
“不敢当!”林映容冷冷地说,“你三千多岁,我该反过来,叫你一声祖奶奶!”
狐红衣轻轻摇头:“以前的时光,大半都是虚无的流沙!人与事看多了,也就淡了。三千年的岁月,未必找得到真正的爱人,经历得越多,越知道机缘的可贵。鸿蒙造物,从来独一无二,我再活三千年那又怎么样呢?我遇得到千千万万的男子,可是再也遇不上另一个吕书维了……”
吕书维猛地张眼,盯着狐红衣,眸子深处透出一丝挣扎。
林映容只怕儿子动摇,忙说:“人妖不同道,别跟我说什么情呀爱的。”
“你当然不说情说爱!”狐红衣淡淡地说,“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
“你说什么?”林映容心中一阵刺痛,老旧的疮疤悄然迸裂,鲜血汹涌喷出,她歇斯底里地吼叫,“你一只畜生,你又懂什么是爱?”
“林映容!”狐红衣盯着老妇,目光轻蔑冷淡,“你也真是处心积虑,先用醉狐酒给我,我喝了,你拿擒狐衣给我穿,我也穿了,你找来犬妖诈我,结果咬中了书维,我明知是你的主意,也没有提过你只言片语。可是你心肠太狠,竟要我大哥的皮毛做嫁妆,我们兄妹三个,父母过世得早,二哥又刚刚去世,只剩下我和大哥相依为命,如果我开口,没准儿他真会牺牲性命,换取我的幸福。可我不愿意!人有情,妖也有情。林映容,你扪心问问,你这样说话,可有一丝人味吗?”
“臭狐狸,你敢跟我谈人性?”林映容气得满面通红,伸手指点四周,“各位邻里乡亲,你们说说,换了是你们的儿子,肯与这个狐狸精攀亲吗?白虎人的血脉,肯叫这妖血污染吗?”
人们听了,纷纷摇头,狐红衣惨然一笑:“我早就料到了,人妖相恋,世所不容……”说到这儿,她深深看了吕书维一眼,忽地挺直腰背,傲然走向门外。
“留步!”吕书维一声大叫,狐红衣应声回头,那宿命的克星,眼含泪光,怔怔望了过来,他的身子好像疾风中的劲草,止不住微微发抖。
“维儿!”林映容只觉不妙,叫了一声,可是儿子双拳一握,直直向前走去,走到狐红衣面前,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狐女柔软的手,两人四目相对,眼泪双双夺眶而出。
“你不能走!”吕书维嗓子发颤。
“可我是狐啊!”狐红衣像是叹息,又如自语。
“那又怎么样?”吕书维扫视堂中,“我只知道,舍身救我的是你,疼我爱我的是你,我只知道,除了狐红衣,我再也不会爱上别的女子!”
“煳涂!”林映容老泪纵横,“你疯了吗?她不是什么女子,她是一只母狐狸。煳涂东西,你这么年轻,就做上了副司长,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做到星官,凭你的人才模样,要什么女子没有?如果斗廷的人知道你的妻子是只狐妖,他们又会怎么想?”
吕书维望着母亲半癫半狂,不由后退一步,只将掌心的纤手握得更紧,似乎稍不留意,女子就会悄悄溜走。他的脸上惨无血色,眸子深处,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决绝。
“妈!”吕书维沉默一下,涩声说,“我从小敬你爱你,为了我,你可以忍受一切。可是,为了红衣,我也可以忍受一切。红衣说得对,三千年也未必遇得上心爱的人,道者的生命不过百年,如果我失去红衣,往后的人生,都将暗淡失色!”
“你说什么?”林映容失声尖叫,“为了这只狐狸,你宁可不要妈了?”
吕书维沉默不语,林映容的一颗心坠入谷底,她狠狠望着狐红衣,眼里的仇恨深如海水,她嘶声尖叫,那声音就像夜枭的悲鸣:“狐红衣,你一定用妖法夺走了他的心,他没了心,才会说出这样的昏话!”
狐红衣摇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没用一点儿法术!”
林映容束手无策,掉头望向丈夫,吕孟津两眼发直,神色犹豫,不由大叫:“老头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说,你希望将来的孙子,长一条狐狸尾巴?”
“这个……”吕孟津神色狼狈,满头大汗,他不愿丢了到手的嫁妆,也不愿儿子娶一只狐妖,心中矛盾反复,想了半天,起了一个歹毒念头,“就这样吧,一切付诸天意。村外的‘纯阳伏魔阵’,如果狐红衣破得了,你们就成婚,破不了,哼,狐红衣,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
人们听了无不叫好。在水云村的后面,吕氏的先祖设下了一座法阵,六名好手主持,可以产生极大威力,每逢战乱,村里人都去阵里躲避,这座法阵十分厉害,**(原文看不清)过多次邪魔攻打。
吕书维还在犹豫,狐红衣却笑着说:“好啊,我试试!”
“嘴上答应不行!”吕孟津冷冷地说,“还得立下字据。”
“全都依你!”狐红衣当着众人,立下了字据。
吕孟津收起字据,召集村中长老,闭门商议说:“狐狸精的儿媳,我万万不会要的,狐狸精的嫁妆,我一个子儿也不想丢。我把她骗进‘纯阳伏魔阵’,大伙儿齐心协力把她弄死。嫁妆到了手,我一定重重酬谢!”
这样的飞来横财,闻者莫不动心,再说狐妖的财宝,不取白不取。众人都知道吕孟津吝啬,也纷纷要他立下字据,如果杀死狐妖,每家分得多少。一群贪心鬼闹闹嚷嚷,把嫁妆分去了三分之一,吕孟津尽管肉疼,可剩下的三分之二,仍是财宝巨万,几辈子也使不完,这么一想,他的心里才好过了一些。
贪心一起,良知泯灭,村民一想到行将得手的财宝,无不红了眼睛,想方设法,在法阵里布下极恶毒的埋伏,一切安排停当,次日一早,来请狐红衣破阵。
村中挑出六名好手主持阵势,吕孟津也在其中。村民无论老少,全在阵外观战,一群人翘首以待,望着吕宅方向,没过多久,就看到吕书维、狐红衣并肩走来。
一夜间,吕书维容貌大变,目光暗淡,脸色灰白,整个人好似火烧后的残灰。狐女还是一身红衣,她穿过人群,向阵前挺身一站,绝世风采,光照天地。
村中的男子无不倾倒,村中的女子无不嫉妒,就连密室里的阴谋家,也纷纷心生惭愧,要不是想到这女子不是人类,势必放下屠刀、软了心肠。
吕孟津连催狐红衣入阵。狐女笑了笑,掉过头来与吕书维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交缠,难舍难分。林映蓉一边看着,厉声说:“磨蹭什么?只要从阵里出来,将来有的是时间抛媚眼、使媚术!”
狐红衣转身就走,吕书维死死拉住她的右手。狐女叹了口气,轻声说:“书维,我们商量好的!”男子一呆,垂头丧气地放开了手。
狐红衣一扬手,招来一道剑光,剑名“清柳”,清新嫩绿,恍若一段细长的柳枝。只见青光一闪,狐女钻进了法阵。
“纯阳伏魔阵”分为六部,风、火、水、雷、云、矢。六部相生相长,各由一人主持,六人潜藏阵中,彼此遥相唿应。
阵乍一看,只是一片乱石。狐红衣一旦闯进,天地忽地开朗,乱石化为奇峰绝岭,云气平地涌起,狂风大作,雷霆翻滚,水龙起舞,火球乱飞,无影神箭纵横怒射,冲开云雾,气势惊人。
一片红衣在阵中飞动,好似一叶轻舟,驶入了汹涌的怒海,又像一支蓬草,在风雨中纵横飘摇。阵外人看得目不转睛,因为立场不同,各自把心高高悬起。
突然间,阵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嗓音娇脆清亮,分明出自女子。跟着烟飞云散、雷火熄灭,偌大一片乱石,忽然安静下来。
人人屏息凝神,定眼望着阵中。不一会儿,六名主持面露笑容,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刹那间,人群里发出一片欢唿,林映容满心狂喜,偷眼一看,儿子面无血色,两眼大睁,盯着阵中瑟瑟发抖。
林映容的心里闪过一丝歉疚,好在祸根清除,来日方长。她叹了口气,正想上前安慰,不料唿的一声,平地里刮起一阵旋风,六个主持连带法器,全被怪风卷到了空中。有人驾驭飞轮,轮子被风吹走,有人擎出符笔,符笔莫名消失。六个人好似无主的风筝,漫天团团乱转,下面的众人仰头观望,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时一声雷响,旋风忽又消失,六个人昏头涨脑地栽落下来,有的掉进了乱石堆里,根本不知死活,有的却摔落在了阵外,就在村人面前,跌了个头破血流。
人们还来不及搀扶伤者,一个村民走出了人群,他一挥衣袖,容貌改换,活脱脱就是狐红衣的样子。
“红衣!”吕书维轻轻叫了一声,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狐红衣冲他点了点头,扫视地上的伤者,嘴角露出一丝讥嘲。
一个伤者瞪着狐女,呆了呆,失声大叫,“你、你不是死在阵中了吗……”
“你错了!”狐红衣冷冷地说,“我根本没有入阵!”
众人恍然大悟。狐女入阵前经过人群,使了个分身法,一分为二,入阵的是她的分身,本体摇身一变,混进了村民中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分身上面。根本没有留意人群中多了一个人。
狐红衣呆在阵外驾驭分身,她是狐神后裔,精于变化,分身术足以乱真。阵里的六个道者全都上当,把分身当成了本体,狠招毒招一起使出,击得“狐红衣”粉身碎骨。六人大功告成,得意出阵,冷不防狐红衣暗中行法,一阵风卷得六人飞上天去,夺走法器符笔,狠狠掷落下来。
林映容又惊又怒,大声说,“狐红衣,你弄虚作假,胜了也不算数!”
狐红衣拿出昨晚立下的契约,“这上面只说破阵,可没说用什么法子。硬闯是破阵,用计也是破阵。狐族以狡猾著称,我宁可斗智,不愿斗力!”
“你……”林映容气得两眼翻白,“你胜了就胜了,为什么还要伤人?”
“如果你们胜了,死的又是谁呢?”狐红衣冷笑一声,手里扬起一叠文书,“你们这些人早就密谋商议,要用阵法把我消灭,瓜分我的嫁妆,这些契约都是凭证,要我一张张念出来吗?”
人群鸦雀无声,许多人伸手去摸昨晚立下的字据,可是全都摸了个空。原来,狐红衣藏在人群中间,施展空空妙手,把所有字据都偷走了。
“我知道人性贪婪,可没想到,你们贪得无厌,到了这样的田地!”狐女的声音冰冷刺心,“我昨天晚上还在想,无论受多少委屈,也要留在水云村里,无论公婆怎么嫌我恨我,也要千方百计讨得他们的欢心。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真是玷污了‘道者’二字。从现在起,我和你们恩断义绝,无论千万岁月,永不踏足这个村子!”
林映容不怒反喜:“你走啊,没有谁会留你!至于嫁妆,哼,你也统统拿走,一个子儿也别留下!”说到这儿,她转向儿子,“书维,你看清了吗!?她是狐妖,我们是道者,道妖不两立,你还不反省吗?”
“妈!”吕书维叹了口气,“昨晚红衣告诉我,你们想要谋财害命,我起初还不相信。可我现在明白了,红衣说的没错,人性贪婪,胜过妖怪。妈,对不起,我要跟红衣一起走!”
最后一句话,好似五雷轰顶,震得林映容呆若木鸡。对面的情侣对望一眼,乘剑驾驭,双双冲天飞去,村人们蜂拥上前,忽来一阵大风,吹得他们张不开眼睛。等到风尘落定,早已不见了两人的影子。
村民好似炸了锅,纷纷跑向吕家。人人都怀了贪念,想要夺得狐红衣留下的嫁妆。他们翻箱倒柜,摔瓶砸碗,谁知箱子里飞出了无数的狗蜂,瓶碗里窜出来成群的翼蛇。村民们抱头鼠窜,跑得稍慢一点儿,要么被叮得满头肿包,要么被咬得鲜血淋漓,一个个唿爹叫娘,凄惨透顶。
村子里家家遭殃,纷纷责怪吕家。可是吕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吕孟津掉进了一片乱石堆中,尽管狐红衣手下留情,还是摔断了一手一脚,额角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不少血,躺在床上大声哼哼。
林映容守在床边,脸色阴沉,眼睛里透出一股子疯劲。
这个可悲的妇人,失去了深爱的儿子,也泯灭了所有的希望。她的心堕入了地狱的深渊,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她望着床上的丈夫,心里只觉说不出的痛快——多少年来,这个可恶的老头儿,随心所欲地欺凌我,到如今,你也落到了这步田地吗?你叫什么?真的很痛吗?我打断我的骨头时,可想到一个痛字?我向你苦苦哀求时,你可曾手软过一次?我刚刚生过孩子,你就揪住我的头发,拖到床下拳打脚踢,那一次,我断了三个肋骨,两根手指。为了今天,我等了四十多年,好啊,机会来了,你也会央求我吗?哈,用镜子照照吧,你的模样真可笑啊。你流什么眼泪,眼泪洗得掉罪孽吗?你别望着我,也别向我求饶,你要喝水,好哇,水在这儿,你过来喝啊!啥,走不动了吧?你可以爬啊!呵,这话好耳熟,我记得你也说过吧……
丧子之痛像是一点火星,引爆了四十多年的积怨。老妇人极尽所能,折磨床上的丈夫。她拳打脚踢,张口痛骂,四十年的欠债,却要老头儿一夜偿还。不但如此,林映容把对狐红衣的仇恨也发泄在了老头儿身上。吕孟津起初反抗,不久开始哀求,可那统统没用,哀求化为了惨叫,惨叫变成了呻吟,直到后来,声音全无,吕孟津瞪大一双眼睛,眼里的光亮悄然熄灭了。
这一刹那,老头儿偿清了所有的债。他生前没有多少风光,死得更是窝窝囊囊,他带着满腹怨恨死去,也把所有的罪孽一笔勾销。
杀死了丈夫,老妇人望着尸体,好一阵疯寂傻傻,可没多久,她又害怕起来。她杀了人,得要抵罪,得要坐牢,没准儿还会送到天狱,一辈子与星辰为伍。
恐惧夹杂悲苦,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老妇人趴在床边,嚎啕痛哭。她哭了好一阵子,收起眼泪,痴呆呆坐了—会儿,心底的蛇猛地苏醒,亮出了尖锐剧毒的牙齿。
她想到了一条好计!老妇人望着尸首,忽地歇斯底里地疯笑,边笑边说:“老头子,你—辈子作恶,死了以后,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
老妇人小心翼翼,抹去了不利的痕迹,然后站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冲出门外大叫:“死了,吕孟津死了……”
到了第二天,村里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老头的死讯。吕孟津带伤回家,重伤死去,没说的,全都是狐狸精造的孽,这一笔债,的算到狐红衣身上。
林映容十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