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理智告诉李均,此刻若是报复,余州的仇恨种子便将顽强地埋下去,甚至迁延到下一代。他长长叹了口气,身为一军主帅,考虑问题便不能单从个人好恶出发,有些事情,即便个人是不喜欢,也不得不去做。
“魏先生,你去余阳传我之令。”必需有个足够分量的人去余阳收复人心才是,李均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魏展,“以郭云飞代理余阳城主,一应官员人等,都暂且不动,过些时日按其才能表现再定其位。”
“那么彭远程家小呢?”魏展没有放过这一点,问道。
“呵呵……”李均低低苦笑,道:“若是我说将彭远程妻子卖到妓院之中,你可相信?”
“若是如此,那魏展便请辞去了。”
李均有些疲倦地挥挥手,道:“我想也是如此,若是连彭远程的妻儿我尚且容不下,这天下之大,我的仇人之多,如何还能立足?彭夫人遣回彭氏宗族,令族人好好等她。彭远程的两个儿子……”
谈到彭远程的两个儿子,李均沉默了一会儿,斩草不除根,乃是妇人之仁,自己当初在大屠杀中幸免,才会携着这满腔仇恨而长大,若是放过彭远程的两个儿子,日后谁知他们会不会为父报仇?
“如果要报仇,就让他们来好了。”沉吟了会儿,李均忽然微微一笑,“若是他们能打败我,那我就没有资格谈什么雄图霸业,若是他们找我报仇不成反被我杀,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报怨的了。”
魏展深深施了一礼,带着对李均未在孤儿寡母身上进行报复的敬意,赶赴余阳处理善后事宜。他走的当晚,李均见到了凤九天自狂澜城派来的信使,信使除去带来了江润群等人的头颅外,也带来了凤九天的一封密信。
对于江润群等人的头颅,李均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除了传首示威之外,这堆垃圾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当夜在烛下,连夜看凤九天的信件,那信中写道:
“九天上白:统领安好。半载以来,风云变幻物是人非。统领远征陈国于外,彭贼图逆余州于内。数月之间,统领折肱股之将如肖林、苏晌、尚怀义等二十余员,损精兵锐卒五万余人,流民数十万户,今虽余州稍安,然将老士疲,民心思乱,诚山雨欲来而风满高楼之势也。”
“九天日夜夙思,深知此三者皆统领心中之痛,痛定思痛,若不能取前车之鉴,终难逃覆辙之祸。故九天不昧得罪,上书言五事,望统领详察之。”
“第一事者,向者余州初平,统领置基业而不顾,劳师远征,九天等虽竭力劝谏,终不能变统领心意。统领行事,虽能多听部属幕僚意见,然则与统领同者便喜,与统领异者则辩,此非成大事之道也,愿统领于今以后,兼听并容,敢自责己过,如此有错则改,则我军必不会再遇如此绝境。”
“第二事者,统领之志,岂在余州一地?在余州一地,以统领军略武功,不难平定昌盛,若统领意在天下志取神洲,则需军政双略文武齐修,勤勉不辍,方可成大事。九天未尝闻有凭英雄武略便可成大事者,四海汗勇武军略,天下无双,然其疏于政略,身死国亡,此千载之鉴也。今统领取余州以来,军务无论大小,事必躬亲,政务无论缓急,推以他人。闻战则喜,闻政则烦,如此岂能长久?自古而今,未闻穷兵默武而不失其国者,统领当以古为戒,以慰天下百姓拭目以待之心。”
“第三事者,天下之大,广被四海,地穷八极。风土人情,皆有不同,山川地貌,各处有异。今统领帐下文武,虽皆为一时之选,用之却显捉襟见肘。以之治余州尚显不足,遑论天下?统领虽有募才敬智之言,却不招贤纳士之举,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旧日藩篱皆欲倾倒,来日栋梁尚未崛起。不唯主君选贤用能,贤能之士亦择主挑君。统领于招纳人才之上,若无言必行行必果之举,则才智贤者皆为他人所用,迁延时日,统领必将悔之晚矣。”
“第四事者,统领治政,了无常规,赏罚徭税,皆由统领一言而定,此非长治久安之道也。古人有云:国无常法则民难安,家无常规则人不定。当务之急,请统领下令制定律法,以正视听,以绝奸邪。律法定则民知对错,秩序定则民知缓急。惩奸罚恶,赏忠扬善,皆有法可依,升迁罢黜,皆有律可循。如此余州人心安定,百姓乐业,四方流民日夜兼程而来投,境内士庶旦夕惕惕而劳作,不出三年,余州便可得大治。”
“第五事者,统领昔日曾为和平军定下远交近攻之策,统领言者或无心,俞升听者却有意,每与九天论及此事,常击节赞叹统领方略高妙。既有方略,统领何不依而行之?九天以为,争雄天下兼并四方之策,不唯沙场之上铁马兵戈,尚有外交之中唇枪舌剑。柳光以公孙明之言语而挑动彭远程江润群等反,而统领以魏展之舌而全身退回余州,此皆外交之功也。统领善于用兵,故此遇事不到危急,便不思用军略以外之策解之,此虽为统领之长,亦为统领之短。愿统领自今而后,善用舌辩之士,以补军略之不足。”
“九天不才,为统领所重,愧无尺寸之功,唯此五策,请统领详察之。若统领以为其中有一二或可施行者,亦九天之幸事也。臣凤九天伏案叩首。”
李均反复将这信把玩良久,虽然措辞极为客气,但凤九天信件之中指责他过失之意,还是让他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他目光在凤九天最后落款上的“臣”字端详良久,忽然将这信远远扔在地上,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半日,又走过去小心翼翼将那信拾起,再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声,将信扔在了桌案之上。信中策略虽然都针对他的弊端,字字珠玉句句良言,但他的心中,却仍难以按住那种被人揭开伤疤的痛楚。如果有外人在,他绝不会如此表露出来,但如今帐中只不过区区数人,都是他的亲信,因此他少年人的脾气难免会展露出来。二十刚出头的年轻男子,哪一个不火气旺盛?
但一只纤纤素手却伸了过来,将那封他扔在桌案之上的书信拿起来观看。李均一怔,纪苏此时应回营安歇了,自己方才看信看得仔细,满脑子里都是凤九天信中的内容,为何没有注意到帐中多出了一人来?
“啊!”顺着那手看去,李均看到墨蓉那亦喜亦嗔的脸,冲着他微微一笑,眼波儿流转之间,李均只觉得这帐中的火炬蜡烛,都失去了光彩。
两人缓缓伸出手,轻轻握在一起,营中卫士忍着笑知趣地溜了出去,出了帐幕之门时,他们怔了一下,纪苏怅然若失地站在那儿,眼中也在闪闪发光,见了他们,用手指在朱唇之边轻轻作了动作,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缓缓离去。一时间,营帐内温暖如春,营帐外却觉得有着丝丝的寒意。
“你怎么来了?”良久,李均终于低声问道,那“墨姐”二字,不知不觉中便被省略了。
“听到你有了麻烦,我如何能不来?”墨蓉唇边浮过一丝有些苦涩的笑意,即便是李均没有任何事情,她便能永远不来了么?她将这个心思埋起来,然后道:“不过好象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李均只知忙不迭地回答,却不肯放开墨蓉的手。
“恭喜你啊,这个凤九天果然是个人物。”墨蓉抽回了自己的手,将那信交给了李均,半转了下身子,动作仍旧是那么轻盈潇洒。李均胸中涌起将她那盈盈一握的纤腰揽入怀中的想法,但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害怕起来,他的手仿佛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
“你好好看看这封信,然后想想该如何去做吧,我先去找纪苏妹妹聊聊。”墨蓉轻捷地迈着脚步,来到营帐门口,然后回头冲着怅然若失的站在那儿的李均再次一笑,“方才她好象就在外面啊。”
李均没有去思考墨蓉最后那一句中透出的深意,他只觉得遭受打击之后的挫折感,看了凤九天的信后的羞愧感,都在墨蓉的笑容之后减轻了,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信心与生气。望着墨蓉方才站着的地方,他呆呆出了会神,便展颜一笑,提笔在凤九天的信上改了一个字,然后自语道:“除去这一个字,什么都可以。”
改了这个字之后,他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连着几日难以入眠的瞌睡,此时也来寻他了。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将那信留在桌案之上,人回到了用一块布帘隔开的卧室内。
卫士进来吹熄了蜡烛灭了火炬,月光悄悄自营帐上开的一扇小窗中透了过来,照在那折起一半的信上,那个“臣”字,被李均用墨涂改过了。
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第四卷
第一章 对策
一、
狂澜城中的酒馆,在彭远程围城之时生意却格外兴隆。战争令城中的行当大都停止,百无聊赖的百姓们便只有在酒馆里来打发时光。常人总是如此,喜欢流言蜚语要远胜于真知灼见,各家酒馆便成了街坊邻居间传播些小道消息谈论前方战事的场所。其中自然少不了对时局忧心忡忡如天欲坠的悲观者,也少不了慷慨激昂誓与城共存亡之人。
随着战事结束,荒废的生意行当都重新开业,但每日里在酒馆中泡上一段时间的习惯一经养成,便难以更改过来。和平军将士在陈国、在狂澜城下的战绩,都成了大家嘴里的话题。此时无论是先前的悲观者还是慷慨激昂之士,都无一例外地表明,自己当初就认为和平军一定能守住狂澜城,一定能取得胜利,全然忘了那几日晚上搂着老婆时曾窃窃私语要如何迎接进入的彭远程。这也怪不得这些百姓,他们在这乱世,只有服从强者才能生存。到目前为止,李均与他的和平军,无论是遇上外患,还是遭着内忧,仍不失强者风范,因此百姓才信服,才乐意听从他的那一套革新措施。
“当垆”是狂澜城码头边的老字号了,早在狂澜城还叫通海之时,老板卓天便于此安家立业,虽然那时四海商客不多,但也免强够他糊口。如今商贩云集佳宾满座,店面也早换作三层有着画檐勾角的楼台,请来的大师傅与侍者也有十余人之多,但酒楼中的酒菜仍如当日一般,分量十足决不掺假。而老板卓天也如当年般,兴致盎然地在最底一层的柜台中,一面抹拭着干净得可以照出人脸的柜台,一面听这些码头上的搬运工或者四方来的小商贩天南地北的胡扯。
“卓老板,再来一坛上好的黄酒。”
卓天笑吟吟应了声,小二不等吩咐,便迅速将一坛黄酒送了过去。那唤酒者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深深嗅了一下香气,然后给同桌的朋友都满上。
“生意可不赖啊。”一个坐在靠近柜台处的年轻人轻轻啜了一口酒,举杯向卓天示意。
卓天初见他时怔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与三个同伴一起进来,出面唤酒唤菜的都是他的同伴,直到现在他才出声。卓天只觉得这年轻人声音颇为熟悉,见了他的面容,他心中不由得一惊。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凑合着过。”他谨慎地答道。
年轻人与同座相视对望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同座中的那个已经有些醉意的中年人,捋着有些散乱的胡须,打着酒嗝问道:“听这客人所言,这城前不久经过一场大战,不知这战事是因何而起?”
那个给客人送酒的小二正回来,听到了插嘴道:“因何而起?自然是因为那彭远程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而起了。”
“错了,错了。”一个酒客摇头道,“小二哥的见解差得太远,战事起因,实是人心险恶,人欲横流。”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他,他见众人关注,似乎颇为自得,端起酒长饮了一口,道:“若非人心险恶,彭远程为李统领委以重任,为何会起兵谋叛?若非人欲横流,彭远程坐拥二城,为何还嫌不足欲吞并余州?”
“先生说得有理,喝酒,喝酒。”卓天看了那垂下头去的年轻人一眼,打断了那酒客的话。但旁边又一个儒士打扮地道:“谬矣,彭远程起兵谋叛,固然是其狼子野心使然,李均也难辞其纠!”
满座立刻静了下来。狂澜城原为一座几乎荒废的死城,李均来此的两年间,通海路,平余州,奖励工商,鼓动迁移,才有今日繁华。其间虽然也有过一些波折,甚至三次被敌人大军压城,但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因此城中百姓对于李均与和平军,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虽然尚不至于与和平军同生共死,但听到了有人批评李均,还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果然,一个担夫当先嚷道:“你这酸人,枉读了书卷。李统领智虑广大,英明神武,怎么会有错?”他一当头,马上就有人附合。
那儒士原本坐了下去,此刻又站起来,道:“诸位感激李均为狂澜城所作所为,因此私心里向着他,我鲁原自苏国游历至此,既未受李均之恩,又与李均无仇,固此能有执平公正之论。诸位如果真是为了李均好,似乎不应众口一词,容不得别人批评。”
酒楼中人都寂静下来,和平军在狂澜城中,基本上是不忌言论的,因此众人在酒楼之中没有见到那常有的“莫谈国是”的贴子。众人虽然私心中向着李均,却不得不承人那儒士言之有理。
“据我所知,李均新得余州不久,除去这狂澜城、银虎城、雷鸣城外,其余各城民心未附,他便轻军冒进,只为陈国昏君一字,而令和平军数万将士陷于进退两难之境,更令余州数百万户百姓遭遇战火。以李均之智,他对于彭远程江润群之流岂有不备之理?这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他明知山中有虎,却偏要向虎山行走。他自己艺高人胆大,自然是不惧于此,但这余州百姓,为何要随他一起陷入险境?”
这个叫鲁原的儒士越说越有劲,将杯中酒全数喝下后,又道:“因此,要么是李均置数百万百姓于不顾,要么是李均智虑不周,总之,李均绝非英雄!”
卓天听了直摇头,离开柜台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醉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多言无益啊。”
“多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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