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儿。更有甚者还揭了他的老底,说他打小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家伙,趴在茅厕墙上偷看姐姐脱裤子,看见村里的狗恋单拿绳子把正在舒服的狗捆一起扔进沙河里,秃子家的草驴不让王二家的小叫驴跳,他拿根抬水杠子猛一下就捅进去,害得秃子家的草驴以后再也怀不了驹,自己的爹看上了男人得痨病死掉的马寡妇,想吃嘴偏草,他一巴掌下去,扇掉了亲老子两个门牙。凡此种种,直把他说成了一堆狗屎,有人趁机说出憋在心里老久的话,这号人还想生儿子,不断后才叫怪哩。
沟里就是沟里,甭看平日里风平浪静,谁对谁都好。一旦起了事端,这沟就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更不一样的就是长在人脸上的嘴。站在巷里,你听听,一个个唾沫渣子乱溅,有的没的红的白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全给你倒了出来。你再听听,唾沫渣子里的六根,就真正不是个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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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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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竿子正是在这样的风声里发出对侄儿深深的担忧。他说,得想个法儿呀,一沟的唾沫喷出来,不淹死也得呛死。管家六根的心很快黑下去,他本来就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一听日竿子说出这些,心事就越发重了。重得能把他压死。不过他还是很能沉得住气,尤其在叔叔日竿子面前,就越发得有底气。沉了会儿头,恨恨地抬起来说,屁大个事,你当话真能淹死人?那是把脸看得比命值钱的人自个跟自个过不去,你把脸装裤裆里试试,啥这话那话的,尽是屁,屁,活人,哼,他们远着哩……
日竿子让侄儿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哟嘿嘿,你听听,都把脸说到裤裆里了,人要是不要脸,那还怕个甚?日竿子惊讶地瞪住自个侄儿,一脸的骇然,他确实没想到,自个侄儿竟活得刀枪不入了,行,行,狠着哩,狠。日竿子心里虽是极其不舒服,但最终,还是对侄儿的理论首肯了。
走出日竿子家,墨夜很快罩住了六根心灵,正月的这个夜晚没有星星,月亮让厚重的云遮严了,刺骨的寒风嗖嗖刮,冰碴儿打在脖颈上生扎扎疼。管家六根觉得腿灌了铅,忽然迈不动了,心掉在黑夜里,寻不到,孤魂一样站在风口子上,直站得通体冰凉,脚趾头快要冻掉了,才回到屋里。柳条儿打鼾的声音瞬间点响了心里的炮,拾起笤帚就冲光溜溜的身子上抽去。
日你妈,你倒睡得踏实。
少奶奶灯芯是在正月十一的正午走进老管家和福院里的,本想早些过来拜个年,娘家来了人给耽搁了。年都过了这些个日子,才提着东西看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十五岁的少年石头站在冬日的阳光下望天。天上有朵白云打从磨房里回来就吸引他到现在。白云真是好看极了,絮絮棉棉的像一床填满想象的厚被,更像一座悬在半空里的山,奇峻无比。十五岁的少年石头常常生出到云层端坐的怪诞想法,看云是他每日少不了的事儿,除非厚重的乌云将他的目光阻挡住。他穿一件蓝布汗褂,上面裹着黑粗布面子的棉袄,圆圆的衣领衬托得他脖颈颀长,红润的面庞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发出黄铜的光亮,他的身子已长成大人,后面望去已呈现出壮劳力的轮廓,只是两条笔直的腿还略显力量不足,觉得他只能撑起想象而不能额外再担起什么。
刚刚添了一岁的少奶奶灯芯一进院就让院里的少年抢了目光,蓝天白云下披满阳光的少年像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挺拔的松,一下就把心思掏空了。不由得止住脚步,怔怔地立他身后,看太阳在他身上泛出一层儿一层儿光晕,那光儿透着鲜活的气息,散发着一股股青春年少的味道,寂寞的院子因了这个年轻的生命而充盈了勃勃生机,这生机同样以无比灵巧的双手撩拨着她略显困老的心。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到了十几岁透明的亮色里,忍不住也抬头,朝那朵纯净得近乎让人屏息的白云伸出目光。
按说,少年石头要比命旺小一岁,其实也就几个月。老管家和福得子晚,头一房老婆娶了来没三年,患上病死了,一男半女的没留下。老管家和福空熬了几年岁月,都就想着要一个人过了,谁知上天又赐给了他另一个女人,女人还年轻,过门时还没灯芯现在这岁数,两年后有了石头,一下就把和福过日子的兴头给提了起来。灯芯望着石头,心里忽然想,错前错后生下的人,咋就差别这么子大?这身子,这目光,绝绝是男人命旺不能比的。
少年石头被云中的另一双眼睛打扰了,缓缓转过身子,寻了那目光而来,蓦然望见一张圣美的脸,恍惚得不敢确信,又抬头望了望云,再次把目光挪向门口立着的女人。两个人就那么对望了一阵,直到确信这是在院里而非云里时才启开嘴唇,互相说话了。
你是石头?
你是下河院少奶奶?
像是互相心里装了多少年,梦里又等了多少年,终于见面了似的,都在心里惊叹了一声,尔后,便盈盈笑在了一起。
我听爹说过。
我常听院里人说起。
这便是一生里他们头次说的话,说完就进了屋。石头娘不在,串门了,这阵儿唤她串门的人实在多,都有些忙不过来。和福去了庙上,一过初十,和福就得住庙上,为二月头上的大事做筹划。两个人坐着,却忽然没话,望一眼勾下头,再望一眼又互相扭过头,直到石头娘带着乏累走进来,两人竟然没再说二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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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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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明媚的正午给院里平添了很多陌生的东西,也给少年石头带来了比云更有意蕴的另种生命。少奶奶灯芯走后很长时间,他还呆怔在院里醒不过来。
同样的正午,奶妈仁顺嫂家却被另一种气氛笼罩着。
整个年让仁顺嫂过得无比沮丧。那个夜晚后,东家庄地没再唤过她,上房的门自此对她紧闭,冷漠的目光仿佛冬天凄冷的风,每扫一眼都让她禁不住哆嗦。老管家和福那一卷纸,寒冬里点起她一团希望,她挑着油灯,哼着三房松枝教她的曲儿,一剪一剪的,把心头的盼全剪到了纸上,也把那份相思,那份爱剪到了纸里。望着一炕火红的窗花,奶妈仁顺嫂幸福得不成样子,憧憬得不成样子,几乎要抱着窗花,美美哭上一场。不料,年三十她到院里一望,妈呀,那糊了白纸儿的窗户,早已是莺飞燕舞,一派子红。松枝,腊梅,飞鸟,山兔,尽是些她没见过的窗花,剪得那份巧,那份儿活,那份儿喜气洋洋,甭用猜,一看就是出自西厢那双手。天呀,她一派投入中,竟把这个给忘了。少奶奶灯芯跟三房松枝,原本就是一个窗子底下的呀。
她哭了一场,一场火,将那些再也派不上用场的窗花给烧了。一同烧掉的,还有她的心,她的思,她的念,她的想……
到了腊月二十六,老管家和福提着一条猪腿走进耳房说,东家让你提前过年去,这肉你拿着,清油改天我再送去。奶妈仁顺嫂死灰一般的目光搁和福脸上,搁得和福难受,搁得和福嘴张了几下,恨恨一跺脚,啥也没说走了。还说甚呢,能说甚呢?一切都明摆着,她是多余,是累赘,是一条老狗,得撵出去!
奶妈仁顺嫂提着猪腿,心如刀绞般出了门。巷子里是压不住的热闹声,但热闹都是别人的,仿佛人们已知道她让下河院赶了出来,走在巷里竟没人跟她亲热,没人把热闹多少朝她洒一点。惟有草绳远远跟她说了句话,草绳的目光盯着猪腿,没看见她有什么异常,那一刻,奶妈仁顺嫂真想将猪腿分一半给草绳,只要能陪她说句话。可草绳显然并不眼热,自打生了儿子,草绳对一切都不再表现出眼热。只好做罢,孤零零回到自个院里。
享受惯了下河院过年的热闹,家里的冷清像夏季里沙河的洪水,没完没了袭来,儿子二拐子偏又是个不知冷暖的人,一天到晚,心思都在赌上。
年终于过去了,儿子二拐子明儿个要去窑上,有句话憋心里好久,奶妈仁顺嫂想说出来。
你……不赌行不?
我的事不用你管。二拐子刚赌回来,一头钻被窝里说。
可……那是我的钱呀。
你的钱?二拐子很不耐烦,输钱的人总是不耐烦。钱留着做甚,不如赌了干净。
你个混账,想气死我呀。
谁个气你了,想死想活你自个说的,甭拿别人的气往我头上撒。
你说甚……你?
你心里明白,说出来难听。二拐子索性捂严了被子,不再理她。
二拐子自然明白当娘的为啥叹气儿,为啥丢魂儿,打窑上下来,便听说了下河院发生的事。可他懒得管,爱咋咋,只要不妨碍他就行。
二拐子对母亲仁顺嫂跟东家庄地的关系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这并不是说他是个多开化的男人。事实上母亲也带给他不少羞耻,下河院下人们之间偷偷摸摸的传闻,还有看他的眼神,都让他在下河院抬不起头来。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二拐子有什么办法?爱跟谁睡跟谁睡,东西她长着,我能看住?二拐子常常这么劝解自己。
二拐子本想戒赌的,自打下河院少奶奶掀翻牌桌,二拐子就没再赌过。是仁顺嫂的唠叨把他又赶进赌房,他是输了钱,输的还多,但没有仁顺嫂的唠叨难受。比起这些叨叨来,钱算什么?奶妈仁顺嫂再跟他叨叨,二拐子就跳了起来,很凶,有几回险些把难听话说出来,可他真想说出来。
二拐子走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奶妈仁顺嫂在她的小院里迎来了天天渴盼的男人。东家庄地提着一包点心,那是上好的点心,平日里自个都舍不得吃。在仁顺嫂一连串的讶叫里,东家庄地平稳地坐下,完全像这屋的主人,不慌不乱。伸出目光寻视了一周,屋子是破了些,过年连窗子也没糊,被子慵懒地堆在炕上,跟她往日的干净形成鲜明对比。庄地啥也没说,知道女人心里恨他怨他,但他啥也不想说,只是望住她,目光里有丝眷恋,更多的却是不安,那是儿子命旺带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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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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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儿子命旺喝下的苦针儿汁,东家庄地的目光就成了这样。
仁顺嫂先是哭了一鼻子,又说了不少悔话,觉得庄地能原谅她了,就试探着把身子靠过去。庄地没有拒绝,但他的抚摸显然缺少热情,只是象征性地在胳膊上抚了会儿,然后掏出点心,要她吃。看着女人把点心咽下去,看着女人眼里的温情一点点升上来,迷蒙住整个眼,庄地起了身,他走得很坚决,给女人一点余地都没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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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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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杏儿是十女中的一位,沟里老狗头家的二媳妇,娶过来三年,已生下一儿一女。十女中她是最俏的一位,身段儿长得标致,一双眼会说话,尤其抿了嘴盈盈一笑,真是能勾掉男人几分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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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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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人丁兴旺的希望眼看要落空,老东家庄仁礼深感如此下去对不住列祖列宗,更对不住这百年老院,遂在一个秋日的夜晚做出一项惊人的决定,他要给自己续弦,娶的就是曾经打算说给二叔当偏房的后山小财主陈谷子的二丫头,听说那丫头长得个大体圆,浑身的力气,尤其那肥硕的屁股,更是了得,一走起路来,简直就像一座山在动弹。见过的人都说,光凭那屁股,就是个下崽的好手。可惜脸是差了些,鼻梁上的麻子也多,而且睡觉还打呼噜,一打起呼噜,全后山的人都让她惊得睡不着。
此语一出,下河院一片惊讶,先是庄地的娘闹得死去活来,说胆敢把陈谷子的丫头娶来,她就一头撞死在黑柱上。接着,二婶林惠音冒着犯上的危险,斗胆跟东家庄仁礼也就是她的大伯哥谏言,说与其冒着让全沟人耻笑的危险娶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偏房,还不如早点给庄地成亲,早成亲早得子,这样下河院的香火才能续上。经过一番唇枪舌战,二婶林惠音的意见占了上风,下河院的六位长辈就有五位同意及早给庄地成亲,老东家庄仁礼面对众口一词的反对,只好把续弦的念头悄悄藏在心底,开始张罗着给儿子庄地成亲。
庄地的婚事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大操大办了,成亲后的庄地一度很不适应有了家室的生活,常常背着爹妈溜到二叔那里,跟二婶林惠音一喧就是一个整天,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爹娘耳朵里,娘倒是没说什么,爹却鼻子哼了一声,冲他恶恨恨地说,再敢往那屋跑,打断你的腿!
东家庄地隐隐觉得,爹跟两位叔叔的隔阂就是那时有的,或者在两位叔叔还有二婶合上劲反对爹续弦时便有,只不过在他成亲后变得更为明显。明显的例子是,爹不再跟一家人吃饭,一向一家人不吃两锅饭的下河院那一年有了小灶,专给东家庄仁礼一人做饭。娘和二婶做的饭爹更是不吃,饭桌上常常是娘和二婶陪了他吃。两位叔叔那时一个在油坊,一个在南山煤窑,回家吃饭的顿数很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原本指望着能因南山煤窑的红火而有所改观,却突然地遭遇了一场劫难,那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对下河院来说,劫难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下河院从此便再也没了欢声笑语,东家庄地的心灵上,自此蒙上了厚厚一层暗影。
土匪麻五是东家庄地这辈子最恨的人,年轻时他曾无数次发誓,要亲手宰了这个可恶的畜牲。就是现在,只要一提麻这个姓,东家庄地也恨得牙齿格格响。沟里因此有了一个规矩,凡是流落来的麻姓人,不管跟土匪麻五扯得上扯不上边,一律拿乱棍打出去。包括沟里人娶媳嫁女,都不得跟麻姓人做亲家。气得方圆百里的麻姓人家一提菜子沟就吐唾沫,吐完了还不解气,还要跟上一句,挑了合该,全挑掉才干净!
麻姓人说的“挑”,就是指那场劫难,土匪麻五跃过丈二宽的墙头时,菜子沟下河院居然没听到一丝动静,直到土匪麻五打开车门,众土匪呼啦啦涌进来,二叔那边才忙忙地喊了一声,来土匪了!可是二叔的声音还没落地,就让土匪麻五一长矛挑了。
挑了。
那一场劫难里,土匪麻五挑了的,还有三叔,还有几个闻声赶来救东家一家子的长工,其中就有中医李三慢的爷爷和大伯。
土匪麻五拿毛线口袋装了二婶三婶要走时,东家庄仁礼这才从上房走出来,冲麻五喝了一声,敢!没想,土匪麻五的长矛直直冲东家庄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