鄣暮臁
二拐子更是一片茫然,不知道发生了啥子事,不知道自个做了甚,甚至不知道自个是在梦里还是在虚妄的臆想中,直到风停雨住,看清是在西厢屋的炕上,看清身边是活生生的那个人儿,还是吓得不敢确认。他揉揉眼睛,再揉揉,直到看清炕那头死睡着的少东家命旺,才妈呀一声,吓得跳下炕。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天老爷呀——二拐子边穿衣边乱喊,神情,就跟黑夜里撞了鬼一样。少奶奶灯芯同时跳下炕,扔给他裤子喝了一声,还不快走!二拐子爹呀妈呀的叫着,提上裤子就跑,翻越墙头时腿子一打软,一头栽倒了墙后头。
夜,寂静,无声。刚才的喧嚣似乎沙河里的一个浪,打过就打过了,没留下任何痕迹,或者它就不该留下任何痕迹。半天,少奶奶灯芯耳朵里响过来一句话,是凉州城的斋公苏先生劝完公公后留给她的,这次我是替你挡过去了,可挡得了一次挡不了一世,这事,怕是迟早还得有……
少奶奶灯芯打个颤,穿好衣裳,下了炕,来到院中。雨后的天空格外清爽,空气湿润得能让人心里长出庄稼,望着墙上的豁落,望着二拐子逃走的路,竟忍不住笑了。想想刚才做的事,灯芯不后悔。只当是报了一次恩,还了一回愿。再回到炕上,心一下踏实了。
我下个蛋给你们看!
窑头杨二硬是不让和福修巷。
老巷得修,得支架,山里有的是木头,只要一月工夫,老巷又能放放心心出煤了,顺势还能把绕过去的煤二番挖出来。
老管家和福说了几遍,窑头杨二火了,他骂和福,吃的不多管的多,想做甚?和福喊人修,窑客没一个听他的。
老管家和福干急无奈何,跑来找灯芯,少奶奶灯芯听完,笑着说,没事,你先回屋好好歇缓几天,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这巷,有你修的,就怕到时候你还忙不过来。
老管家和福一头雾水回了自个的屋,心里,还是不踏实。
几天后,一个口信唤杨二急急忙忙回了家,说是屋里出了大事。少奶奶灯芯听到信,跟公公说,她想去趟窑上。东家庄地哪肯答应,南山煤窑岂是女人去的地方,避都避不及,还敢把忌讳送去?少奶奶灯芯这次全然没了媳妇的乖顺,一脸正色道,我偏是要去,窑是自家的,凭啥不能去,我就不信看见我它会塌了。东家庄地气得跳起来,你还嫌窑上不乱吗,女儿家的本分学哪去了?灯芯不理公公,打发下人到马厩里牵牲口。公公再拦,她的硬话就出来了,好歹我也是拿轿子抬来的,这个家,我也有一份,你要是放心外人而不信自个的媳妇,我也没话说,只是,替你操心的那些个人,怕是一个也靠不住。说着话,人已拾掇停当出了门。一句话捅到了庄地痛处,东家庄地知道她是铁了心要去,拦挡也是闲的,撵出来说,把身上的脏裤子换了呀……
放心,该换的我都会换。
这次骑的是骡子,做伴的还是少年石头。一路不敢耽搁,日头西斜时赶到窑上。娘家见过的王二瘸子早已猴酥酥等路上,见了灯芯,堆出一脸的笑打招呼,灯芯只丢过去一句,该说的我半仙叔都已说过了,往后,就看你的。王二瘸子连忙点头,知道,知道,少奶奶,你尽管放心。
先前一步赶来的老管家和福听见声音,打里奔出来,见真是少奶奶灯芯,慌得一把拦住她,进不得呀,少奶奶,这可是大老爷们拿命换银子的地方,你要进去了,连祖宗都会不安的。
少奶奶灯芯见他也这样迂腐,气不打一处来,推开他说,今儿个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是窑上的瘟神?一句话镇得没人敢言喘,老管家和福垂下头,脸尴尬得没处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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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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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染红森林的时候,少奶奶灯芯把所有的窑客集中到煤场里,这时候她俨然一副男儿气派,红袄换成了青衣,目光如炬,声若洪钟地说,先前这窑上谁说了算我不管,打今儿起,窑上大小事都听和福的,哪个不听当下拿了工钱走人,下河院对窑客不薄,也不想让窑客欺生。煤不挖都行,看人脸色的事下河院还没学会。
一席话说得窑客们全低了头,红着脖子看自个的脚。灯芯这才换了口气,明儿起工钱上涨,饭食加肉,年底每人再额外供一石煤,谁个不想干这阵就跟我说。
窑客们一阵嗡嗡,但没一人站出来。灯芯这才唤,二瘸子你出来。
王二瘸子抖抖地站出来,不安的眼神四下乱窜。灯芯瞅瞅众窑客,说,这是我新请的师傅,不瞒你们说,他是我娘家人,但我看中的是他手里的绝活儿,往后,窝子里的事,他说了算。
老管家和福把眼神对过去,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心里,却不敢有丝毫的怀疑。因为窝子里的事,他的确不大懂,少奶奶灯芯让他负责窑巷,他心里一直还犯怵哩,原来她早就瞅好了人。灯芯见和福瞅她,这才说,老管家你也甭多心,我把话说前头,二瘸子要是敢在窝子里玩手脚,只管按窑上的规矩,赶人走!
二瘸子连忙道,不敢呀,少奶奶,我二瘸子要是不把窝子里的事做好,不是爹娘养的。
谅你也不敢!
一句话震得全煤场没了声音。窑客们自然知道,这话不仅是冲二瘸子说的,甚至,就是拿二瘸子来说给他们听。当下,全都起了一身冷汗。
这一天的黄昏,下河院少奶奶算是给窑客们给够了威风,也真正让窑客们开了眼,没想到,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让人敬畏的女人。
回来的路上,少年石头一边提起她威风凛凛的样子,说,你的样儿真吓人,窑客们全让你镇住了。灯芯笑着问,你怕不?石头闪了下眼睛,道,不怕。咋个不怕?石头哧地一笑,你是姐姐呀。
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这是次日的上午,太阳从山顶温暖地照下来,包裹着他们的身子。朝后望去,渐渐远去的南山如同一个巨大的背影,掩住了很多温情和浪漫,也掩住了少奶奶灯芯的一腔心事。在窑上,她硬是狠着心子,没跟老管家和福承认,二瘸子并不是她娘家人。有些事,该作假时真得作假,要不,这几十号窑客,单凭了一个和福,是震不住的。山道弯弯,七曲八拐,春末的和风吹着两张年轻的脸,少奶奶灯芯的心慢慢随山色荡漾成一片。走不多时,她忽然唤石头,让他也骑上来。石头扭捏着,最终还是红着脸跃上了骡背,骡子再走时,一股陌生的男儿气息便扑扑地涌来,激荡着心扉。少奶奶灯芯忍不住抓了石头的手,让他环住自个的腰。
抱紧了哎——她在心里唤了一声。
骡儿噔噔,心儿扑扑,一路,竟是那般的美好。
窑头杨二是让一句着实惊吓的话唤回去的。
一日,后山半仙刘瞎子无意间转到了南山青石岭上,他是南山老财陈七斤拿枣红大马驮去禳眼的,七斤老婆跟姑娘久病不起,吃了中医李三慢半年中药,还不见好转。半仙刘瞎子花了七天时间,灶台换了位,院门掉了向,烟囱高砌了二尺七,还说院里有阴气,像是从山上刮来的,便让老财陈七斤陪他山上走走。刚到青石岭,半仙突然止了步,鼻子四下嗅嗅,大叫一声,阴脉在此!遂轰然倒地。半日醒神,惊道,此处必有阴宅一座,阴屋七间,可恨小人在此宅做下手脚,阴血浸山,风卷四漫,青石岭家家不安,每二年发一小丧,三年一大丧,女眷尤甚。此宅不挪,非但该姓后人不得安宁,还要殃及青石岭整个无辜。
云毕,似大病一场,嘴角抽筋,四肢冰凉。南山老财陈七斤急唤家丁抬他回去,上书房静缓二日,半仙刘瞎子忽然提出告辞。说此处地脉如此险恶,不敢久留。早有闻声赶来的众乡亲跪地磕头作揖,求他尽心禳眼,还青石岭乾坤朗日。阴宅后人更是惶恐不已,生怕半仙一走丧事临门,半仙不答应便长跪不起。
没办法,半仙刘瞎子经不住众人恳求,答应留下来替青石岭安脉降阴,不过他提出一个要求,如果他说了,整个青石岭就得照做。众人早让他说得胆寒心惊,哪还有不依的道理,纷纷点头说是。半仙刘瞎子这才让众人走开,关起门来发神,半天,便有神灵附体,他借二郞神的口说,这地阴宅压住了阳宅,凶气四散,惊动了玉皇,玉皇将派十五个天兵,前来捉拿染了凶气的人,两月之内如果不迁阴宅,不把凶气除尽,青石岭将会连办十五起丧事。云毕,二郞神脱了体,一道青烟冲天而去。半仙几近虚脱,躺炕上缓了一夜才见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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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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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岭上顿时乱作一团。
阴宅正是杨二家袓坟,杨二兄弟这才急急差人将杨二唤回去。杀鸡宰羊招待一番,半仙刘瞎子拿出罗盘,四山定位,择了新茔,但说迁坟必在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正午,其间杨姓一脉不得外出,日日须烧香拜佛,将亡灵一一召唤回来,才能永久安息,若要漏掉一个亡灵,青石岭必将遭更大报复。半仙一说,青石岭更惊,老财陈七斤生怕杨家不守规矩,祸及四方,便日日前来,看贼一样看住他们。
这下,杨家便有好戏看了。
管家六根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果果刺的事没弄成,令他大为扫兴,一场黄粱美梦转眼落空。马巴佬紧赶慢赶,还是没把事情拦住,嫁的要嫁,娶的要娶,他奈何得了?不过,他跟管家六根说,果果刺嫁的绝不是什么家底殷实的人家,是穷得丁当响的老管家和福的外甥。
和福,你好狠啊!管家六根恨道。
果果刺带来的不安还未消除,又听说窑头杨二家出了事,管家六根顿叹老天不开眼,硬是跟他作对哩。这天,又听和福在窑上大兴土木,还把南山煤窑掌控在了自个手中,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和福,你等着,我要不给你点厉害,我就不是爹娘养的!
管家六根走进下河院,东家庄地正抱着烟壶打盹,听见脚步连头也不抬。他默站片刻,想退出来。东家庄地懒懒地说,来了?
管家六根说,想跟你说说油坊的事儿。
油坊又咋了?
没咋。
没咋说什么?东家庄地这才睁开眼,看得出他憔悴了不少,眼皮松弛着,脸色蜡黄,眉宇间都是一股松散劲儿。
管家六根试探着问,身子不舒服?庄地哼了声,手摆了摆,示意叫他坐。管家六根一时无话,他本是来探听消息的,少奶奶灯芯窑上的作为令他大吃一惊,她居然不顾女人不能上窑的禁忌到窑上大耍威风,还让和福停了新老两巷的煤,白日黑夜在老巷瞎折腾,他猜想这不是东家庄地的主意。
窑上的事你都听说了?管家六根还在斟酌词儿,东家庄地倒是问上了。
才听说。
你咋个看?东家庄地目光盯他脸上,那目光似真似假,一时让管家六根猜不透心思,只好模棱两可说,少奶奶上窑,多少欠妥,不过事已至此,东家也不必太在心上,让和福多操心就是。东家庄地咂口烟,像是不愿听少奶奶灯芯的名字。管家六根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继续说了些担忧的话,见东家庄地眉头紧在了一起,这才微微一笑说,我这话兴许是多余,还是不说的好。东家庄地抬起头,像是憋足了劲地忽然问,老窑咋回事儿?
六根吃了一惊,想不到庄地问这个,忙说,老窑的事我才听说,都怪杨二不上心,不过我想他兴许有他的道理。
你不是常到窑上去吗,一点不知道?
看你,知道能让他这样?窑上的事我不大在行,不比油坊。六根还想解释,庄地制止他说,算了,现在说也晚了。估摸着再坐下去不会有好话,管家六根想走,就听东家庄地满是关切地问,招弟几个月了?
快过生日了。
哦。这是老三吧?
是老四。
老四?哟嘿嘿,看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这都老四了,快快快,引我去看看,过年连压岁钱还没给哩,走,走。东家庄地说着话拉起六根,唤奶妈仁顺嫂拿东西,一口一个这都老四了,老四了呀,天老爷,老四!往六根家去。
再看六根,脸跟白菜帮子样,青得没一点血色。他坚信东家庄地绝不会老到这个程度,老三满月时他还张罗着要喝酒,他这是故意,瞧他说老四时那个激动样,恨不得把满胸腔的气都用到四上。这个下午着实让六根煎熬了一番,东家庄地的热情超出他的想象好几倍,他里外转悠,不时指手划脚说这儿该修了那儿该拆了,还当着柳条儿面说六根真是好气力呀,都弄出四个了,瞧瞧,多招人喜欢。最可气的是村巷里不时拉住人的手,瞧我这记性,只当生了三个,老四这都会笑了。人们起先惊讶,当东家庄地真的犯了糊涂,等明白过来时全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管家六根恨得咬牙切齿。
天刚擦黑,他耐不住心里的火,想去下河院发泄一通,你有多大本事,娶三房女人下一个半命仙,今儿不知明儿,敢拿我羞辱。路上碰到从日竿子,非要拉他上屋,进门就听日竿子说,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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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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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不得宰了他。
看你,气量小了不是?犯得着鸡毛蒜皮跟他斗,小不忍乱大谋,不能上他当。劝了半天,才把六根火压住。日竿子拿出一瓶白干,二人喝了,六根说,我要弄不垮下河院,我他妈不是爹娘养的。日竿子接话道,庄地有啥心机,是和福。
二人便编排着将和福狠狠骂了一通,骂完,日竿子说,不能由着他,这事你交给我,我就不信他和福是铜捏下的烟锅子,还宝贝得不成了。
从日竿子家出来,夜已很静,六根心里窝着火,就想找地儿发泄,不由自主来到了下河院,喊开车门,进了院。白日喧闹的下河院此时睡死了般,昏黄的马灯映出院子的轮廓,若明若暗,六根禁不住想起刚进院里当长工的情景。是爹死后不久,因为欠了下河院棺材钱,庄地让他放三年羊顶了。那年他十二,清清楚楚记着爹死时说的话,娃,爹是给下河院开新巷累死的呀……冥冥中觉得爹活了过来,站他面前,手抚着他的脸。他忍不住说,我要把老巷新巷全毁了,全毁了呀!
风卷起来,吹得身子发抖,六根站了好久,才想起进屋,往耳房拐的一瞬,忍不住朝西厢房巴望一眼,倏地,一个影子闪眼里,从北墙豁落跳进来,眨眼不见了。六根当下一惊,心想真还有贼,瞬间便明了不是贼,血一下涌上来,没做犹豫就往西厢院走,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