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回头,看到一双干净无瑕却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
初雪这几年跟在她身边,早已看尽大大小小的事情。
她张了张嘴,最终作罢。
程洛山的匆忙离去,自然未能瞒过成郢。锦段欲做解释,但成郢显然没有多想,只是毫不在意地笑,“洛山的脾气向来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长信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她与洛山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如今他们都到了一定的年纪了,父皇也在做着打算。”
锦段惊了一下,说不出话了。
长信与程洛山自幼便定下了婚约?皇帝怎会如此草率?大司空贺持松向来并不受皇帝恩宠,这么多年一直坐在大司空的位子上,不曾有过升迁,手中一无兵权,二无朝臣势力。锦段实在想不明白,贺持松有什么可让皇帝笼络的,竟将宠爱的长公主自幼与程洛山定下了婚约。
只是这样说来,程洛山一直以来在宫里的恣意无忌、长信公主待他的情意、皇帝和郑太后的百般纵容,似乎都找到了最好的解释。自幼便被定为驸马,何况将娶之人又是最受宠的长信长公主,若论尊贵,他是帝王的爱婿,除了皇家成氏之人外,还有谁是比他更尊贵的?
这样看来,宫里的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了?只是宫里有这样的传闻,对于长信长公主来说,并不是件好事吧?堂堂长公主,被宫人们这般私下议论,总是于声誉有损,难道她就这样听之任之?
“奴婢明白了,日后绝不敢再在程公子面前多嘴多舌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日后是真的要避着些了。
成郢笑了笑,“你也不必特意避着,矫枉过正反倒不好。日常如何,往后仍旧如何便是。有些事情我自是心里有数的。”
锦段低眉称是。
过了一时,成郢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似乎……有些日子不见你妹妹夜茗过来找你了?”
锦段没有想到他会问起李夜茗的事,微微一怔,才想起来,似乎夜茗确实有一段时日没有来找过她了。入冬以来,木皇后称病,免了一切请安觐见,她便再没有随成郢去过椒房殿。也是因天冷之故,加之她也知道李夜茗在椒房殿过得很好,她去椒房殿看她的次数,就随之减少了许多。算一算,她们姐妹确有一段时日未曾见过了。
想到她这个做姐姐的,反倒不如太子关心妹妹,锦段不禁微微汗颜,愧道:“许是因为天冷,她不愿多出来走动吧。”
成郢温柔地笑了,略略带了些纵容的味道,“你是做姐姐的,自然要常去看望妹妹才是。”
锦段在他的笑容下,双颊生晕,低眉浅笑,“是,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次日,风雪终于停了。整座皇宫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成郢听朝结束,在宣光殿随皇帝处理朝政。随侍的锦段立在大殿门外的廊庑下,将双手捂进袖子里取暖,看着外面地上铺着的厚厚的一层雪,一群内侍拿着铁铲和扫把正在扫。她眉眼不动,安静地等待着。
程洛山奉诏入宫,看到立在廊庑下的锦段,步子微微一滞,眼眸黯了黯,才又神色自若地走了过来。
在宣光殿服侍的内侍忙迎了上去,恭声道:“皇上与太子殿下正在处理朝政,还请程公子在偏殿稍坐。”
程洛山淡淡地应了一声:“有劳。”却并不随内侍去偏殿,而是上前与锦段并肩站在了廊庑下,眼睛盯着外面的积雪,一言不发。
锦段侧脸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时,才轻声道:“昨日是锦段无状,你……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过了一会儿,程洛山才收回目光,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侧头看着她,道:“你没有无状,是我心情不好乱发脾气了。我们相识这些年,早已是朋友,不该总是这样一言不合便争吵不休的。”
锦段想起昨日成郢的话,心中微叹,敛下了眉目。
自入宫以来,他算得上是第一个发现她真实身份,捉弄她、嘲笑她并理解她的人,虽然两**多时候总是在争吵和相互看不过眼中度过,但她确实视他与成郢不同。虽有心好好相处,但终究身份有别。
今日的程洛山,似乎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除了觉得他今时不同于往日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没有人再主动开口。
锦段在外面站得久了,双手双脚都已冻得麻木,因不能使劲跺脚取暖,便只得不停地交替活动着双脚,能暖一点是一点。
程洛山冷眼看着她冻得发青的脸和不停抖动的身子,低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锦绣暗纹鼠皮滚毛皮斗篷,顺手便解了下来,想也未想,就丢给了一旁的内侍,露出一身织金锦的锦袍,系着金嵌玉的锦带,负手而立。
内侍稍作迟疑,小声叫了一句:“程公子,天冷,您这……”
程洛山头也不回,不理不睬。
锦段回头看了看内侍手上的斗篷,又侧头看了程洛山一眼,心中不解。这样冷的天,她都冻得受不住,他居然把斗篷脱了,这人的脾气倒是越发的怪异了。于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很冷的。”
程洛山侧头看她,嘴角忽然带了浅浅的笑,道:“是啊,我也想试一试,这样冷的天,在外头站着,究竟会被冻到什么地步?”
锦段动了动嘴角,这人从来脾气古怪,还是不理会他的好,仍旧抖手抖脚地试图取暖,呵着白气,冻得直颤。
这时,突然有内侍手持一卷锦帛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连向锦段和程洛山施礼都没有,便要往殿内闯。
锦段身后的内侍闪身而出,呵斥道:“何人敢闯宣光殿!”
那人将手中的锦帛递过去,急道:“西北奉元关战报,八百里加急,快去通禀!”
他话音刚落,殿门口帷幔一晃,便走出了皇帝的近身内侍苏添福,低斥一声:“宣光殿岂容喧哗,不知道皇上和太子在里面吗!”
内侍忙躬身将手中的锦帛递过去,“说是西北奉元关的八百里加急战报。”
苏添福脸色微变,二话不说,接了锦帛便进了殿。
锦段与程洛山对视一眼,不禁猜测奉元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奉元关乃天朝第一关,自古为要塞之地,矗立西北,与蛮地沙祢国相邻。沙祢国土地崎岖薄瘠,其民衣着多与天朝同,但以毡褐为异。因其地多风沙,民风多蛮化,便被天朝称为蛮夷之地。
这奉元关突然送来八百里加急战报……莫非是沙祢国有异动?
锦段心中正在猜测,突然听到宣光殿中传来茶盏落地之声,接着便是建元皇帝怒不可遏的声音:“陈可善这老贼,朕要诛他全族!”
锦段吓了一跳。
不一会儿,苏添福掀开帷幔走了出来,躬身向程洛山道:“程公子,皇上今日政务繁忙,怕是无暇再宣程公子觐见,您还是……”
程洛山闻音知雅意,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有劳了。”一副对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点都不好奇的样子。
苏添福笑着说了声:“不敢。”便转向锦段,“太子殿下命奴婢转告姑娘,太子还要留在宣光殿陪皇上理朝,外头冷,姑娘便先回东宫吧。”
锦段低眉称是。
正好与程洛山结伴离开宣光殿。
程洛山没有将斗篷披在身上,而是将之搭在手臂上。锦段看了一眼,正要问,他却先开了口:“仍旧在看《诗经》吗?”
程洛山问得突然,锦段怔了一下,慢下了脚步,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程洛山侧过脸与她对视,眼角眉梢隐隐带了些笑意,又慢慢地问了一句:“看了四年的《诗经》了,还没有看完?”
锦段面上一红,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自从她随着成郢在清凉殿服侍起,每每太子傅与成郢讲习,她便一个人捧着一本《诗经》安安静静地坐在朱漆的落地柱旁津津有味地看,这一看便过了四年。虽有时也看旁的诗书集册,但《诗经》一书,却是每日必读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程洛山轻声低喃,似是漫不经心。那声音幽幽似叹息,却又缠绵而不绝,让人闻之心惊。
锦段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似懵懂似慌乱的神色,动了动嘴角,却最终低下头,选择沉默以对。随着他慢慢地踩在噗噗作响的雪地上,身旁不时有内侍宫女经过,见到二人便屈膝施礼,待他们过去了,才敢继续行走。
“锦段。”程洛山唤她。
锦段侧头看他,不明白他今日的满腹心事,究竟所为何事。
“你……知道息夫人吗?”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一丝说不清是悲伤或是耻辱的意味。
锦段不解他何来此问,但仍仔细地想了想,问:“你说的可是‘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那个息夫人?”
程洛山抬头看天,似讥讽,又似冷笑,“是啊,就是那个‘不共楚王言’的息夫人。”
锦段不解,“好好的为何突然问起息夫人来了?”
程洛山低眉,有些莫名地笑了笑,道:“想到《诗经》,便突然想起了这个,就是随便问一句。”
稍顿,锦段脑子里已然想起了那个女子悲哀的一生,微叹,轻声道:“我倒是觉得她是个可怜又无奈的女子,一生都过着身不由己的日子。”
程洛山微挑眉梢,嘲讽地说:“身不由己?身子是她自己的,难道楚王还真能捆了她一辈子不成?她自然也可以选择不可怜亦不无奈。可既然做了如此选择,又何必再摆出‘不共楚王言’的姿态来?不过是徒增笑柄!”
他这话说得已算得上极是难听,又极是不尊重前人了。锦段皱眉,不赞同地道:“你又如何知道那息夫人随了楚王便一定是心甘情愿的呢?她分明是‘恐息侯或有不虞’,才会在无奈之下做出身侍楚王之举。否则的话,心中若无挂牵,又何必委屈自己到如此地步?如你所说,若她心不系息王,大可恣意承欢于楚王,大可不必在乎旁人心中会如何想,抑或可以选择‘不可怜亦不无奈’,一死了之。”稍顿,“前朝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也不多她一个,她又何必做出‘看花满眼泪’这样可笑的姿态来?”
“委屈?你说她……委屈?”
“难道不委屈吗?”锦段挑眉反诘,“这天下所有的女子,哪个不希望自己一生平安喜乐?她既嫁息王,必也是存了‘白首不相离’的美好愿望的,不承想为楚王所夺,虽实不喜欢楚王,但为了身陷囹圄的息王不得不委曲求全。你们在苛责她时,又可曾想过,她心中该是多么的委屈难过?”
“委屈难过?”程洛山忍不住讥笑出声,“她若真的不喜楚王,又何来……又何来二子?既然有了儿子,那说有再多的委屈也都是自打耳光,不值得半分的同情!”
在此之前,锦段未必有多喜爱息妫,只是同为女子,看看她的一生,又想到自己,虽境遇不同,但却是相同的身不由己,有时便不免生出几分悲哀之感。在这样一个滴水成冰、呵气染霜的天气里,锦段与他争论半日,见他仍旧是满脸不屑一顾的嘲笑的样子,反而说出这般言语,不禁恼怒,便口不择言道:“楚王那般爱她,甚至为她不惜杀掉蔡侯。她一个弱女子,想护的人护不住,在那样强大的人面前,除了认命,还能怎样?死吗?她死了倒是好,可是活着的人又该怎么办?再说,她只是一介女子,在强者面前如何反抗?生不生子,岂由得了她?”
话音刚落,便看到程洛山冰冷的目光越过她,直直看向了她的身后。
她一惊,连忙回头,身后不远处孑然站着一个身披鸦青色凤纹织金锦羽缎斗篷,兜着风帽的人。在满地白雪和鸦青色斗篷的映衬下,那张消瘦又冷漠到极致的脸,如苦寒之处玄冰上独卧的青玉石一般,是彻入骨髓最深处的凉薄与冰冷。
木皇后。
锦段不知道向来冷漠,足不出户的木皇后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去宣光殿的必经之路。她更不知道木皇后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将他们的争执听去了多少。
她忙屈膝施礼,木皇后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一双黑玉石般冰冷的眸子直直地望向程洛山,启唇冷问:“你说……息妫该死?”清冷冷的声音,如清涧雪流一般,泛着比这个冬天更加深沉的冷意。
程洛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躬身,低眉顺目地道:“臣不敢妄议前人。息夫人如何想法,自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后人思议再多,也不过只是猜测,作不得真。”这样凉薄的语调,却巧妙地回避了木皇后的问题。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默认?
不知为何,锦段在程洛山貌似恭敬的回答中,似乎听出了一丝怨愤。她不明白,那个已经作古不知多少年的息夫人究竟哪里惹了他,竟让他如此愤懑?甚至在木皇后的面前都不知道收敛。
因为低着头,她看不到程洛山与木皇后对视着的,那悲凉如水的眼眸。她只看到眼前鸦青色凤纹斗篷密密匝匝地裹着里面的妃红色织锦缎长裙,簌簌的,似乎在颤抖。
木皇后静静地看着程洛山,冰冷的眼神转为如许悲凉。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点了点头,扯了扯唇角,颜色极淡的嘴唇弯出一抹可疑的弧度,似笑非笑,“程公子这话说得好,那息妫抛夫弃子,一女二夫,确实该死!”向来清冷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尖锐的狠厉,不自觉地拔高了声线,十分刺耳。
锦段双手发抖,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避在前方廊角的染霜听到后,急忙跑了过来。她面色微变,扶着木皇后,急声道:“皇后娘娘,这里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皇上这会儿正忙着处理朝政,您明日再见皇上也不迟。”
木皇后原本死死盯着程洛山的眼眸随着染霜的这句话变得茫然起来,她怔怔地侧头看着染霜,看到她眼睛里的焦急之色,突然点了点头,缥缈着声音道:“是啊,这儿冷,真冷,咱们是该走了……”说着便转了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拐过廊角,越过几株清姿傲骨,凛然盛开的红梅,转到路口,消失不见。
锦段吁了一口气,才直起腰,便突然听到几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凄厉。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染霜,你听到了没有,他竟然要我去死啊!他竟然要我去死——”
“他这样对我啊,他竟然这样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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