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澜怒极反笑,“息怒?锦姑娘不生我的气,我就已经千恩万谢了!我哪里敢怒!这整个东宫里的宫人们,个个只知锦姑娘,而不知有太子妃,我林安澜是反过来要仰仗锦姑娘你的鼻息来过活的!”
锦段低眉,面带惶恐,“太子妃此言让奴婢无地自容……”
林安澜神色愈冷,“无地自容……原来你也知道这四个字?我原来只当锦姑娘将这东宫当成你锦家的后院闺阁了!”
锦段沉默不言。
林安宓扶起林安澜,轻轻抚着她的背,温言细语:“姐姐不要生气,动气伤身,对身子无益,姐姐要好生保养才是。”说着冲锦段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出去。
锦段屈膝施礼,躬身退出了流华殿,身后林安澜尖锐的声音仍不依不饶地响着:“生气?我现在也只剩下生气了。除了生气,我还能做什么?太子满心满眼都是她们姐妹,我这个活不了几天的太子妃,要来何用啊?你没有看到吗?你没有看到太子看她时的眼神吗?那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话让锦段心中微有些惊讶,不知林安澜口中的“她”究竟是谁?
是她……吗?
不管外面风雪多大,孤树堂内仍温暖如旧。锦段回到孤树堂,早有眼尖的宫女迎上来,为她打了厚重的帷幔,笑嘻嘻地接过她的斗篷。
绿莪守在大殿里,锦段见了不免讶然,“太子殿下呢?”天已擦黑,成郢这个时候是不会留在宣光殿或清凉殿的。
绿莪笑着指了指偏殿,道:“太子殿下和夜茗姑娘在暖阁。”
锦段抿嘴笑了笑,便走了过去。
孤树堂的暖阁便是成郢的小书房,锦段时常留在这里侍奉,倒也不见生疏。她一脚迈进暖阁,却看到成郢正端坐在窗下的案前,执笔作画,他对面的红木镶银大椅上坐着的正是李夜茗。照得满室亮堂的烛光投在她的侧脸、睫羽上,形成扇形阴影,睫羽之下的水润星眸,映着烛影,显得愈发璀璨如星。她抿着嘴角,笑望成郢,眼睛里的那一脉情深,似含着一抹受宠若惊一般的欣喜,春山一笑,明光晓映。
此时执笔作画的成郢,被满室的烛光熨帖了眉眼,不同于他往日的温柔。殿外的冷风吹着窗栊,发出轻微的响声,暖阁内却温暖如春。案上摆着的花觚中插着数枝红梅,枝桠遒劲,红梅清丽,恍惚中似有暗香浮动。成郢坐在这样一团暗香之中,眼睛里只有面前端坐着的俏丽的姑娘。
锦段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似乎是身在半梦半醒之间,心里暗暗惊喜,继而又有失落与哀伤交替袭来,五味杂陈。
李夜茗最先看到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姐姐!”
锦段回过神来,对着她笑了笑。
成郢停下手中的笔,对她浅浅一笑,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有别于方才的暗香浮动。锦段屈膝施礼,心中暗叹。
李夜茗却不知此刻她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笑嘻嘻地跳下椅子,拉了她的衣袖,要她去看成郢的画。
“姐姐你快去看,太子殿下画的可是我呢!”
锦段浅笑,“是吗?”被李夜茗拉到案前,她低眉看向案上,素白的宣纸上简简单单的只有一人,工笔整洁,线条柔软,巧笑嫣然的姑娘望着一株红梅,似有暗香盈袖。
可见成郢作画之时,用了多少的心思。
“太子殿下的画工了得,当真把人画得栩栩如生,娇态可掬。”
锦段压下心中的微痛,静静地笑,诚心地赞,然后便看到李夜茗的脸上扬起了既娇憨,又如水底青苔般柔软而青涩的笑容。
入夜,锦段心中有事,躲在锦被里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在暖阁里看到的那一幕,心中悲喜交加。
李夜茗裹着斗篷悄悄跑到锦段的房间里,探着头叫:“姐姐,姐姐。”
锦段掀开床帐,看见昏暗的烛影下,李夜茗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心中大急,怒道:“简直胡闹!这样冷的天,你跑出来做什么?”说着一把掀开锦被,“快躺进来!”
李夜茗的牙齿上下打着战,钻进被子里,搂着锦段,在她怀里蹭了蹭,口中不住地道:“好冷呀,姐姐……”
锦段替她掖了掖被子,也不理她。
李夜茗自她怀里探出头,轻声问:“姐姐,你在生我的气吗?”
锦段道:“你穿成这样,又半夜跑出来,若是病了该怎么办?我自然生你的气。”
李夜茗摇头,“不是,姐姐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姐姐今日在暖阁时便已不高兴了。姐姐,为什么?”
锦段没有想到李夜茗竟如此敏感,犹豫片刻,轻声问:“夜茗喜欢太子殿下吗?”
李夜茗笑,“我自然喜欢太子殿下,难道姐姐不喜欢吗?”
烧了地龙的内室仍是寒冷,锦段往被子里缩了缩,掩着风寒,趁着帐中昏暗,掩埋了情绪,轻浅地笑,“太子向来脾气好,这宫里有谁不喜欢他?”
沉默了一时,李夜茗突然小声问:“姐姐,我听旁人讲,你是要嫁给太子的。是真的吗?”
锦段无声地笑,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睡吧。”
锦段有心问一问李夜茗,成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她有所不同的,却终究问不出口。
“程洛山此行有去无回”这样的传言,继“锦段召妹入东宫固宠”之后,成为宫人们私下里的谈资,就连当初传得沸沸扬扬的长公主下嫁一事,都再次被提及,甚至有愈传愈烈之势。而自回宫起便一直沉默的长信长公主,却从头到尾置若罔闻。
锦段只知道她是自林氏姐妹的口中听闻此事的,并不能确定这事是不是由东宫传出去的,只是宫人之间虽传得厉害,却没人敢将这话传到皇帝或郑太后等人的耳中,所以传言便也只能是传言罢了。
程洛山此去究竟是“战士军前半死生”,还是“美人帐下犹歌舞”,就要看皇帝的打算了。只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此行于程洛山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历练。
在锦段看来,能出宫历练,哪怕是历经生死,也比受制于宫中要强得多。可她是绝无这种脱离皇宫的机会的,便也只是羡慕罢了。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程洛山离宫后,木皇后便三天两头地召她去椒房殿,却并非一定要说些什么。木皇后本就是清冷的性子,有时只是与锦段对坐,彼此沉默,饶是如此,每回仍要留足她在椒房殿两个时辰才肯放她离开。
锦段坐在椒房殿的暖阁中,悄悄抬起眼睫,望了望执卷坐在榻上,眉目沉寂的木皇后,心中惊疑不定,实在不清楚木皇后此举,究竟是何意。
也不知在书中看到了什么,木皇后突然黯下了神色,掩卷呆坐。眼睛茫然地望着香几上置着的一面四鸾衔绶纹金银平脱镜,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叹了一句:“日暮江波急,谁怜渔丈人?楚墓悲犹在,吴门恨未申……”
锦段心头一跳,倏然抬眼看向木皇后。并非她草木皆兵,只是眼前这位性格清冷的皇后,并非喜爱伤春悲秋,无事捧卷嗟叹之人,突然念出这两句诗必定是大有深意的。所谓“楚墓”、“吴门”,不过是伍子胥终其一生至死难言的郁情,就算西施与范蠡的故事永久流传,也终究比不过此人一夜白头的一生悲情。
“锦段,你可读过此诗?”
“奴婢服侍太子殿下在清凉殿读书时,曾有幸在《乐府》一书中读过此诗。只是奴婢资质愚钝,读书不求甚解,也不过是粗粗一读罢了,却是不通的。”
木皇后扯了扯嘴角,淡笑道:“那日我听你与程洛山辩白息妫,见地倒是与旁人不同。”
锦段道:“不过是同为女子,更能设身处地罢了。奴婢以为,楚王给了息夫人一个男子能够给予一个女子的全部的爱,比之息侯毫不逊色,或许更胜。息夫人纵被冠以祸国妖物之名,也不过区区一介弱女子,楚王强大,况且毕竟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唯一能够做的,也唯有‘不言’二字。”不管她的猜测究竟对否,设身处地一途何时都不会错。
木皇后沉默不言,静静地听着,面上慢慢露出一种凄然的神情。她重重地呼吸着,似是有激荡的情绪蕴藏其中。她握紧了书卷,喃喃地道:“是啊,纵弗能死,其又奚言?弱女子在强大的男人面前能做什么?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眼眶中突然有泪水涌了出来,她将手中的书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凄厉地喊:“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羞辱的爱宠,是多么让人憎恨,又是多么让人恶心!我纵是活着,此生又有谁能还我一个程臣浅?!”那声音里带着了无生气的无望,似是行将就木之人的最后一点挣扎。
憎恶,愤恨,绝望。
锦段吓了一跳,忙跳下椅子,跪在地上,直呼:“娘娘息怒,奴婢该死!”
暖阁外的染霜跑过来,扶着木皇后,低声抚慰:“娘娘,娘娘平静下来吧,锦段姑娘还什么都不懂呢。”
木皇后突然泪如雨下,“是,他们都不懂……他们都不懂他们能活下来是多么的艰难,他们都不懂他们的活是拿臣浅的死换来的!保全了他们,谁来还我……谁来还我……”木皇后失控了,可染霜还清醒着,余下的话,被染霜捂进了嘴里。
锦段惊恐地望着木皇后狂乱的神情,和她凤目里不断涌出的绝望的泪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而锦段却忖度出了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程臣浅……是谁?!
木皇后无声地哭着,挣扎着想要挣脱染霜的手,染霜大急,在她耳边低喝一声:“娘娘,锦段姑娘还在呢!”
木皇后被她一喝,似是反应了过来,低下头看着锦段,她咬着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推开染霜,伸手将锦段拉了起来,“你……我今生总归是对不起夷光,也对不起你。你……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锦段,你要帮我。”
锦段紧抿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面前好似精神失常了的妇人,慢慢地摇头。如动物遇到危险时会下意识地趋避的本能一般,她不停地摇着头。木皇后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冰冷的感觉浸入骨髓、肺腑与四肢,她的牙齿开始打颤,“我……为什么要帮你?”
木皇后看着她,道:“因为你是锦段。”
“就因为我是锦段……”她咬了咬下唇,“皇后娘娘与崔氏夫人情如姐妹……娘娘,我不是锦段,她该告诉过您的。我不是,我不是!否则您这些年也不会对我如此冷漠,不是吗?”
“你是。”木皇后肯定地道。
“我不是!我是涿州芫荽村里的李夜如,我不过是被找来的替身,那个真正的锦段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您不要找我,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我也有一个女儿,她与你一般大,她丢了许多年,我每一天都在想念着她。如今她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却有人要杀她。我……我是她的母亲,我要保护她。”
锦段猛然挣开她的手,后退两步,颤抖着问:“你的女儿……她是谁?”
木皇后却答非所问,仍旧喃喃地自说自话:“锦段,我本以为,冷淡无情便是对你最好的保护,可是……可是他们仍旧不愿意放过我们……”
锦段大声地打断她,又问了一句:“你的女儿,她是谁?”
木皇后安静地望着她,目光悲凉如水。
“程洛水,我的可怜的小女儿,她叫程洛水。因为出生在洛阳,便随了她哥哥,叫洛水……她离开我的那一年才两岁,她那样小,便没有了爹娘。”
“她……她如今人在哪里?”
木皇后面容凄静,眼眸之中带着岁月沧桑的痕迹,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如风吹浪卷般波折起伏。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有什么就要脱口而出。锦段却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你不要说了!”她慢慢地后退,如看洪水猛兽一般地望着她,“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了……”
程洛山,程洛水,原来从一开始,她便已入了局。
木皇后心中的凄凉蔓延开来,往事如粼光碎影般一点点袭来,她望着锦段,轻轻地笑着,嘴角有着极好看的纹路,分明是一张笑起来极美的脸。她道:“我的儿子洛山走了,往后生死难辨,我一个人在皇宫里已无太多牵挂了……”
锦段看着她,道:“你还有四皇子殿下呢!”
“成德?”木皇后扯起嘴角冷笑,“他只是天朝的四皇子罢了。”
锦段想起那一年椒房殿的假山下,年幼的孩子红着眼眶唤程洛山的那一声“哥哥”,再想起木皇后的冷漠,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胸臆,脱口而出:“程洛山与程洛水是你的孩子,可四殿下他也是你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那你可知道我是怎样才有的他?你可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生下的他?你可知道生下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每逼问一句,眉峰便紧上一分,眼睛里面耻辱的情绪越聚越多,“你可知道,他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每天都狠狠地捶他,可他还是吸着我的血肉活了下来!”她突然伸手指向宣光殿的方向,“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有着一样的脸,流着相同的血,如附骨之蛆一般钻进我的骨髓肺腑里面,让我痛苦一生一世。我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这十几年活得是多么的生不如死!”
锦段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这是一个母亲在说自己的亲生儿子……她怎么能这样说她的亲生儿子?她失声道:“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你怎么能这样说他?你可是他的亲娘!”
她与夜茗,自幼失去父母。还在芫荽村时,两姐妹相依为命,夜茗每每到了夜里总是哭着找母亲。这样的木皇后根本不了解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敬爱与依赖之情,这是天底下最最珍贵的情感,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
有这样的一个母亲,是成德的不幸。
木皇后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紧紧地抓住胸口的衣襟,弯下了腰身,似是痛极,悲极,凄极,哀极,已到了再也无法承受的地步。
“是啊,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啊……可是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才好?他的兄姐都活在恐惧与无助之中,这么多年,我抛弃了他们,醮夫再嫁!我要怎样才能做到无视另外两个孩子的悲伤,只专心宠爱他一个?若是你,你可做得到?”
锦段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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