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你可做得到?”
锦段沉默,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若她是木皇后,是否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此刻她做不到推己及人,思之量之。她不知道当初在这座皇宫里面,在木皇后的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故事;她不知道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的木皇后是怎样入宫做皇后的;她不知道已经是十多年的夫妻,木皇后为什么仍旧如此恨皇帝;她更不知道成郢的生母,废后阳氏是如何被废的。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仇恨……她什么都不知道。
染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退了出去。锦段看着伏在榻上失声痛哭的木皇后,一步步地后退,慢慢退出了暖阁。不曾想却在转身时,看到了一个身着褚红色锦服,眉目沉寂的少年。
——年方十二岁的四皇子成德。
整个椒房殿里空荡荡的,除了成德之外,不见一个人影,想来是都被染霜屏退了,所以成德静悄悄地在那里站了多久,没有人知道。
木皇后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锦段沉默地屈膝行礼,少年不失礼仪地对她微笑,轻声道:“有劳锦段姐姐了。今日的事情,出了这椒房殿,还请锦段姐姐忘了吧。”
锦段看着他稍显苍白的唇角勉强勾起些微弧度,和他微微泛红眼眶强自压抑着情绪的懂事模样,沉默地点头。要多懂事,才能在听到自己的亲生母亲说出那样的话后,还能做得到如此的镇定?要多懂事,才能说得出这样平静的话语?离开椒房殿时,她抬头环视了一圈虽摆满了奇珍异品,却显得了无生气的宫殿,心头不禁叹息。
在目睹了木皇后的悲怆与绝望之后,回头再看这座华丽的宫殿,锦段却觉得,于木皇后而言,这里,何尝不像是地狱?
程洛山……又要如何面对这样的一个母亲?
想到一入西北便再无消息的程洛山,她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如林安澜或木皇后所言,程洛山此去确是凶多吉少。木皇后这样失常的表现,难道真的是皇帝再也容不下他们**了?
程洛山,他要怎么办才好?
她呆呆地想着,失神地走出椒房殿。身后的成德目送她离开,拂了拂衣袖,敛下眉目,抬脚走进了暖阁。
看着木皇后伏在榻上的单薄身姿,他忍了又忍,将已经涌到了眼眶的泪水生生地憋了回去,只是紧紧地交握着双手,轻轻叫了一声:“母后。”
木皇后身子微微一震,稍顿,才抹了抹脸,慢慢地坐起了身子,睁开红肿的眼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淡地“嗯”了一声。
成德咬了咬唇,接着道:“方才母后与锦段姐姐说的话,儿臣都听到了。”
木皇后陡然抬起眼睫,一扫方才的失控与悲凄,目光凛冽地看向小儿子,冷冷地道:“你想说什么?”
成德上前一步,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母后……难道真的这样恨儿臣吗?”
木皇后看着他那悲伤郑重的样子,动了动嘴角,似笑犹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斜斜地歪在软枕上,也不知是说给成德,还是说给她自己:“恨你?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恨你……又何尝不是在恨我自己……”
成德再上前一步,又问:“母后这样恨,究竟是为了什么?从父皇到儿臣……儿臣从未曾做错过什么,却未曾见过母后对儿臣露出过一丝温柔的笑意。儿臣既是母后身上掉下的肉,难道母后就真的一丁点儿都不心疼?”
木皇后如发泄一般哭了许久,已是疲累至极,此刻被一向温顺且惧怕她的儿子这样逼问,却再也生不出怒意,只是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峰,道:“若我只心疼了你一个,又如何对得起你的兄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是我这一生最恨的那个人!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地抱着你亲近。”
成德将嘴唇抿成细细的一条线。他小心地问:“这样说来,母后还是心疼我的,只是因为你心中难过,所以才刻意疏远我。对不对?”
木皇后将软软的手臂搭在眼睛上,颤着声音道:“你走吧。我很累,现在不要与我说这些。我不想……我……”她极是痛苦地喘息了一下,“你走吧,你走。好好去做你的四皇子,做他的乖儿子去吧!”
成德看着她因为难过而抖得不成样子的身子,忽然泪如雨下。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叫了一声:“母后!”
木皇后拿下手臂,静静地看着他哭泣,一动不动。
成德膝行几步,跪在了榻下,抱住她的双腿,哭道:“我知道母后是为了哥哥难过,可是母后,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呀!这十多年来,母后既惩罚了自己,也惩罚了儿子,你知道儿子有多难过吗……”
木皇后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和玺彩绘梁枋,丝毫不为所动。成德俯首在她膝上,似无助的幼童一般,将满腹的委屈尽数哭了出来,直到声嘶力竭。
也不知哭了多久,成德抹了抹满脸的泪水,抬头认真地看着木皇后,道:“母后既不愿意与儿臣说当年发生的事情,那儿臣便不问。儿臣只想问母后一句,让母后如此深恨的人究竟是谁?”
木皇后动了动嘴角,冷冷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成德抬起眉峰,目光清澈而坚定地道:“母后心中难过,想要保护兄姐,儿臣明白。不管母后想要什么,儿臣都会帮母后去争,去夺。儿臣已经长大了,从今以后,便由儿臣来保护母后……”
木皇后不等他说完,便冷笑道:“帮我?你能帮我什么?”
成德道:“母后想要什么,儿臣便给母后什么。儿臣帮母后争脸!”
“争脸?”木皇后扯着唇角,复又笑道:“我的儿,我若想要你去争太子之位,你能吗?你能给我争来吗?”
“若母后想要儿臣做太子,那儿臣便去同皇兄争!”成德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几分果决。
“争?你拿什么争?你以为他疼你爱你,便一定会将太子之位传给你吗?他不会!他到死都防着咱们呢!他窃取了我程家的江山,他怕咱们重新再给他夺回去呢!”木皇后咬着牙,“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即使阳玉人被废了,成郢竟还能稳居东宫?因为成渠压根儿就没有废太子的心!他疼你爱你也不过是想要你做一个受宠的亲王罢了。他的江山,除了他与阳玉人的儿子,谁都休想染指!”
成德摇头道:“不,父皇那么爱母后,若母后肯……”
“我肯?就算我肯屈就,就算成渠答应了,那个老虔婆也绝对不会答应!她是恨不得我去死的!她忍了我这么些年,早就忍够了我!你以为她是真的疼爱你吗?她日日抱着你心肝肉地叫着,你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你这个孙子?你错了!她有多厌恶我,就有多厌恶你!”
成德攥紧了她的衣摆,眼睛里带着不可置信。
木皇后终于正眼看他,“不相信吗?”
成德迟疑,“皇祖母待母后很是……”
客气,忍耐。
只是这两个词,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不对劲。之前被刻意忽略了的皇祖母与母后间相处的情景,此刻重新浮现于脑海。母后自始至终的冷漠,皇祖母客气中带着忍耐的表情……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对劲。
“忍耐对不对?她就是在忍我,她忍了我十几年了!可是你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要除掉我以图后快!因为我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他们曾经是如何的忘恩负义,如何的心狠手辣!”
成德沉默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已攥成拳的双手,将额头抵在她的手上,低声道:“不管怎样,母后……儿臣求母后,不要……不要抛弃儿臣。儿子不要做没有娘的孩子……”
木皇后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没有娘的孩子,她的哪一个孩子又是有娘的呢?
“你只说自己像是没有娘的孩子,你好歹还有他疼着你,爱着你。可你知不知道,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子,他们连父亲都没有!他们的爹早就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我的两个孩子,大的才五岁,小的……小的才两岁,刚会唤我一声‘娘’,……你只说你可怜,却不知,他们比你更可怜。”
成德抬起泪眼看着她,问:“那娘要儿子怎么样呢?因为哥哥姐姐孤苦伶仃,所以娘没有办法只宠爱儿子一个,便也想要儿子同样的孤苦,这样……娘愧疚的心,便真的会好受一些吗?”
“好受!”木皇后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泪流满面,“好受,真的好受!”说着突然直起了身子,凤目圆睁,狠狠地抽出手,捏拳打在了面前小儿子的身上,“为什么你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为什么?!若非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我又何至于!我又何至于!”
成德咬紧了嘴唇一动不动,任她抽打。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把你生下来?为什么我要入宫?为什么我连杀夫之仇都报不了?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木葳蕤这样的没用?!”她慢慢停下了手,瘫软下身子,将跪在自己脚下的小儿子抱进了怀里,撕心裂肺地哭着。
十余年来一直怨她、恨她的大儿子;近在咫尺,却亲近不得的女儿;被刻意冷落,委屈悲伤的小儿子……她想尽一切办法,却仍旧使得大儿子与女儿的性命遭受到了威胁。她的心中,是那样的难过与绝望啊!
这么多年过去,家破人亡,她在这千丈红尘之中,竟找不到来路,更找不到归程。
第18章:折子戏
自那日椒房殿里木皇后失控大哭一场之后,后宫似乎安静了下来,椒房殿里,不曾有任何的流言传出。锦段不知道是该认为这是木皇后冷漠威严,以至宫女恐惧不敢言之故,还是该认为这是染霜驯下有方,椒房殿上下众志成城之故。总之,宫里是安静的。
也许,一切只是因为建元十五年即将到来。
到了腊月二十五,宫里已渐有喜庆之色。原本应由皇后亲自打理的扫尘一事,也一如既往地交由敬妃主持。各宫宫女都进进出出地忙着扫尘、挂吉灯,到处都洋溢着迎接新年的喜气洋洋,没有人还有心留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传言。
林安澜病重,身体一日不胜一日,已无精力再管理东宫诸事。原本这样的事情理应交给锦段这个东宫长宫女,以示对郑太后的尊敬,但林安澜却将协理之权交给了良媛小林氏。
而成郢对这些似是无所觉,或不甚在意,并未干涉,锦段倒也乐得不做这个出头鸟。
只是宫里的喜气却并未传到前朝,更不要说西北战场。奉元关仍旧战事吃紧,时有不利的消息传来。这几日,不时有朝臣上疏,意欲请太尉锦础元领兵出征,但皇帝却始终将奏章留住不发,态度不明。
这样一直到了年下三十这一日,宫中开宴,各宫妃嫔、皇子、公主齐聚景福殿。郑太后居于高位,皇帝与木皇后并肩而坐,各宫齐聚一堂,竟也坐了满殿。丝竹管弦之乐自殿外传来,殿内一片互相敬酒之声,欢声笑语,春意融融。
高高的龙椅上,帝后同坐。建元皇帝冷峻的脸上带着睥睨苍生的帝王气魄,而木皇后则是终年不变的清冷,虽与这满殿的喜悦如此格格不入,但却不妨碍她如残月青烟一般的美,她就像一朵即将盛开的傲骨清丽的梅花,在华美如斯的景福殿的映衬下,突兀地显现出一种被遗弃的荒凉。
好在,在这景福殿中,林安澜尚是懂得收敛的。她一早便遣了锦段去服侍郑太后,并笑吟吟地道:“锦段是皇祖母早些年使唤惯了的,今日年下,便由她来代替孙媳在皇祖母跟前尽孝吧!”
她这话说得极是讨巧,郑太后自然也高兴,便招了锦段过去,不时地与她笑语几句。锦段低眉顺目地服侍着,尽量不让自己打了谁的眼,连皇帝射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都未曾留意到。
殿外倚梅亭中摆了戏台子,一班宫廷乐工男女不等,均装扮一新鱼贯入亭。宴罢,皇帝拿了曲牌请郑太后先点开场戏,郑太后却看也不看,只低眉饮了一盅酒,浅笑道:“我呀,还真有一出戏是极喜欢的。就点那《赵氏孤儿》第一折吧!”
她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年下时节,如此喜庆之日,她不点《拜月亭》或《玉簪记》这些喜庆的曲目,却要点那悲惨又不祥的《赵氏孤儿》,这是为何?
皇帝稍作犹豫,道:“母后换一出吧,过些日子儿子再让乐工专门为母后唱这《赵氏孤儿》。您看,这《琴心记》也是不错的。”
郑太后听皇帝说完,笑着拒绝道:“不管他日如何,我今日只想听《赵氏孤儿》。”
皇帝无奈,只得示意敬妃,敬妃动了动嘴唇,吩咐了身旁的女官,让殿外候着的乐工开戏。不多时,倚梅亭中开弦起鼓,浓墨重彩的戏装伶人水袖轻舞,咿咿呀呀地吟唱起来。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当时不尽情,过后空淘气……某在灵公跟前说过,将赵盾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只有赵朔与公主在府中,为他是个驸马,不好擅杀。某想剪草除根,萌芽不发……”
“公主,你听我遗言:你如今腹怀有孕,若是你添个女儿,更无话说;若是个小厮儿呵,我就腹中与他个小名,唤作赵氏孤儿。待他长立**,与俺父母雪冤报仇也……”
“天下人烦恼,都在我心头;犹如秋夜雨,一点一声愁。妾身晋室公主,被奸臣屠岸贾将俺赵家满门良贱,诛尽杀绝。今日所生一子,记得驸马临亡之时,曾有遗言:若是添个小厮儿,唤作赵氏孤儿,待他久后**长大,与父母雪冤报仇。天哪!怎能够将这孩儿送出的这府门去……”
锦段躬身站在郑太后的身后,看着殿外的倚梅亭里,锣鼓声声,人影幢幢,正上演着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眼角的余光瞄到清冷端坐的木皇后,她紧抿着唇角,淡漠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戏台,似是已然入戏一般。随着那台上女乐的声音一起,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恨意。
“屠岸贾,都似你这般损害忠良,几时是了也呵!”
“你既没包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猛拼着撞阶基图个自尽,便留不得香名万古闻,也好伴鉏麑共做忠魂。你你你要殷勤,照觑晨昏,他须是赵氏门中一命根。直等待他年长进,才说与从前话本。是必教报仇人……”
锦段看到木皇后猛然闭上了双眼,虽仍旧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