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咬了咬下唇,道:“我会约束她,我会护着她。”
木皇后冷笑,“约束?护着?你难道看不出来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吗?况且,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之所以入宫,全是因你之故吗?”
“我……”锦段语塞,强撑着解释,“我只是没有想到初雪会……”
“没有想到?”清冷的女子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啊,你是没有想到。你一心待她好,便以为她心中也是如你一般,待你一心一意,对你亲之重之,敬之爱之。于是你就忘了应该要慎思之,明辨之……正因如此,那些心存龌龊的人才会借着亲重敬爱的名义,如此轻而易举地啖你之肉,饮你之血,寝你之皮!”她摊开手,轻笑道:“所以,你看,贵贱情何薄啊!”
锦段心如寒冰,沉默不语。
木皇后却冷笑着看着她,接着道:“知道为何这些年来你用心地服侍成郢,成家却连个名分也不肯给你吗?”
锦段仍然沉默不言,这个问题她始终想不明白。当年,她借着锦氏大小姐的名头,以未来的太子良娣的身份入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为什么始终不肯给她一个名分?难道真如宫女们所传闻的那般,仅仅是因为想要等林安澜死后,她直接……
她不信。
自古便有“权重者女,不居后宫高位”之言,况且太子妃乃未来国母,其位甚重,皇帝与太后若真的忌惮锦氏一族,又怎么可能会同意她恬居太子妃之位?
就算她不是锦家真正的女儿,但却改变不了她与锦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实。
“因为你是锦家的女儿。锦家若想要你居于后宫高位,就必须拿出等同的价值来与皇帝做交换。鱼与熊掌,怎能兼得?”
此言一出,锦段恍然。
事情已然明了,她若想要在宫中得权得势,那锦家便必须要交出手中的权势,二者只能选其一。而锦家,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鸠占鹊巢的替身女儿放弃手中的权势呢?
真是笑话。
所以便注定了,不管宫中有多少人猜度她将来的地位,却永远都改变不了她在宫中只能是卑微的宫婢的事实。她就如一枚棋子,看似身世了得,实则一无所有,随时可以被放弃,被抛弃,连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奴婢……明白了,我只是个替身而已,随时可以被抛弃。”
“是。”木皇后看着手中的书卷,淡淡地颌首,“所以现在你可以选择保全她,或是你们两姐妹一同留在宫里,走到最后,同生,亦共死。”
生……死……
锦段忍不住笑起来,“原来竟已到了生死抉择之时了。”
“你不是向来自诩是个好姐姐吗?这会儿又何必如此犹豫。”
犹豫?既是要她来做抉择,又为何连犹豫都不许?
锦段突然感到一种心如死灰的悲哀,似哭还笑,“皇后娘娘,奴婢不知道多年前在您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许您已达观知命,不惧生死。但是奴婢……奴婢还没有活够啊!我害怕死,我不想死啊!您可以为了夜茗筹谋这些,可以为了她来逼迫我,可是……可是有谁替我筹谋过?有谁为我想过啊?皇后娘娘,可曾有人可怜过我,考虑过我想不想插手你们的这些恩恩怨怨……你们有谁……可怜过我?”
木皇后垂下眉睫,稍有迟疑,淡淡地道:“你躲不掉的,这是你的命。不过你放心吧,总会有人替你筹谋,不会抛下你于不顾的。”
不会抛下她于不顾?那她是不是该感谢,感谢他们原来竟不嫌弃她的卑微身份,没有抛弃她于不顾?
跨出椒房殿的那一刻,锦段突然想到,这么多年,似乎每一回她自椒房殿里出来,心里总是会有一种逼近惘然的委屈与凄苦。她抬头看着天边的一道残月,料峭的寒风吹出一身透骨的冷。骤然间,她想起幼时与夜茗一道上山采野菜的情景,那时,她们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十四岁以前与妹妹一起生活的枝枝蔓蔓,巨细靡遗,一时尽上心头。只是如今物换星移,时移世易,她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忍不住黯然一叹。
在椒房殿外遇到四皇子成德时,锦段正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地便与他撞了个满怀。
“大胆!走路不长眼睛吗,连四殿下也敢冲撞!”
锦段这时已经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少年,急忙下跪请罪。才屈了双膝,就有一双手托住了她,接着便是少年温和的声音,“不打紧,想来锦段姐姐也不是有意的。”
锦段忙低声道:“多谢四殿下宽宥。”
成德挥手,屏退了身旁的内侍,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隐在灯光之下透出几分凄凉之色的椒房殿,温和的脸色沉寂了下来,轻声问:“听闻前些日子锦段姐姐曾遭无妄之灾,不知姐姐如今可还好?”
锦段将他的脸色看在眼里,恭谨地道:“劳殿下记挂,奴婢很好。”
果然,成德稍迟疑了一下,便再次问:“姐姐方才自椒房殿出来,不知……不知母后可好?”自那一日椒房殿内**抱头痛哭之后,木皇后便再次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模样,甚至连他前往椒房殿问安都被拒之门外。
锦段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含丝毫的怜悯,慢言温语地道:“娘娘很好,身体很好,气色也好。”
成德面对着她淡然浅笑的眼睛,晶莹的眸光终是黯淡下去,过了一时,才轻声道:“程……洛山在小镜园等你。”他抬眸,再看了一次沉寂的灯光中巍峨华美却带着几分颓败苍凉之气的宫墙飞檐,敛下眉目,转身离开。
忽有一声凄厉的雁啼传来,锦段抬头,一只孤雁飞快掠过,在空中留下一丝痕迹,复又消失不见。
小镜园在椒房殿西北,是前朝杨帝为其宠妃所建之处,因那宠妃是摆夷女子,自入宫后每日思乡,日夜垂泪,杨皇见之心疼不忍,便命人专为她造了这小镜园。小镜园内多置奇葩异草,珍禽异兽,连房屋都是依摆夷族房屋样式所建,以慰宠妃的思乡之情。
据宫中老人所言,前朝时的小镜园每日轻歌曼舞,好不热闹,得了宠妃倾城一笑的杨皇便成了那“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玄宗皇帝了。于是前朝三千里山河与这“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皇宫宝殿便尽数移作了成姓。
只是朝代更迭后,今上却是个对女色与靡靡之音都不甚热衷之人,昔日琼筵宝幄连枝锦的小镜园便自此蒙尘,再不复当年的热闹景象。时至今日,除了椒房殿里的木皇后,从未有人见过建元皇帝对哪一个女子投注过一分感情。也许,于他而言,椒房殿便是他给心爱的女子建造的小镜园了,虽然那样的“小镜园”于孤独心伤的木皇后而言如同囚牢。
锦段踏着一地的枯枝败叶,趁着夜色悄悄地走进小镜园。她来不及看被风雨斑驳了的红墙绿瓦,还有那些奇葩异草,抬头四望,寻找着程洛山。
程洛山自一株桂树旁走了出来,叫了一声:“锦段。”
锦段看了一眼,提起裙裾走了过去。
自那日在暴室相见后,这是锦段第一次见他。不见灯火的小镜园里昏黑一片,锦段看不清他的样子,问了一句:“天色已晚,程将军怎么还在宫里?”≮我们备用网址:≯
程洛山看着面前这个踏着夜色而来的女子,说不清是讥诮还是淡漠地扯起嘴角笑笑,道:“既是留在宫里,自然是因为天恩浩荡,圣眷优渥了。”
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锦段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才是她认识的程洛山。
“将军着相了,圣眷优渥自然要好于恩衰宠没,是世人最求之不得的。上次匆忙一见,未来得及恭贺将军得胜还朝,是锦段的过错。”锦段说完便敛衽一礼,深深拜了下去。
“得胜还朝?”程洛山古怪地一笑,“怕是你还不知道吧,我虽为征西大将军,却只是个空有响亮名头的傀儡将军,朝中派去的监军是林数年,三军只听他的号令,我……我才是那日夜看着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大闲人啊。”
锦段想起年夜时她在含章殿外听到的那些石破天惊的话,再看看眼前似悲似喜的程洛山,所有的话便都堵在嗓子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她浅浅一笑,并不与他争辩,只是轻声道:“那也……总是好的,至少免了父母的忧心惊惧。”
更何况,她原是猜测着,他这一回,是真要去西北送死了。
程洛山喟然长叹,笑得凉薄,“可不是吗,父母这一回是再也不会忧心惊惧了。你知道吗,今日我父母已然入宫为我求得了赐婚的旨意,明日赐婚的圣旨便会送到司空府。求娶的是长信长公主,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
锦段低眉,果然,所有人都没有说错,程洛山,是要尚公主的。
只要皇帝一直自觉亏欠木皇后,不愿再伤她的心,任何人便都动不得程洛山,只要皇帝有心保他,还有谁……再敢动他?哪怕强硬如郑太后,不也一样要退步忍让?想来,皇帝要程洛山去西北的真正用意便是想要他攒些功劳在身,以便尚公主时更能名正言顺吧?
长信长公主,那个皇帝最为疼爱的女儿,在宫里几乎足不出户,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公主,就要嫁给程洛山了。锦段还记得当年成郢对她透露过,长信喜欢程洛山。
皇帝此举,既保住了程洛山,又遂了自己女儿的愿,更取悦了木皇后,如此一举三得,何乐不为?只是既然此举是保全所有人的最好办法,程洛山又何必笑得如此凉薄呢?他不是该高兴吗?一旦他娶了长信,就算是为了公主,想来将来郑太后等人也不会轻易动他。
“这是好事,锦段在此先恭喜将军了。”
程洛山冷冷一笑,“是啊,尚公主,这是天大的恩宠,是该要恭喜才对……每一句话都要思量半天才会说出来,锦段,你果然才是最小心谨慎的。”他突然问,“你当真就如此怕死吗?”
锦段面色一凛,沉静了下来,冷声道:“将军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没有活够的人,谁不怕死呢?你以为人人都似……”几乎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到了舌尖又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她话音一转,“蝼蚁尚且贪生,我本命如蝼蚁,又怎能不小心谨慎。”
她虽未曾说出口,程洛山又岂会不明白她想说的是谁。他闭了闭眼,似讥诮又似悲伤地笑起来,“是啊,她本就是生不如死的人,却偏偏答应了死去的人要好好活着……”他的声音沉寂下来,在寂静的小镜园里幽幽地响着。
锦段沉默不语。当年的事情她已渐能猜出几分,但是他们**的悲伤,她却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并非她心如坚石,实则是这些年在宫里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加之这几日又经历了生死的起伏,她的心境早已不同往日,连说话的语气里都不自觉地带了许多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悲苦,又如何还有心情去同情旁人?
她也不想怨天尤人,可是……可是啊,在皇宫里的这些年,除了她的妹妹,她竟找不到可温暖她,可安慰她之人!
真的是……人情薄如纸啊!
“锦段,你是喜欢太子的,对吗?”
程洛山问得突然,锦段本正感叹世态炎凉,听闻此言,便不免怔了一怔,看着他讷讷说不出话来。
程洛山看着她呆滞的样子,动了动嘴角,似是微微笑了笑,声音却似乎越来越远,隐约有些缥缈,“果然啊,你喜欢他,我早就看出来了……”说着,他又自嘲地笑道:“也是,似他那般温柔的人,你们这些女子,又有哪个是不爱的呢?何况,早晚你都会是他的人。”
锦段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淡漠疏离,“既然早就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纵是喜欢又能如何,你是知道的,不管表面的‘锦段’看起来如何光鲜,作为里子的李夜如却是实实在在的卑微。‘喜欢’二字,实不敢提。”
“可是,”程洛山上前一步,与她面对面,“纵然你卑微如蝼蚁,却不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
这样满是酸涩的爱,在他的心中藏了多年。因为不敢,因为不能,他只能尽量无视心中的爱意,一再告诫自己,只得待她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可是,当他得知她被人陷害下了暴室时,那些深埋于心底却波涛汹涌的感情,便再也忍不住了。
所谓心悦君兮,君不知……而他,又何尝不是心悦卿兮,卿不知呢?
他懂得她的恐惧,明白她的害怕,更了解她的如履薄冰……可是就算知道这一切,他唯一能做的,也唯有“冷眼旁观”四个字。
因为他与她一样同在樊笼之中,唯一的一线天开之机,便是从此心中之爱再无希望,纵然光明普照,亦是再也与她无关。
他别无选择,为了那些他在乎的人,他只能……娶公主。
锦段闻言惊得后退了一步,她捏紧了裙裾,略有些慌乱地回头四顾,见幽暗的园子里树影婆娑,丝毫不闻旁的声音,除了他们二人,确实再无第三人之后,才略略放下心来,抿了抿嘴角,看着他,道:“程洛山,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我们身处虎狼之穴,能步步惊心走到现在已是不易,更何况,你又是要娶公主的人,纵是说一千道一万,你我也是没有可能的。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横生枝节?程洛山,你该当知道的,那句话,若给旁人听到,是会害死人的!我……我就只当没有听到,你……也要把它忘记。”
夜色如墨,四周更是死一般的寂静。程洛山站在她面前,身影冷峻而淡漠,他看着她,听着她因为害怕而说得越发狠厉又语无伦次的话,那颗因为爱她而躁动的心,便也跟着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她说了这么多,并非是因为他的话而心生感动,亦非“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而仅仅是因为害怕他的这一番剖白会为她惹来麻烦。
“原来……你思量的,只是这些?”
“不然呢?”昏黑的夜色里,锦段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听着他语气里的索然与淡漠,慢慢沉静下来,退却方才的不安与恐惧。她将心中那些飞落如雪的悲苦一点点地堆积到心底的角落里,静静地道:“程洛山,你我相识多年,论情谊,自是旁人比不过的。只是,你我的处境,彼此都最明白不过。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当年你无意中遗落的一本《陈王歌》,几乎为你引来杀身之祸。我不知道你的遭遇或你内心的痛苦,与那陈王有多少相似之处,但是,你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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