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皇后道:“我早与你说过,你并非没有人庇佑扶持的,是你自己不肯相信。”
锦段自然不信,“花如此大的代价,只为留我在宫中做良娣?纵是他们愿意,皇后又岂会同意?这些东西,可是用皇后十几年的屈辱换来的!只为了区区一个锦段?怎么可能!”再说,站在权力巅峰上的那对**,又岂会容他们留下这未被烧尽的野草?
“那些兵权,如今已无太大用处了,用它换得你富贵平安,倒也值了。我连累了锦家十多年,总是愧对他们的。何况,锦础元还是臣浅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弟。”
富贵平安?如果她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尚会以为只要自己小心谨慎,慢慢熬下去,总会有出头的一天。但今日,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曲折恩怨,再说富贵平安,又怎么可能?
在她是“假锦段”时,宫中每每流出她与木皇后稍有瓜葛的传言,郑太后都忍不住对她生出几分杀机。倘若知道了她才是真正的锦段,只怕郑太后立时三刻便会要了她的命,又岂会容她在宫中平安富贵下去?
锦氏与木皇后这些人虽被皇帝压制得难以反抗,但也绝不至于这般愚蠢。
“锦家手握兵权,能在皇帝的虎视眈眈之下十余年岿然不倒,又岂会是寻常人家?只为保我平安富贵这样的话,说出来没有人会信。皇后娘娘,我虽笨,但却不傻。当初娘娘既然在得知我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仍旧能传得出那样的流言,便必然是得了锦家默许的,他们在得知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的情况下,仍能舍弃我,而选择帮助娘娘……可见其对娘娘的忠心,无以撼动。此番举动,说得好听些是为了我,但往深了想,只怕还是为了娘娘吧?”
所谓忠心赤胆,所谓忠臣良相,舍生忘死,赔尽一切,为的不就是一个“忠”字,又岂会为了儿女而摆偏了放在正中的那颗忠心?
崔氏有**护木皇后**,锦段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冷硬的心,不是一个亲生女儿就能软化得了的。更何况,这个亲生女儿还并非自幼养在她身旁。只怕崔氏对那个在她身旁生活了十来年的假锦段,都比对自己有感情。
十一年相处,哪怕是只猫狗,也养出感情了。
十一年分离,哪怕是亲生的女儿,也未必不能生疏如陌路。
离开椒房殿时,锦段带了满心的不甘与怨怼。但等回到东观殿,看到李夜茗近来愈加消瘦苍白的小脸时,她心底那些已消散零落的温暖,又再次聚集了起来。她离开时,木皇后告诉她:“我已与那老虔婆说了,明日恩准良娣回门。你带了我姐姐和夜茗出宫,将她们送出去吧。”
她想,既然她是被舍弃的那一个,那么至少,也要夜茗好好的,总不能辜负了这许多人想要保全她的一片心。
“夜茗,明日我会带你和白衣姑姑一起出宫。你……在外头要好好地活着。以后便是白衣姑姑陪着你了。”
“那你呢?”李夜茗静静地问。
锦段笑,“我自然是要留在宫里的。”
过了许久,李夜茗才轻轻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想要我平安喜乐地活着。”说着,她嘴角的笑容变作了深深的讥诮,“我也是如今才知道,原来我竟是如此重要。只是,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所谓的‘平安喜乐’四字,只怕早已成了奢望。”
锦段淡淡地道:“如果做不到平安喜乐,那便好好活着吧。须知……”她抬头看天,“宫外的天空,比这里大多了。能活得高兴,活得由着自己,也总是好的。”
李夜茗笑道:“谁又知道他们这般费尽心力地想我离开皇宫,为的不是让我将来重新回来,为他们报仇?”毕竟这般鲜血淋淋的仇恨在那个如活死人一般的皇后心里存活了那么多年,这可是她活下去的支柱。但凡有一线希望,她又怎会轻易放弃?
锦段握住了李夜茗的手,语气里带了责备,“不要这样说她,子不言母过,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舐犊情深,你又岂知她不是真心真意为了你呢。”
毕竟夜茗是木皇后与程臣浅的女儿,是程臣浅留在这世上的骨肉血脉。她和程洛山在木皇后心中的分量,不是生死仇恨能比得了的。只怕木皇后此刻最处心积虑要做的,就是如何帮她那亡夫保住血脉。
成郢与夜茗有自幼定下的婚约,只要木皇后以此逼迫皇帝,以皇帝对她的情意,他也不是不会答应。只要有木皇后护着,李夜茗登上太子妃位,虽说危险重重,但焉知不会有报仇的机会?
可木皇后绝口不提婚约之事,那便是一心想要女儿从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仇怨中脱身而出,干干净净地过一辈子。这是一个身陷囹圄的母亲,能为女儿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而她,不管是真的锦段,还是假的锦段,既然当初是自己一手拉着妹妹进了这不见天日的火坑,那么今日替代妹妹背负这样的命运,也怨不得任何人。
她,认了便是。
在这场错综复杂的恩怨仇恨里,她无法原谅锦家,无法原谅崔氏,但凡与她有关联的,将她拖进这个漩涡里的任何人,她都无法原谅。但是夜茗却不可以和自己一样。她是自己自幼护着长大的,最没有心机、最干净纯洁的妹妹,她的心中不可以有仇怨,她不可以因怨恨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改了心性。
否则,锦段这些年苦心维护的一切温暖,便都尽付流水了。(文*冇*人-冇…书-屋-W-R-S-H-U)
若是如此,这一世,还有什么可以让她留恋的?
次日,太子良娣锦段备了仪仗御辇,带了李夜茗和仍旧是宫女打扮的木白衣出宫。
锦段非常想知道,锦氏一家在看到她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是难过?是高兴?还是相见争如不见?
然而,仪仗尚未走到宫门,后面就有孤树堂的宫女绿莪追了上来,抵在燕丝耳旁说了几句,燕丝便忙示意停了轿辇。锦段尚来不及发问,她便掀了轿帘,俯过身来低声道:“良娣,此番怕是不能出宫了。”
锦段心头一凛,“怎么?”
燕丝道:“太子命绿莪前来,说是宫里出了刺客,如今要阖宫搜查,任何人不准轻易离宫。太后传了旨意,说是令良娣择日再行出宫。”
好好的,宫里竟出了刺客,郑太后还勒令她择日再行出宫……刺客的消息为何传来得如此突兀?早没有,晚没有,却恰好在此时传来。莫非……是郑太后临时变卦了?
她突然想到了木白衣。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背上冷汗直流。郑太后变卦,不许她出宫,那便是真的起了杀心了。她不认为此时变卦的人会是皇帝,就凭他对木皇后的情意,他也不会在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做出对她姐姐和女儿不利的事情。若是出了宫,李夜茗和木白衣出事,那便十有**是皇帝所为。但此时她们尚在宫里,她能够断定,此事必然是郑太后所为!
仅凭她与木皇后的这点能耐,能否抵得住郑太后的杀心?她又能否将木白衣与李夜茗平安送出宫去?
一切都未可知。
回到东宫,锦段发现成郢不在,便使燕丝出去打听,问一问究竟是什么刺客潜入了皇宫。
李夜茗紧张地攥着锦段的手,锦段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望,却并未在宫女里找到木白衣的身影,心下愈发惴惴不安起来。
不一会儿,燕丝就回来通禀:“原是六合宫里发现少了一个打杂的小宫女,后来那宫女的尸体在六合宫后面一个废弃的枯井里找到了,竟是被填了井,看样子已死了有些日子了。只是奇怪的是,昨天这个宫女的名字还曾出现在尚药局的册子上,以吕昭仪的名头,在尚药局沈太医处取了一味侧子,一味即子,并一味红花。吕昭仪得知后便紧着去报了太后,之后便开始阖宫搜查了。”
锦段于药理并不了解,便问了一句:“那些都是什么药?”
燕丝稍顿,语气平静,一字一句地答:“大毒之药。”
锦段心头重重一跳,下意识地便想去搜寻木白衣的身影,但在将动未动的那一刹那又忍了下来,至少她还能意识到,她面前站着的,是郑太后赏给她的人。
“既是大毒之药,尚药局怎敢给?”
燕丝稍迟疑了一下,道:“这几味药,每一味都可令妇人堕胎。此类事情多是宫女与太医私下授受,在宫中也是屡见不鲜。”
锦段立刻明白了过来。皇宫这样的地方,男子不多女子多,算计来算计去的,除了名分权势外,便是谁生了孩子,谁又不能生孩子。如此一来,似这类药石,便也常入常出了。但谁都知道,被这样算计的,都是皇家的孩子,所以谁也不敢宣扬,只是两厢私下授受,不声不响。
只怕这一回若不是吕昭仪害怕是非缠身,连累自己,这样的事情是绝不敢传至太后、皇帝的耳中的。
待燕丝退下,侧殿里只余锦段与李夜茗姐妹两人时,锦段才吁了口气,回头问:“你看到白衣姑姑了吗?”
李夜茗道:“绿莪在半道上截住我们的时候,白衣姑姑便趁人不备躲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稍顿了顿,她有些担心地问:“姐姐,你说……是姑姑吗?”
锦段摇头,她不知道。这事发生的时间太过突然与巧合,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木白衣所为。若不是她所为,那为何会突然冒出个刺客来?且早不被发现,晚不被发现,偏生等她要带着李夜茗和木白衣出宫时才被发现,之后便是搜宫,她们被困在宫里无法出去;倘若是木白衣所为,那么她要那些妇人堕胎的毒药做什么?既然是要出宫的,她为何还要在宫里惹出这些事端来?
这根本不合常理。
但不管此事是不是木白衣所为,她与李夜茗都不能待在宫中了。锦段很清楚郑太后已经发现了木白衣的存在和李夜茗的身世。依着木皇后所述,郑太后是真真正正的佛口蛇心之人,心硬如铁,为了儿子的江山,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但是这样一个人,既然早已知道了木白衣的存在和李夜茗的身世,又怎么可能仍旧保持沉默呢?就她所知,成郢仍旧是每日去福明宫彩衣娱亲,风雨无阻。而郑太后每日也只是乐呵呵地与孙辈共享天伦。
似乎椒房殿里的一切动静她都丝毫不萦于心一般,一切平静得近乎可怕。
山雨欲来风满楼。郑太后越是如此,锦段便越是恐惧担忧。她握紧了李夜茗的手,语气发狠地道:“夜茗,事情不对……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了,我今晚就送你走!”
李夜茗皱眉问:“姐姐以为哪里不对?”
锦段摇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哪里都不对。我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太安静了,皇上、太后、太子,都太安静了……”
是的,太安静了。
与当年那件事有关联的人,如今都聚集在帝都,郑太后亲眼瞧着木皇后还有崔氏她们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往来谋划,竟然一声不吭,甚至连一点动作都没有。还有木白衣,戒备如此森严的皇宫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W//RS/HU)且这么久都未被发觉……这未免太不寻常。
木皇后入宫这么多年都被那对高高在上的**拿捏得死死的,除了冷冰冰地“不共楚王言”外,连自己的儿女都未能保之平安,却能在如今这些日子里筹谋送木白衣和李夜茗出宫,若不是那对**默许,她何来如此能耐?
若真有那通天彻地之能,恐怕她早报了家破人亡的丧夫之仇了,又何必困顿十余年?
只是隐藏在幕后的郑太后与皇帝已经默许了李夜茗与木白衣出宫,却又临时变卦,为的又是什么?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既然不能从宫门走出去,事情又起了变故,锦段想着能不动声色地将她们送出去的应变之法。她突然想起自己初入宫的那一年,因受了程洛山的骗,误闯了冷宫,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嬷嬷,还有一个半疯狂的女子。
那女子说了一句让她这些年连一个字都不曾忘记的话。
“我悄悄告诉你啊,你要想回人间,就从那里出去。穿过那道门,有一个小小的狗洞,爬出了狗洞,那里会有一条河,你只要沿着那条河一直走,一直走,再翻过两座山,就可以回到人间了。”
那道朱漆斑驳的大门,还有那大大的虎头铜环,她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若实在没有办法,那便是她唯一可行的路了。
早在木皇后决定送木白衣与李夜茗出宫之前,她就已送了消息去锦府,让锦氏夫妻做好了准备。只是这时宫内情况突然,消息传递不出去,外头便没了接应她们的人,这让锦段多少有些犹豫。
若无接应之人,那她们碰到危险的可能性有多大?但若不出宫,留在宫里,她们安全无虞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她在心中反复估量,最终下定了决心。只要能出去,即使外头天高海阔、山野森林,也总比留在宫中时刻担惊受怕的强。
既然决心已定,剩下的事便是如何将她们安全地送到冷宫了。如今宫中闹刺客,守卫巡逻加了一倍不止,她如何才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离开东宫,将她们送出去呢?
另外,这些日子成郢多宿在东观殿,燕丝作为执事宫女,更是日夜守在她身边。她如何才能避开他二人的耳目呢?
她正想着这些事,木白衣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旁,锦段眼皮也不眨一下,命燕丝亲自去流华殿守着林安澜的红泥药炉,等药熬好了,她就过去服侍林安澜饮药。
燕丝低头称是,悄声退了出去。
锦段看着纱窗下的牡丹浮纹红木小桌,上面摆着一只玉瓷剔透荷花纹花觚,里面新插着几枝修剪整齐的桃花,和着殿内熏鼎飘出的袅袅熏香,直溢了满殿的幽香。
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嘴角,轻轻地道:“今夜丑时,我送你们离开。”
身旁的人不答话,亦一动不动,但锦段知道,她听到了。
是夜,成郢身旁服侍的宫女红莪来报:太子歇在了林良媛处。
锦段暗吁一口气,她本就为成郢今夜会不会歇在她这里而心急,这会儿他却主动去了林良媛那里,倒是让她少费了许多心思,只余下一个燕丝,她随意想个法子,便可将她糊弄过去了。
燕丝是照例睡在她床榻前守夜的,锦段暗中点了安神香。临近丑时,她悄悄下床,看到燕丝果然睡得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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