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丝是照例睡在她床榻前守夜的,锦段暗中点了安神香。临近丑时,她悄悄下床,看到燕丝果然睡得熟了,轻轻推了推,也未能将她推醒。外头守夜的宫女见她从殿内出来,前往李夜茗的住处,自是习以为常,也无人敢上来多问一句。
两人悄悄出了东宫,专拣僻静处走,又小心躲开守卫,到达冷宫时,已然行了有两炷香的工夫。
只是在与木白衣会合时,锦段没有想到,木皇后竟也来了。她立刻皱眉,“胡闹”二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压低了声音道:“皇后怎能亲自来?”
木皇后淡淡地道:“我不放心。”
锦段咬了咬牙。纵是不放心,又怎能亲自过来?倘若此番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那她们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请皇后立刻回椒房殿,这里的事情交给我。”
木皇后想也不想便立刻回绝:“不行,我要亲自看着她们平安出去。”
锦段匪夷所思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位皇后知不知道她们现如今的处境啊?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狂风暴雨,她需要的是一个即使她们出了事,还有一个可以在皇帝面前保她们一命的皇后,而不是一个已无理智,随时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无甚大用的皇后!
“皇后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知道得很清楚。”
“你……”
“不要再争了,我们要赶快走。”一直隐在暗处不言语的木白衣突然出声,“在这里争这些无用的,只会让我们更加危险。”
锦段深吸一口气,木皇后的性子她自然清楚,知道与她争辩也是无用,索性拂袖前行,在前面带路,往记忆中的地方行去。黑夜中的冷宫没有一丝灯光,锦段看不清四周的断井颓垣,她在脑海中慢慢地回想着,寻找着当年废后阳玉人曾指过的,穿过去有一个狗洞的那扇门。
就在她四下摸索的时候,四下突然火光大亮,紧接着,一个冷漠的声音幽幽响起,只叫了两个字:“阿蕤。”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锦段的一颗心立刻跌入了谷底。她在明亮的火光中,僵硬地回过身,循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却看到那儿站了一群人,当前一人灰衣灰发,面容冷漠。
赫然就是她初入宫时,在这儿见过的已半疯狂的废后阳玉人!
如今她面容冷漠,双目湛然,嘴角还带了微微的冷笑,却哪里还有当年半是疯癫的样子?
锦段立时手足无措,她将拇指死死地抠进掌心里,用力掐着,以期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中计了,她们中了旁人的陷阱。
这件事只是她临时起意,只有自己、夜茗、白衣姑姑还有木皇后知道,或许椒房殿里的染霜也知道,如此算来,知道此事的也只有她们几个。况且离开东宫时,她一路上都在留意着身后,并不曾发现有人跟踪。究竟她们的行踪是怎么被发现的?且看这阵势,竟是一早便候在这里的样子,行的分明是请君入瓮之计。
是谁……出卖了她们?
木皇后却并不理会阳玉人,突然似笑非笑地扭过头,对着木白衣道:“果然使的是请君入瓮的好计策。”
锦段大惊。竟然是白衣……姑姑?
“你既冒充了我姐姐,我也顺了你的意。现在,告诉我,我姐姐在哪里?”
“阿蕤,你果然还是像当年一样天真。”阳玉人嘲笑着,声音尖锐,充满了怨毒之意。
“那就是你了。”木皇后淡淡地转过头看向阳玉人,“玉人,我一直以为你疯了,没想到你还好好的。”
阳玉人嗤笑一声:“没能如了你的愿,阿蕤,你很遗憾吧?”
木皇后淡淡地道:“可不就是。当年你拿刀杀我,却没有想到反累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做错了事,不管是逃到天涯还是海角,总是要还的。”
阳玉人一步步走到木皇后面前,以噬人的、狠毒的眼光盯着她,咬牙切齿地笑,“是啊,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总是要还的!”
一直躲在木皇后身后的李夜茗看着阳玉人,将她眼中的怨毒之色看了个清楚,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将木皇后拦在身后。她身形刚一动,锦段便一把制住了她。李夜茗不解,回头看向锦段,却发现锦段只是将目光投向朱漆大门,她顺着锦段的目光看过去,突然怔住。
在那火光暗处,站着一个人,身形修长,浅笑端方,如玉温良的一个男子。
——太子成郢。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自己的姐姐,看到她面上闪过的那一丝自嘲的笑,心中顿时明白,原来她们都是局中人,而布局的那个人却一直站在局外,带着浅笑,一身温柔,她们哭笑吵闹,她们自作聪明地设计、算计,而那人却只是清高华贵地带笑看着,面上甚至还带了菩萨一般的悲悯。
殊不知,待她们算计了个遍,以为就要逃出生天之时,人家却早已在这里候着她们多时了。
而那时,她还那般的信任他。
“姐姐……”她喃喃地唤着身边的人,“咱们真傻。”
锦段扯起一边嘴角,与她一起看着那个温良如玉的男子,微微叹息。可不就是真傻,还偏偏自作聪明!
许是因为她们的目光太过悲哀,一直以清贵之姿立于人群外的成郢慢慢地走进了火光圈中,躬身向木皇后淡淡地叫了声:“母后。”
显然,木皇后也已然注意到了他,此刻见他仍旧是一副恭谨的模样,不禁冷笑一声:“我的好皇儿,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母后呢!”
成郢微微一笑,道:“那母后,又何故在此冷宫之地呢?”
木皇后眉梢微挑,一把拉过身边的李夜茗,冷笑道:“带着女儿,过来叙旧!”
阳玉人冷哼:“和谁叙旧?”
木皇后目光灼灼,一步一步逼近阳玉人,“二十年的故交旧友,你我之间,也曾亲密无间。怎么,玉人不愿相认?”
阳玉人一挑双眉,昂然而笑,带着吐气扬眉之态。
“认,似阿蕤你这般的故交好友,我怎能不认!不论生死,我都不可能忘了你!”
“那就好,你我之间,是该好好叙叙旧了。”
破败而旧损的大殿里,只有木皇后和阳玉人两人相对而坐,虽说不上融洽亲切,但也绝无剑拔弩张之感,二人似乎真如多年未见的旧日好友一般,对坐品茗,含笑间风清月朗。
“阿蕤,这么多年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恨着你。有时恨得狠了,就想着,若你在我眼前,我必定要立刻将你挫骨扬灰,连皮肉都不留一点。”阳玉人含笑说着,又带了几分亲昵的味道,仿若眼前的木皇后仍旧是她的闺中密友一般,她与她正说着最亲密的话语,“可是今日我见了你,却忽然觉得,你比我可怜多了,心里好受了许多。看来这些年,你过得也不比我好多少。”
木皇后微微一笑,“可我却不恨你。”她侧头看着外头摞了一层又一层的马桶,笑得冷清讥讽,“当年你们为了权势做下丧尽天良之事,这二十年,老天对你们,也算是宽和了。”
阳玉人同样微微一笑,“你有多不甘心啊,阿蕤,可你就是再不甘心,不也一样为你的仇人生儿育女,替他们成家开枝散叶?你替了我的位子,做了本该由我做的事情,你果然是我最好的闺中好友呢!想那程臣浅泉下有知,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当年我以为,你会代我下去问问他。”木皇后垂下眼睑,淡淡地道。
阳玉人微挑眉梢,冷笑,“瓜田李下的,我怎好越俎代庖。自然是你亲自去问好。你们夫妇阴阳相隔十多年,你且放心,纵是为旧时情谊,我也会尽快送你下去,与他团圆。”
“我以为,你更恨的人,该是那对**。”
阳玉人笑得恍惚,嘴角堆满了嘲讽,“阳玉人不是木葳蕤,十多年来守在仇人身旁,却连报仇都不能。我虽不是那睚眦必报之人,但也不会束手待毙,任人宰割。阿蕤,当年你利用我摆脱成渠的纠缠,却毁了我的一辈子,我知你不会感到愧疚,也绝没有想到有今日这样的结局。但你我之间,势必是要你死我亡的,既然是你欠我的……那么还是你死好了。这样我心中才会好过,或许,还能顺便帮你报了那家破人亡之仇。”
“你如何能确定一定是我死,而不是你死呢?”木皇后反问。
阳玉人微笑,“就凭当年成王败寇。当年那件事,程臣浅并非没有逃出生天的能力,只是因为他太过重情,狠不下心来弃你们**于不顾。你们夫妻,都是一路人,否则你也不会这么多年一无所成了。”她饮了口微凉的苦涩茶水,“在你儿子和你自己的性命之间,你选一个吧。”
“若成渠得知你此刻的所作所为,你以为他会留你性命?当年你们尚还有几分夫妻之情的时候,他就能做得到毁掉你……如今,你以为他对你还留有几分情谊?给他知道你如此威胁我,你必死无疑!”木皇后面色不动,掩了眉眼间的清冷烟波,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说道:“哪怕如今你儿子的地位已经稳固,他也不会为了你儿子,而对你手下留情。”
阳玉人长长叹了口气,点头,“你说得对,那是一个狠毒无情的人。若当年换作他是程臣浅,我**,必死无疑。”她眉目间似是带了些许惆怅,“他心里的那点情,全给了你……”但她立刻又舒展了眉峰,眼角眉梢含了几分欢喜,“所以我才想要你死啊!你说他这一生,唯一能对他造成打击的会是什么?那自然是你的死啊!你一死,他必然承受不住,这样,我不就有了机会了!”
木皇后似乎是仔细想了想,点头,“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那我女儿呢?你要如何待我的女儿呢?她和你的长信,却是毫无交集的,可不似我们当年。”
阳玉人苦恼地皱了皱眉,想了个办法,“要不让她随了你去?”
木皇后抿起嘴角,唇畔带起两朵小小的酒窝,显得极为愉悦,“那我便顺道将你那长信也带去好了,只当是她代替了你,陪在我身旁,也不枉了咱们几十年的情谊。”
阳玉人立时收起了笑,沉下脸,“不成!我的女儿,将来自然是要在我的身旁尽孝的,怎能陪了你去!”
“那么,就把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吧!”
“那可不成,万一将来你的儿女联手谋夺我儿子的江山怎么办?”
“你的儿子会允许吗?”
“自然不会!”
“那就是了,你儿子不随你,他随了成渠。”
“那也不成,若将来我的儿子与你的女儿生了孩子,那这江山,究竟算是成家的,还是程家的呢?”
“变成程家的,不是更好?反正你在乎的不是这座江山,将来你的子孙如何,你也并不关心。只要这座江山最后姓了程,成渠所做的那些龌龊的事情,史书工笔,自有论断。你的冤屈,还怕无昭雪之日?若你的冤屈大白天下了,不就等于你往那对**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心中,可感到爽快?”
木皇后说这些话的时候,阳玉人面上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仿佛随着木皇后的话语,她已然站在高处,睥睨着那对被后世戳着脊梁骨指点的**,伸出手,狠狠地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心中爽哉,快哉!她不禁击节称赞:“这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对付狠毒之人,便一定要比他更狠、更毒,做出来的事情更绝,才能让这复仇变得酣畅淋漓!阿蕤,阿蕤,你果然不是从前的阿蕤了!”
木皇后轻笑,“你也不是从前的玉人了。自打我记事起,便与你是朋友,咱们俩跟着一个师傅读书识字,穿一样的衣衫,戴一样的发饰……”
“还曾想着,嫁给同一个男子。”阳玉人恍惚间接口,“那个男子有着俊朗的眉目,洒脱的性格,重情又重义,是个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儿郎呢……唉,可惜,他只娶了你一个。”
木皇后也恍惚地笑,“是啊,他只娶了我一个,我心甘情愿给他生儿育女,一生一世给他做妻子……”
“唉,”阳玉人又叹了口气,“你看,你嫁得好夫君,这便比我多了许多的幸福去,如今也是该补偿我了。你便安安心心地去死吧,一定要记得尸骨无存,这样省得我将来想起你比我幸福,一恼之下,或挖了你的尸骨挫骨扬灰,或丢了你的尸骨喂狼狗……也牵连了你的儿女。”
木皇后端起冷透了的茶水,慢慢地喝着,放下杯子后,她微微地笑,做出承诺:“玉人,你不似成渠那般的无耻小人。为了你我十多年之前的那些亲密无间,我信任你,也答应你,我必定如你之愿,死得尸骨无存。你也要,好好地护着,我们的儿女。”
阳玉人淡下眉目,静静地道:“将来儿女们会不会为父为母报仇,我管不着。只要你死了,我阳玉人绝不为难你的儿女。”
木皇后淡淡地道:“好,那我就去死。”
殿内那两个满心充斥着仇恨的旧日好友在谋算着些什么,殿外的人并不知道,至少沉默地立在成郢面前的锦段,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成郢早已将她看了个透彻明白,不管她打了什么样的算盘,设计了什么样的谋划,于他来说,都不过是如逗弄小猫一般愉悦。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与木皇后一起出现在这里。
明知,却不故问。就仿佛,她是与他一同布局的那个人一样,他看向她的目光中,仍是满满的温暖和睦,如风吹柳叶,带着醉人的暖。
锦段突然想,若能亲手杀人,不知他是否也会带着这样温暖的笑,让人在他温柔的目光中,死在他寒冷的剑下?
锦段带着李夜茗随成郢离开的时候,透过两旁引路的宫灯,突然看到了杂草荒芜的宫门处,有流萤四散,一点一点地扑闪着,似是星光数点,闪着虽微弱,却耀眼的光芒。
她想,现在这个时节,已经有流萤了吗?原来,夏天就快要来了啊。
木皇后一人沉默地走在前面,不曾再多问一句,她们既然被假的木白衣所骗,那真正的木白衣此刻又在何处?或者是,落在了谁的手上?郑太后?皇帝?太子?还是阳废后?
每个人都有可能。
快到东宫的时候,锦段身旁的李夜茗趁人不备,在夜色中悄悄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手掌心写下几个字。
“她是故意”。
锦段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猜想着,木白衣既然是木皇后的姐姐,那么在这座皇宫里,最了解她的人自然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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