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故意”。
锦段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猜想着,木白衣既然是木皇后的姐姐,那么在这座皇宫里,最了解她的人自然非木皇后莫属,也许分离十多年,两人有些陌生,但毕竟是真是假,做妹妹的不可能毫无察觉。她既然明知是个圈套,却仍旧固执地往里面钻,便必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只是舍身饲虎虽好,却实不该连累了不该连累的人。
夜茗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这样孤注一掷地将她一直暗中保护的女儿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该,还是不该?锦段不信她不曾在心中思量过。只是既然思量过了,却仍旧这样做,锦段就猜不透她在做着怎样的打算了。
也许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至少在锦段看来,这样的木皇后,与那冷宫里的阳废后,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活在过往里,半是清醒,半是疯癫。
锦段反手握了妹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不动声色地安慰着她。
成郢没有去东观殿,亦不曾对今晚之事对锦段有任何的表示,不管是责难还是问罪,通通都没有。他只是面带着寻常的微笑,对她吩咐了一句:“从明日起,你好好地守在流华殿里,为太子妃侍疾吧。”稍沉默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怎么也算是你的一片心意。”
锦段收起心中惊疑,低眉敛衽一礼,“是。”
燕丝仍自沉睡,锦段留了李夜茗陪着她睡,两人头并头地靠在一起,不言不语,却也都没有睡着,只是沉默地听着殿外的夜风缠绵地刮着,倏忽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冷凝的冬夜,寒烟微凉,遍体生寒。
李夜茗轻轻往她怀里偎了偎,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时节,相依为命的两姐妹,不曾有权力、爱恨、生死和仇怨的烦恼,只是偶尔会担心吃不饱饭。那个时候的李夜茗也是这样,一到了夜里,便依偎在她的身旁,安静,安详。
听了一夜风吹花木的声音,天微明时,燕丝带着小宫女进来帮锦段梳洗。看到睡在床上的李夜茗,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一如既往的安静而沉默,似乎昨夜她歇下之前,李夜茗确实是睡在锦段的床上一般,无一丝一毫的惊讶之色。
锦段看了她一眼,任由她服侍着穿衣梳头。
对于燕丝,她除了忌惮之外,并无太多记恨。因为她知道,做郑太后的人不容易,能被她信任更不容易。郑太后最擅长的,便是拿捏着人的短处,驱人以供己用。
最初的锦段,亦如是。
既然成郢吩咐她侍疾于流华殿,她也无话可说。她做的一切都已在成郢的掌握之中,若想要问她的罪,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他绝口不提,却不得不让锦段心生疑惑。
凡事反常即为妖。此事若非成郢还有旁的打算,便是还不到动她的时候。
锦家手握兵权二十余年,虽现加封三孤三公,已成被供起来的无用文官,但余威仍在,短时间内是轻易动不得的。而她锦段既是锦家名正言顺的女儿,那锦家便绝不会允许成氏一家轻易动她。
也许成郢顾忌的,正是这个。锦段并不敢确定。
建元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锦段如往常一般被拘在东宫里,哪里也去不得。她打理完东宫的事务,便带了燕丝与李夜茗前往流华殿侍奉。不承想,那一日却成了她此生最无法言及之痛,生生毁掉了她心底剩下的,最后的那一点温暖。
此后余生,一片冰寒。
林安澜从太医诊脉,到熬药喂药之事,一应由锦段亲力亲为。为避嫌疑,锦段也曾提议熬药喂药之事由林良媛负责。只是成郢却不许,他道:“我只信得过你。”
只这一句,便堵了锦段的口,让她在兢兢业业之余,也更加的小心了。
如今的林安澜已然整日昏迷,太医曾对她交过底,林安澜最多活不过半月。锦段问他:“太子可知?”
太医隐晦地道:“太后与太子,时常过问太子妃的病情。”
闻言,锦段微微一笑。原来,等着林安澜咽气的人,不止她一个。
低眉看着床上枯瘦如柴、面色青白中透着死灰、呼吸几不可闻的林安澜,锦段想起她头一回进东宫,林安澜用厌烦的语气对旁边的人说“只当是请了尊菩萨回来”时的活力与生气,不禁叹息。她起身,带着李夜茗去了偏殿。
——冬天时,为了取近,便在偏殿设了药炉,专门为林安澜熬药。
因不敢假手于他人,况且她身旁又没有可用可信之人,绿泗、碧泗二人,早在她接手东宫事务后,由林安澜在尚清醒时转送给了林良媛,如今已不再在流华殿侍奉。锦段想来想去,熬药、看药炉这样的事,还是交给燕丝较为妥当,毕竟她是郑太后的人,而林家当年曾参与逼死程臣浅之事,是绝对忠于皇室的。是以,锦段认定,郑太后是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林安澜的事情的。
毕竟,林家也是牵制锦家的最重要的棋子。
偏殿林安澜的药炉处,共有五人看守,在药熬好,锦段未到之前,燕丝作为管事宫女,是绝不敢让药炉离开自己的视线的。见到锦段过来,她忙行了礼,一边指挥一旁守着的小宫女滤药。
第24章:我不想死!
锦段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有阳光斜射进来,浑身暖洋洋的,让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这时,殿门口处突然有小宫女探头探脑。站在锦段身后的李夜茗最先看到了,微微皱眉,问了一句:“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小宫女忙跪在门口,低声道:“是……是敬妃娘娘身旁的脂红姐姐来找燕丝姐姐。”
燕丝愣了一愣,看向锦段。
锦段道:“许是敬妃娘娘找你有事,快去快回。”
燕丝低眉称是,随着那小宫女快步去了。
滤好了药,李夜茗接过红木托盘,安静地跟在锦段身后往流华殿走去。方才走了几步,孤树堂的绿莪却又来了,笑禀:“太子殿下找夜茗姑娘。”
锦段回头看了一眼李夜茗,忍不住皱了皱眉,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找她身边的人?夜茗早已不在孤树堂服侍,成郢这时找她,有什么事?
“可知道是什么事?”
绿莪因与锦段早已熟识,彼此间也曾是不拘言笑惯了的,因此并未有太多的拘谨,笑道:“这奴婢倒是不知道,是太子让奴婢来找夜茗姑娘的。”
锦段抿唇笑了笑,回身接过李夜茗手里的托盘,道:“那你去吧。”
李夜茗面带迟疑,多是不想去的意思。
锦段暗叹,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虽说现在一切仍是平静,但谁知平静之下又隐藏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呢?成郢这个时候叫李夜茗去,不管是去服侍还是问话,究竟……是不合时宜。
或者,夜茗此去,会有危险?自从那一夜她带着夜茗欲自冷宫逃走,一切暗地里的东西便也都浮上了台面,虽有木皇后在皇帝面前的强势保护,又得了皇帝的允诺,但谁又能保证她真的不会出事?
郑太后、阳废后还有太子成郢,谁能保证他们也不会动夜茗?
这样想着,她不经意的担心便流露了出来,李夜茗看得真切,笑了笑,该来的终究会来,谁也挡不住,况且成郢是太子,他宣她过去,她怎敢不去?担心又有什么用?这样想着,她离开前,倾身在锦段耳边细声细气地道:“姐姐,担心没有用,这一天究竟是会来的。若我出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将自己择出来,好好活下去。”说罢便笑着走向了绿莪。
锦段大恸,单手抓住了她,叫了一声:“夜茗!”
李夜茗回眸浅浅一笑,似乎又回到了她最天真无邪的时光里,烟视媚行,笑如春山。她飞快地握了握锦段的手,放开,回首叫了声:“绿莪姐姐,咱们去吧!”
锦段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李夜茗笑眯眯地随着绿莪离开流华殿,慢慢地走出了她的视线。忽然泪水斑驳了面容,她端着托盘,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无勇、无能、无力、无奈,除了被人算计、被人摆布之外,连自己的妹妹都保不住,毫无办法。
她突然的痛哭让身后跟随的宫女们手足无措,有胆大一些的,看到她捧着托盘泪如雨下,那泪滴“啪嗒”“啪嗒”落在玉碗中,便鼓着勇气上前低声道:“良娣,太子妃的药……”
“要紧”二字没有说出来,那意思却是表达清楚了的。
她一开口,后面的宫女便也清醒了过来,忙上前,伸了手到托盘前,道:“不若奴婢来端着。”
锦段立时警醒过来,知道她万不该在此时失控,便止住了泪水,接过一旁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她抬眉看向伸出手的那个宫女,宫女名叫灵波,原不是东宫里的,而是锦段承太子良娣位后,敬妃着掖庭令送来的五名二等宫女中的一个。今日跟在她身后的是五人中的三人,灵波、灵则、灵叶。
最开始劝她的那个,叫灵则。
“你端到流华殿去?”锦段淡淡地问灵波。
灵波立刻白了脸颊,忙跪下,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看良娣……”
锦段看了一眼一旁低眉躬身而立的灵则和灵叶,微叹,举步往流华殿走去。
“起来吧,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只是太子妃的药不比寻常,出了事情你担待不起,还是谨慎些好。”
灵波立刻急着应道:“是,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被这件事耽搁了一下,锦段心中的惊慌担忧略微淡了些许,到流华殿时,林安澜已经稍稍清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言语,闭上了眼睛。
锦段坐在床前,捧过玉碗,拿了银勺要先尝药。这本是宫女们应该做的,只是她初初侍疾时,林安澜并不信任她,每每要看她先尝了,才肯喝,如此一来,便也成了习惯。
林安澜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看着她的动作,笑了笑,示意锦段俯身近前。待她俯耳过来时,才用虚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道:“锦段,你说,你我这样鹬蚌相争,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
锦段淡淡一笑,“谁得利臣妾不知道,但臣妾只知道,你我不过都是输家罢了。”
林安澜青白色的唇微微弯出个弧度,“原来你也是明白的。只是我告诉你,我的死,必定会成为你的劫,你若是躲不过,那咱俩便黄泉再见……你若是躲过了……”她喘了口气,带了些恶意地笑着,“你的苦难和福气,都在后面等着你。”
“就如太子妃这般的苦难与福气吗?”
“呵呵,推人以类己……锦段啊,你这样聪慧了然,最是不该。你忘了,聪明人,不喜欢聪明人,他只喜欢天真的、傻的、不经世事的。你我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作用大小,就看他如何摆弄你……我啊,就是用错了聪明,不曾用心去看他温柔下的本来面目,才落得如此境地,竟要用一条命来作为代价……”她说了许多话,有些喘不过气来,歇了好一歇儿,才又接着道:“锦段,你不会成为第二个林安澜。”
这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锦段看着她死灰一般的眸子,沉默了一下,道:“也许我成不了林安澜,因为锦段,有锦段的利用价值。”
林安澜“嗬嗬”笑了两声,闭上眼睛,“是啊,林安澜的利用价值是毁掉锦段,整垮林家。那么,锦段的利用价值,又是毁掉谁呢?”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她会成为自己的劫,她会毁掉自己。锦段不解,若说她之前对自己的那些折磨,锦段不认为那是劫,但联想到成郢近来都将她拘在东宫里服侍林安澜,心中又开始不安。还是……其实最危险的在后面?
“太子妃,如何毁掉我?”
林安澜死灰般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她的嘴角带了诡异的笑,“快端药上来给我喝吧,总归要我先死了你才会知道,不是吗?”
她越是这样说,锦段心中的疑惑便越是浓重,她惊疑不定地拿了银勺心神不安地要接着尝药,林安澜却又道:“还尝什么呀,我现在已用不着防着你啦!”
锦段想着这碗药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熬出来的,又是她亲自端来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便换了玉勺,一勺一勺喂进了林安澜的嘴里。
待一碗药用完,锦段拭了拭她的嘴角,想着她的话,还有仍未归来的李夜茗,面上带了几分忧虑不安。当眼角扫过林安澜时,她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几分似是嘲讽又似悲哀的神色。这样的神情,她曾在木皇后的眼睛里看到过,叫:哀莫大于心死。
“锦段,其实我并不恨你,这么多年,之所以那么待你……只是因为若我不表现得那般恨你,折磨你,到我死时,又有谁会相信是你做下的呢?因为我折磨过你,所以你恨我,所以惦记我的位子……这才是最正常的。”她闭上眼睛,微笑着,“你一定要记得,记得我死时的模样,因为那时的我,一定会是将来的你。你将我的模样记清楚了,记牢了,不论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都不要忘记。只有这样,当你变成我的时候,心中的怨恨才会有所消减。”
她这样的话说出来,锦段却突然笑了。她看着林安澜比方才还要难看的面色,道:“其实,你只是想在我心中种下芥蒂,让我防备他,与他争斗,搅乱他的后宫,最好再利用我母族的势力,与他两败俱伤。然后间接的,便是为你复了仇,对吧?”
林安澜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也笑了起来,“你这样聪明,果然是将我的打算说出来了……但你若不信我……只待他日,你我黄泉相见……便再叙一叙终究活着时,是你最……悲惨,还是……我最……悲惨吧……锦段,我……我只愿你……此生不会……后悔!”林安澜断断续续地说完她要说的话,彻底闭上了双眼。
锦段知道她又昏睡了过去,便怔怔地坐在床前,想着她的话,一整颗心忽忽悠悠地飘着,却又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着发怔罢了。
这样的发怔并未能持续太长时间,她被一声惊呼惊醒。
“太子妃!”
这一声大呼,让锦段心头重重一跳。她蓦然回头去看,只见林安澜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灵则拿了一根羽毛放在她的鼻翼下,试了许久,手一松,羽毛掉落在地,她面无人色地看着锦段。
“良娣,太子妃……殁了!”
林安澜……死了?就这样死了?
锦段的眉峰动了动,似有不解一般。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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