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片刻后,他为自己的这番话找到了理由:这座皇宫已是污泥遍地,甚至连他自己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而李夜茗这株一直被锦段尽力保护的小小的嫩荷却是干净的、自然的。美好的东西是人人都向往的,所以,他才会不希望明珠蒙尘……所以,他才会对她说出那番话。
只是,听到这番话的李夜茗却突然泪流满面,她语带控诉,“太子,你是怎么样才说得出这样的话的?一边处心积虑地要我的命,一边却还想要我活着……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我的亲娘还活着,如果不是皇帝在乎她,你们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可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了!”
成郢闭上眼睛,她的话似乎让他躲无可躲,他慢慢伸出手,抚了抚她冰凉墨黑的头发,眉峰抖了抖,终于轻声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般矛盾。既想要你永远消失,却又舍不得你……李夜茗,你说,你们母女,究竟有什么好呢?”
李夜茗泪如雨下,她看着他抖动的眉峰,看着他将感情压抑,再压抑,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母女,究竟有什么好呢”。
你们母女,究竟有什么好呢?
她终于忍不住,哭道:“我怕死,也不想死。我只是……我只是心中难过,太子,我真的很难过。我以为我会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可是我没有想到,我将会这样死……我没有什么好,可是我死在你设的局中,你便会记住我一辈子的,对不对?”
“我会记住你的。”成郢抚着她的脸,帮她擦着不停掉落的眼泪,“你不如你姐姐长得好看,你性情温顺,不出彩,你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但是我会记得你的,李夜茗。”
李夜茗点头,她笑着哭道:“我心中很欢喜,我会死而无怨的。”
成郢却道:“你还是怨着我吧。我的母亲,还有你的母亲,都是怨了一辈子的,女子若是不怨不恨,总是白活了一辈子。”女子若不怨不恨,又怎能在骨子里深深记住一个人,将他记在灵魂里,生生世世,不会忘记呢?还是……怨着吧!
李夜茗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含笑点头,“好,我必定生生世世,都怨着你,恨着你。恨你只喜欢我,却不爱我;恨你伤我姐姐的心;恨你……既想我平安,又想我死去;恨你让我的人生,活得如此卑微。”稍顿,她又道:“既然我如此恨你,那么,太子能应允我一件事吗?”
“你说。”
“好好待我姐姐。你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在这个世上,我是她唯一的亲人,而你却是她唯一的依靠——我死了,她便只剩下你一个人可依靠了……你好好待她,不要让她伤心,不要让她难过,让她永远陪在你身旁,与你好好过完这一生。让她余下的人生,不怨,不恨,不哀,不怒,平安幸福。太子,你说,好不好?”
成郢的面色瞬间变得晦暗莫测,但当看到李夜茗那双被泪水洗得清亮的眼眸时,又重新变得悲哀,他轻轻点头,许她一字:“好。”
得了成郢的许诺,李夜茗的笑容在唇角蔓延。临行前,她最后一次向成郢揖礼,静若处子,浅笑晏晏,“愿太子得偿所愿,他日能成旷世名主,江山天下,福泽万世,名垂千古。”说罢头也不回,随了虎贲将去往那本该属于她的去处。
当锦段得知这一切经过之后,不顾一切地冲进暴室,只想着要再狠狠地给她一个耳光。但看着妹妹纤瘦的身躯,巴掌大的脸上那一双盈盈大眼委屈地看着她时,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下来,她搂着妹妹,痛哭不止。
李夜茗伏在锦段的怀里,就如幼时哭闹后一般,锦段抚着她的背,轻轻地拍着,阴沉昏暗的狱中,竟一时弥漫着静谧温馨的气息。
“姐姐,毒是太后让燕丝下的,太子是知道的。我想,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为的还是要我的命。否则若当时我们两姐妹都在场,依着姐姐的性子,是势必要想尽办法将我择出来的。但他们先将姐姐关了起来,再让我为救姐姐自行认罪,这样他们既不逼急了锦家,又能要了我的命,一举两得。并且我猜想,白衣姑姑定然是落在了太后的手里,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她的话,让锦段刚平息下去的悲愤,又再次燃烧起来,“你既然都明白,那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姐姐……”李夜茗叹息,“你是明白的,我是程洛水,是程臣浅和皇后的女儿。皇后手里拿着那个婚约,一旦她不顾一切宣扬出去,太子势必要迫于压力,不得不娶我。只是这样一来,程洛山就危险了,他们必然会先要他的命,就连……姐姐和皇后,只怕也保不住。”她往锦段的怀里蹭了蹭,“姐姐,我那时候就曾想,纵然知道我是程臣浅的女儿又能如何呢?我做不到与他们血亲相爱,继承不了他们的仇恨与亲情。可是,真到了这个份上,我却又做不到……用他们的血泪,换我自己的平安喜乐。还有姐姐,自我有记忆起,我便是跟姐姐相依为命的,疼我、爱我、护我的,一直都是姐姐,除了姐姐,我再无旁的亲人。我又怎能眼看着姐姐陷入危险而无动于衷呢。”
那个时候,在流华殿里,她看着锦段被虎贲将拖了出去,若她不站出来,锦段势必性命难保。那时她突然想:木皇后是我的母亲,锦段是我的姐姐。我不能让她们陷入危险……既然我本来就是该死的那一个,那就我去死好了,让她们活着。
于是她便站了出来,以极为不屑的姿态,狠狠嘲笑了那一对害得她家破人亡的,高高在上的**,告诉他们,什么叫以德报德,什么叫无义小人。
锦段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她搂着妹妹哭道:“夜茗,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救你呢?皇后被软禁了,我出不了皇宫,身旁没有可用之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你……夜茗,姐姐这样笨,这样无能啊……”
李夜茗抬手抚着她的脸,一下一下地帮她擦着眼泪。她抿着嘴角,露出小小的笑涡,道:“姐姐呀,你不要难过。我死了,你从此便在这宫里没了顾忌,我再也不会拖你的后腿,不会让你为难,不会再让你日夜为我担心……你放心,太子已向我许诺,他不会再动你。姐姐,你的福气在后面呢,你会享福的。”
“我要这样的福气,做什么?”
李夜茗笑了,“替我好好地活着呀,我还没有活够,余下的人生,姐姐便替我活着好了。”
只是,以这样达观知命的姿态安慰姐姐的李夜茗,在锦段被狱内守卫强行请走的时候,却拉着锦段大哭着不肯放手。
“姐姐,我害怕,我不想死啊!”
锦段肝肠寸断,搂着妹妹,宁死不肯松手。直到后脑遭到重击,不知被谁打昏了过去。直到倒下的那一刻,她的耳畔、脑海中,仍旧回响着妹妹恐惧的叫声。
“姐姐……”
“姐姐,我害怕呀,我不想死……”
姐姐……
姐姐……
姐姐……
一声声的“姐姐”,是从小叫到大的,锦段在睡梦中,在半梦半醒中,在此后的人生中,这个娇俏爱笑的声音,这一声“姐姐”,成了她生命中再也抹不去的印记。
当锦段醒来,睁开眼睛看着细葛纱帐,心底里的绝望沉淀成了无望,她逐渐清醒,那种由无望而演变成的荒凉感,在她的心底扎根,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灵则见她醒来,便上前来,低声问:“良娣醒了,吃些东西吧,您已有两日未进食了。”
锦段怔怔地问她:“我妹妹呢?”
灵则低眉,面带不忍。
锦段又问了一句:“我妹妹呢?”
过了好一会儿,灵则道:“夜茗姐姐……没了。太子没许内侍杖毙,赐了药,就在一刻钟前。”
没了?
锦段无言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这句“没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良娣节哀。”
锦段终于听懂了“节哀”这两个字的意思。她怔怔地想,“没了”便是“死了”的意思。
她的夜茗,没了。
她慢慢地起身,初醒时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也莫名地消失了,她只觉得自己如同站在了云端,四下无风无雨也无晴,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呼吸。她想,也许,她也快要死了吧?否则,为什么她连自己是不是活着,都感觉不到呢?
灵则没有阻拦她起床,而是蹲下身子替她穿鞋,整理衣襟,口中低声道:“太子殿下说了,您若醒来,可以去暴室看一看夜茗姐姐。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锦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神色恍恍惚惚,却偏还能回答灵则的话:“替我谢太子殿下恩典。”
就这样,灵则扶着她,一步一步挪到了暴室,走进那森寒如地狱一般的地方,她看不到一旁沉默站立着的程洛山,看不到立在阴影里的成郢,一双眼睛只看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妹妹。
李夜茗的脸上似乎有被擦干净了的,鲜血的痕迹。锦段还未走近,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她拉过李夜茗,将她的头搂进怀里,一下又一下,擦着她脸上那些隐约的,鲜血的痕迹。
因为毒药太过剧烈,所以饮罢才会七窍流血吧?
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低声叫:“妹妹啊,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姐来了。”
可是再也没有那个娇俏清脆的声音回答她。在这里,回荡着的,只有她的妹妹惊恐害怕的叫声。
“姐姐,我害怕,我害怕呀!”
锦段怀里抱着她最爱的妹妹,慢慢地回头,定定地看着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人,她用沉静到波澜不兴的声音,静静地道:“你毁掉了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成郢,我永不原谅你。”
永不!
天朝皇太子妃亡故后,妃位虚悬。建元十五年六月初六,锦段以太子良娣位晋皇太子妃正位,摄东宫事。
册封嘉礼当日,锦段着褕翟大服受册,晋金玺龟钮,朱绶。与成郢拜过太庙后,理应于神明殿拜谢帝后,但出现在神明殿的,却只有建元皇帝一人。
低眉行大礼时,锦段咬紧了牙关,努力不许自己去回想那一幕在心底挥之不去的画面。没有了呼吸的妹妹安静地躺在阴暗的暴室里,依旧清丽的面上有着尚未擦净的血迹,耳畔回荡着的,是妹妹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姐姐”的声音。
自那一日起便阴雨连绵,至今一月有余,不曾停歇。
锦段想,是该要下雨的。夜茗死得冤,死得惨,若不下这一个月的雨,又有谁会知道天朝皇宫的暴室里,曾死过怎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那样的纯真无辜,她是那样的恐惧死亡,最终却为了自己而甘心赴死,仅仅是因为父辈的生死恩怨、江山天下。
自李夜茗死后,锦段便卧床不起,直到被册封的前一日,才能够勉强下地行走。如今神明殿里本该坐着皇后的那个位置却是空的。亲生女儿死在皇宫的暴室里,也不知木皇后如今境况如何?
这一夜,锦段与成郢在流华殿里对坐无语。
这一夜,这个在人前永远是那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皇太子,却在锦段的面前,再也无法维持他温柔的面目。他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就如同李夜茗死后,锦段承受不住而卧病在床,成郢到东观殿里去看她那日一样。那时,锦段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不是所有的自我保护都是值得被原谅的。你毁掉了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成郢,来世今生,我永不谅解你!”
那时的成郢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我答应了她,会一辈子对你好。有些事情,不该你插手的,就不要多问,安安稳稳地待在我身旁,我会保你一世荣华的。”
他告诉她,她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用李夜茗的性命换来的。而这些,本该是属于李夜茗的。
“用我妹妹的一条命换来的荣华吗?”她问。
“不管是用什么换来的,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他道。
“可那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啊!”
“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你知道的。”
第25章:我要让你一无所有!
“那又怎样呢?太子,恐怕你这一生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相依为命吧?你尝过饥饿、惊恐与绝望的滋味吗?你懂得什么叫依靠和爱吗?你懂吗?”那一日,她心如死灰,问出了如许悲凉的问题。
可是他的回答,却依旧淡漠,“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不过,答应了她的,我都会履行,该给你的尊荣,我也会一样不少地都给你。”
尊荣?是的。他给了她尊荣,往后也许他给她的还会更多。
自那一日起,她绝口不提李夜茗。
这一夜,锦段在烛光下看着手中的皇太子妃宝册,似笑非笑地问成郢:“你这是愧疚吗?是在后悔吗?太子。”对林安澜,对郑良媛,对李夜茗。
成郢接过她手中的宝册,放到一旁的紫檀木匣子里,淡淡地道:“歇了吧。”
次日,锦段梳洗一番过后,先去椒房殿觐见木皇后。灵则与灵叶跟在她身后,脚步落地无声,轻盈如飞鸿踏雪。这不免让锦段想起了自己当年第一次到椒房殿的情景,那时她尚是一个小宫婢,每日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有个行差踏错,惹下了祸端。这么些年过去了,她曾无数次惹下大大小小的祸端,但仍旧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取代了林安澜,晋升为皇太子妃,可是心中再也没有了看到蜻蜓立在尖尖小荷上时的欣喜。
而椒房殿,却是数年如一日地萧条冷清。寂静无声的宫殿,小心翼翼的宫女……
染霜端着永远不亢不卑的笑容,屈膝道:“请太子妃稍等,奴婢这便去通禀。”
锦段浅笑,“有劳染霜姑姑了。”
染霜后退两步入殿,锦段站在翔凤雕栏旁,安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染霜含笑走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妃请进。”
锦段侧目看了一眼立在身畔的灵则,灵则立刻带着灵叶后退至院中。锦段满意地转身入殿。
燕丝死得不明不白。锦段初时并不明白为何李夜茗要拉上燕丝一道死,后来程洛山托灵则带了书信,告诉她,因为锦段这些年被燕丝盯得牢牢的,被郑太后捏在手心里,几乎翻身无望,程洛山便将他在司空府里的婢女灵则送入宫中。灵则自幼服侍他,心思灵敏、机智聪明,性情温和,且又忠心。李夜茗死前,曾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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