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慢慢起身,看着郑太后因为高兴而发亮的双眼,一颗心竟如干涸的泥川一般,满心的激动与愤懑都化成了风沙。面对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只能卑微地站在郑太后的下首,听着她的训诫。
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此刻更能让她觉出自己的弱小。就算她已身居太子妃位,在郑太后面前,自己仍旧如泥土般卑微。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渴望权力。
锦段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理直气壮地反驳郑太后的话,告诉她:她是错的,程臣浅不该死,木皇后不该死,李夜茗不该死,木白衣不该死;老天是公平的,没有人可以永远顺心遂意,究竟谁对谁错,后世总会有一个公正的说法。
可她现在没有资格说这些话,没有资格……
锦段自福明宫出来后,没有再去看那已烧成灰烬的椒房殿,亦不愿去想那里究竟埋葬了多少人。她一步一步地走回流华殿,拖着身子倒在了榻上。
灵则屏退了殿里的宫女,只留下锦段一人沉默地躺在榻上。她盯着承尘发呆,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天色变暗,殿里燃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烛火,她的眼泪忽然从眼眶中流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今天是她这些年里过得最艰难的一日,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连回想一下都觉得累,那是一种侵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
“这些你死我亡是宫里最常见的。就算你今日不曾经历,他日也一定会遇到。早些明白,也好。”成郢温和的、带着些许疲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锦段却不想动,她闭上眼睛,哑着嗓子道:“拨乱反正、杀伐天下,这些不都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吗?可是为什么,你们造下的这些恶业要女人来承受?为什么?”
成郢沉默了许久,才静静地道:“所有的人都是没有选择的,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
“不,”锦段摇头,“不是这样的。如果你真心爱一个女子,就舍不得将她置于这些无法救赎的罪孽中来,你只会想方设法地将她择出去,不会让能够伤害她的人接近她……你若真爱她,便舍不得让她伤心难过,看不得她不幸福;你会给她她想要的一切,不会以爱为名占有她,把她逼得……生不如死。”
成郢再次沉默,似是在用心思索。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放弃是爱,占有也是爱,不过是方式不同罢了。”
“不,你们父子都不懂得什么是爱。”她把手搭在眼睛上,似乎疲累至极,“占有与放弃都不是爱,那是毁灭。”
无论是成郢对李夜茗的放弃,还是皇帝对木皇后的占有,都不是爱,那是毁灭,他们彻彻底底地毁了她们。
成郢,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所有人,可是你不懂爱,你不懂。
木皇后**后,皇帝敛了她的衣冠,依照皇后之礼大葬,谥号“孝献”。
这个谥号令郑太后再次发了一通脾气。
“孝献?皇帝可真会为她做脸面!依我看,‘戾炀’二字配她足够!”
皇帝自木皇后死后一直龙体抱恙,精气神似乎随着木皇后的死被抽了个干净。他疲惫地道:“她人都死了,日后再也碍不着母后了,母后就不要再和死人计较了吧!”
郑太后怒道:“你这话是何意?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
皇帝道:“是,儿子知道母后这么做都是为了儿子,所以这些年,不管母后做过什么,儿子都不曾多过问一句。这一回,母后就遂一回儿子的心意,把该给她的,都给她吧!”如果程臣浅没有死,她能得到的也许更多。
郑太后不屑地冷哼,但也没有再反驳他,只是问:“还有一个程洛山,你要怎么办?”
皇帝道:“昨晚长信求到我面前,要嫁给程洛山。”
“什么?”郑太后勃然大怒,“你可答应了?”
皇帝叹息,“事情到了今日这一步,我怎能答应她……”
郑太后眸光微闪,森然道:“程洛山不能再留了。”
皇帝沉默不语。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长信清冷决绝的声音:“我要嫁给程洛山,你们若是为此要了他的性命,我也没有脸面再活在这个世上了,不如索性连我也一道处死了吧!”素面素服的长信昂首入殿,抿紧了双唇看着坐在上首的皇帝与太后,屈膝跪在大殿中央,目光坚定,神色决然。
郑太后伸手指了指她,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胡闹!”
“皇祖母认为长信是在胡闹吗?可是我何曾胡闹过!”她转向皇帝,凝声道,“求父皇下旨,长信要嫁给程洛山!”
郑太后起身走到长信面前,拉起她,道:“祖母这么疼你,长信,你可不能伤祖母的心啊!你还小,许多事情并不明白。我只告诉你一句要紧的,这天下间的好儿郎多的是,你想嫁给谁都行,独独不能嫁给程洛山!”
长信道:“这天下间的好儿郎再多,我也不稀罕,我只要嫁给程洛山。这是父皇当年亲口定下的婚约,不是吗?”
郑太后一把摔开她,指着素红叫道:“去,把长公主送回长信宫!没有我的旨意,不许她离开长信宫半步!”
长信被郑太后甩开,顺势伏在一旁的茶几上,顺手抓起一只茶杯狠狠地磕碎,握着一片碎瓷抵在自己的脖颈上,沉声问:“你们既然不同意我嫁给程洛山,那便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了?”
郑太后被她出人意料的举动惊得低呼,看着她染血的双手抓着碎瓷死死抵在自己脖颈上的模样,已然吓得双膝发软,推着一旁的素红,惊叫道:“快,快快——”
素红才动了一下,长信就伸手抓起一旁小几上的美人觚砸了过去,不许任何人靠近她一步。
锦段随成郢刚刚迈进含章殿,便见到了这样一幕。
成郢脚下一顿,冲长信厉喝道:“长信,你在发什么疯?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这是一个身份尊贵的公主该有的样子吗?!”
长信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闻言冷笑一声,“我是不像个身份尊贵的公主。你们这些身份尊贵的人,为了保持自己至高无上的尊贵不惜杀掉所有可能对你们造成威胁的人。我却做不到,我的良心会不安宁。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程洛山被你们杀死!”
许是因为这段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每个人的心境都是压抑的,此刻长信的大闹,很快激起了成郢的怒气。他一扫往日的温柔和煦,面色发青地沉声道:“成长信,我不管你在胡闹些什么,你给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什么事情,你与我们好好商量!”说着,他对站在一旁的锦段使了一个眼色。
锦段暗叹一声,上前一步,缓声道:“公主,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闹是闹不明白的,这样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公主不妨静下心来,与太后、皇上和太子好好商量。太后与皇上最是疼爱公主,舍不得让公主伤心的。”她看长信的表情稍有松动,便又道,“公主这样闹下去,不但会伤了太后、皇上和太子的心,就是传出去,也有损皇室与公主的威严呀!”
长信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放下了碎瓷,上前两步,屈膝又跪在了皇帝面前,道:“父皇若真疼长信,就请父皇遂了长信的心意吧!”
一直沉默着的皇帝突然长叹一声,问:“你是执意要嫁给程洛山了?”
长信斩钉截铁地答:“是。”
皇帝点点头,“皇后新丧,待你出了孝期吧!”
长信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那请父皇今日下旨。”
皇帝慢慢起身,越过她,回了她一个字,“好。”
郑太后皱眉,“皇帝,你怎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皇帝却只是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含章殿。
锦段忙上前欲搀起长信。
长信还没站起来,一只茶杯便迎面向她砸来,接着便响起郑太后嫌恶的声音:“你给我滚回长信宫去!”
长信低眉施礼,昂首离开。
长信离开后,成郢与锦段也被郑太后赶离了福明宫。
路上,成郢对锦段唏嘘道:“长信不是恣意妄为的人,她今日这番作为,不过是为了保住程洛山一条命。你若得空,就去看看她吧。”
锦段低眉称是。
回到流华殿,灵则上前禀报道:“方才良娣身子不适,请了太医来诊脉。”
锦段看了一眼成郢,点头,“待诊完脉让太医来见我。”
“是。”
成郢和锦段还没用午膳便去了福明宫,现在回来早已过了饭点,只好让厨房将饭食热一下。锦段便在这个时候问成郢:“用完膳太子可要去看一看林良娣?”
成郢淡淡地道:“你不是让太医过来回禀吗?”
锦段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不论是成郢还是锦段,都不曾再开口,二人沉默地用膳。吃到一半的时候,给林安宓请脉的太医求见。
“恭喜太子、太子妃,良娣已有了身孕。”
锦段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成郢。
成郢的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问太医:“可诊断清楚了?”
太医道:“是,良娣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不会有错。”
锦段弯起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恭喜太子。”
成郢温柔地笑了,拉过她的手,“走,我们去看看她。”
锦段恭谨称是,随他一同往林安宓的住处走去。
林安宓怀孕了,成郢理所当然地将她交给锦段照料。只是令锦段没有想到的是,在成郢面前,林安宓表现出了她该有的柔弱、羞涩、高兴与恰到好处的担忧。这让成郢在看向锦段的时候,眼睛里多了一丝兴味。
第27章:只要你活着
他安抚林安宓道:“有太子妃亲自照料,这是你的福气,你只管安心养胎吧。”
锦段也笑,“能为太子怀上子嗣,是有功于皇室、有功于江山社稷的,你该高兴才是。”
成郢温柔地抚慰了林安宓几句,便先行离开,去了宣光殿。
锦段当着林安宓的面嘱咐灵则:“以后一切都以林良娣为重。”
灵则屈膝称是。
林安宓面带不安地道:“臣妾……臣妾只是……头一回,心里难免……”
锦段笑得温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明白,你这是头一回有孕,心里难免害怕不安。”
林安宓怯怯一笑。
宫檐上悬挂的玉铃被风一吹,叮当作响,极是悦耳。锦段闭目听着耳畔的浮响,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安宓小心地问:“太子妃……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锦段叹道:“皇上下旨,长公主下嫁程洛山。这些日子,太子既要为皇后的葬礼奔忙,又要忙于长公主下嫁的事宜,没有太多的精力陪着良娣。良娣可要放宽心才是。”
她话音未落,林安宓嘴角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长公主下嫁……程洛山?”
“他二人情投意合,皇上也乐得成全一桩好事。”
“可是……可是皇后新丧,公主不是应该……”
锦段掩口笑道:“良娣糊涂了,前朝不是有‘出临三日,皆释服。无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之旧规吗?”
林安宓神色一震,强笑道:“是啊……是啊……”
自林安宓处出来,灵则在锦段身后低声道:“皇上未必同意长公主在三日内下嫁……”她迟疑了一下,“太子妃刚刚与良娣说这些,是何意?”
锦段冷笑道:“林安宓的身孕早不诊出来,晚不诊出来,偏偏皇后死了,太子要守孝一年,她被诊出怀有身孕。真是打的好算盘!”
一年,整整一年。谁都不知道这一年里会发生些什么事,若林安宓真的诞下皇子,而她却一直无出,那自己的太子妃之位终将不保。一旦她的地位不保,第一个受益的,便是林安宓!
她果然是小瞧了这个人。
锦段想起前些日子林安宓和她说话时的迟疑和吞吐,恐怕就是因为此事吧!果然还是她大意了。
灵则不解,“这和长公主下嫁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锦段停下脚步,掐了一朵玉簪花在手上把玩,淡淡地道:“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日后,只要是有关程洛山的消息,你都要想办法透露给她知道。”
林安宓此刻正因怀孕而别有打算,但程洛山终究是她心仪的男子,这个消息就算不能打乱她的那些计划,至少也能够扰乱她的思绪。成郢那样敏锐的一个人,她就不信他会察觉不出林安宓的异样。
灵则皱眉,“这样的话……那程……岂不会被拖累?”
“只要有长公主在,他便永远不会有事。”此刻锦段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替他着想?更何况,她已然看得明白,只要程洛山出事,第一个自杀殉葬的,必然是成长信。这样一来,郑太后和皇帝自然不敢轻易对程洛山出手。只要有长信这个护身符在,他便永远不会有危险。
而锦段现在要做的,是保住自身。
长公主下嫁程洛山的旨意,当日便被送到了司空府。如此一来,皇帝与郑太后更不能轻易动程洛山了。
直到这个时候,锦段才明白了长信那一场大闹的意义。
——越是这样闹开了,皇帝反而越不好动程洛山。
这样想着,锦段便不免唏嘘。也许长信才是最爱程洛山的那个人吧,违背父兄的心意,执意地以一己之力拯救她所爱的男子,哪怕这个男子并不爱自己。这样的女子,得之,实为程洛山之幸。
木皇后下葬的那一日,正是她的头七。锦段乘着月色,一个人去了椒房殿的旧址。
椒房殿被那场大火烧了个干净,这座如活死人墓一般困了木皇后十几年的地方,在她死后,随她而去,不肯轻易被她摆脱。
锦段坐在山石上,怔怔地望着眼前曾经煊赫无双,瞬息变成废墟的宫殿,再抬头看看万丈穹庐、摇摇欲坠的星影,忽然心内惶惶不安。
身后有轻浅的脚步声传来,锦段回头,看到一抹身形清瘦的人影,他的眉目在清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清凉出尘。
她起身,“你怎么会在宫里?”
程洛山勾起唇角笑了笑,“入宫谢恩。”
锦段点点头,“今日是皇后头七,你……好好祭拜一下吧,毕竟……”她没有说下去,转身欲离开。
程洛山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别走。”
锦段一惊,立刻甩开他,后退两步。
程洛山敛下眉目,拘谨地道:“锦段,你别怕,我……只是想让你陪我说说话。你放心吧,我来的时候留意了,这里没有人,不会让你……”
锦段看着他拘谨压抑的样子,心口酸得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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