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看着他拘谨压抑的样子,心口酸得发疼。这……还是当年那个恣意狂放的程洛山吗?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好,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说话。”
程洛山弯起嘴角,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你知道程洛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吗?”内宫深处有隐隐的箫声传来,呜呜咽咽,他伴着这箫声轻轻告诉锦段,“从……她入宫那天开始,不论是夜梦或是日思,我都提醒着自己,要报杀父、夺母、弃妹之仇。我把这些深埋在心底,时时念着,刻刻想着,从不敢忘记。这些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锦段静静地聆听着,并不作声。这些话实在不该在皇宫里说。他此刻身份敏感,也许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无数的魑魅魍魉在听他说话,随时准备动手杀掉他。
不知道为什么,锦段却不愿意阻止他说这些话。因为她了解他的孤寂,他需要有人听他说这些话,他需要把心中的憋闷发泄出来。不然,他岂不是要像他的亲生母亲一般,被人活生生地逼疯?此刻,她不愿去想他的这番话,会给多少人带来不幸,她只想听他说。
“为什么我会将这些话说给你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因为,我想要找个人倾诉吧。可那个人不该是你,我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该将这些话说给你听,因为你是成郢的妻子,是……是成家的人。可是锦段……锦段……”他抬头看向浩瀚的夜空,熠熠的星光映着他的眼睛,似有泪光闪动,“我想要保护她们,可是……我害怕,我无能。我也想闯荡出一番事业,可是……我狠不下心弃她们于不顾。我的犹豫和怯懦终究让我失去了她们。”
锦段静静地道:“不是你无能,程洛山,真的不是。你只是……太过重情,你舍不得,放不下,狠不下心肠。也许正因为你是程臣浅的儿子,才做不到舍弃一切吧。”
“也许吧……成郢……我终会死在他手里吧?”程洛山仰望夜空,轻轻叹息。
月光洒下一地清辉,他们在假山旁对坐清谈。旧日里两人相处的点滴,自心底深处被翻出来,清淡似水,意味深长。
多年以后,锦缎恍然明悟:人终有一日会老去,心也会变成一片荒芜。但是不管在这尘世中翻转轮回多少次,知己间的情谊是永远不会变的。
锦段一个人回到流华殿,灵则告诉她,成郢仍在宣光殿。锦段想了想,便命灵则去小厨房做了一碗甜粥,她亲自给成郢送去。
这些日子以来,皇帝肩上的伤一直不见好转,这两日更是发起了低烧,敬妃等人日夜守在龙榻前侍疾,国事也交由太子暂代了。
待内侍通禀过后,锦段提了食盒走进宣光殿。成郢正负手立在窗前,沉寂着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轻唤了声:“太子。”
成郢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来了。”
锦段打开食盒,将甜粥取出来,放到玉案上,道:“太子吃些吧。”
成郢点了点头,并未移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锦段笑了笑,“太子在看什么?”
成郢摇头,似是要叹息,最终却长长地嘘了口气,移步到玉案前,拿银勺舀起粥,抿了一口,反问她:“你可吃了?”
锦段浅笑,“臣妾用过晚膳了。”
成郢点头,埋头吃了起来。
锦段坐在一旁看着他,眉峰微皱。今日的成郢有些异样,他有心事,且此事让他很是烦恼。她这样想着,便笑吟吟地问:“太子可是有烦心事?”
沉默片刻,成郢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丢了银勺,拿帕子擦了擦手,对锦段道:“孝献皇后已下葬,我欲与父皇商量,迎回废后阳氏。”稍顿,他又加了一句,“毕竟,当年阳氏是无过被废的。”
这件事锦段早就料到了,阳玉人重新入主中宫是必然的。现在木皇后已死,成郢身为人子,断然没有再让自己的亲娘在冷宫里受苦的道理。
她立刻回道:“此事不仅要与皇上商量,恐怕还要和太后商议。”
成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率先起身,“走吧,咱们去看看父皇。”
皇帝日常歇在宣室,因沉疴日重,尚医局的太医们便日日聚在此处,另有侍疾的妃子也一道挤在这里,往日极为宽敞的宣室此时倒显得拥挤起来。
锦段随成郢拜见过皇帝后,便先随敬妃出了内室,留下成郢与皇帝交谈。
“就快要入夜了,太子妃还是不要喝浓茶了,喝些牛乳吧,对身子也好。”
锦段含笑道谢,与敬妃一番言语往来,倒也相谈甚欢。
敬妃一直对锦段很客气,从来不曾薄待过她。如今皇帝身体一日差似一日,倘若过不去此劫,太子登基后,锦段便会从太子妃变成国母。日后宫中这些后妃若是殉葬便也罢了,若不殉葬,免不了是要看锦段的脸色过日子的。
此时与锦段处好关系,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锦段坐了不过一刻钟,成郢就从内室走了出来,他对敬妃点点头,便带锦段离开了宣室。
成郢温和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波动。锦段低眉时看到他垂放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心中一惊,忍不住问了一句:“太子……如何?”
成郢看着前方的宫灯,语气波澜不兴,“你准备一下,三日后于九华宫迎回阳皇后。”
锦段先是一怔,随即含笑道:“是,臣妾会好好准备的。”
如此一来,皇帝当年作的废后的决定,免不了要被世人议论。无过废后,再迎入宫,终究有损皇室威严。
锦段没有想到,皇帝这么快就答应了让阳玉人重新入主中宫。
因为木皇后已死,所以皇帝便什么都不在乎了?还是皇帝只是为了照顾成郢的颜面?抑或是……皇位即将易主?
锦段在心里默默地猜测着,恍惚间听到成郢温和的声音,“你先回宫吧,我再到别处走走。”
别处?是去冷宫将消息告诉阳玉人吧?
“是,夜凉露重,太子当心身体。”
成郢温柔地笑了笑,道:“你也是。”
三日后,皇太子成郢代皇帝草诏,于九华宫迎回废后阳氏,复立为后,摂六宫事。
此诏一出,不论朝堂,还是后宫,均是纷乱一片。朝臣上疏,后妃恐慌,人心惶惶。但任何反对之声都没能阻止太子迎回废后的决心。
建元十五年七月初一,复立为后的阳玉人,髻插十二花树,冠饰九龙四凤,身着深青翟文赤质五色十二等袆衣,由宗正自冷宫迎出。皇太子亲自将阳皇后扶上御辇,由宫人内侍簇拥着前往太庙行册封嘉礼。
午后,锦段与长信并诸皇子、公主,前往九华宫参拜皇后,同往的还有敬妃及后宫妃子们。
重新入主正宫的阳玉人,虽已眉目苍老、鬓发斑白,但眉宇间透着一股吐气扬眉的傲然,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戾气,毫不掩饰地弥漫周身。她扶起跪倒在地的长公主长信,擦着她的眼泪,笑道:“咱们**能有今日不容易,不哭,要笑!”
锦段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阳玉人浑身杀气凛凛的样子,暗暗心惊。
“锦段。”阳玉人突然冷冷地唤她。
锦段忙敛目施礼,“母后。”
“你是我的儿媳妇?”阳玉人问。
“是的。”锦段答。
“锦家长女?”
“是的。”
“程洛水的姐姐?”
锦段稍作迟疑,再次点头,“是的。”
“可生了儿子?”
“不曾。”
“那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儿媳妇?”
锦段提着裙裾跪下,不急不躁地道:“于太子,臣妾虽无所出,但臣妾平日侍奉太子、照料姐妹、打理东宫,可使太子专心打理朝政,无后顾之忧;于天下……臣妾身为一介妇人,只知服侍太子,不敢做牝鸡司晨之事。”
“但是我不喜欢你,看见你的这张脸,我就不舒服。”
听到这句话,锦段很想抬头问她:你喜欢谁呢?除了你的儿女,你还会喜欢谁?但想起死去的木皇后,她只得暗叹了一口气,将那些话压了下去。她恭声道:“皇后不喜欢臣妾,是臣妾之过。日后臣妾必当更加用心侍奉皇后与太子,努力使皇后喜欢臣妾。”
“哦?我要是一直不喜欢你呢?”
阳玉人刚被迎回九华宫,便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只怕今日过后整个皇宫都会知道太子妃不为皇后所喜了吧?这样一来,自己在后宫里将更加寸步难行。
难道这就是阳玉人的目的?
“若臣妾无法使皇后改观,那便是臣妾无能,臣妾会向天下臣民请罪自惩。”
阳玉人阴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起来吧,随我去见太后。”
锦段低眉称是。
阳玉人已经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下一个被她为难的人恐怕就是郑太后了。满身杀气的阳玉人,和福明宫里的郑太后……锦段不易察觉地挑了挑嘴角,心想不知到时会是一个怎样热闹的场面。
丢下九华宫里跪了一地的后妃、皇子和公主,阳玉人带着锦段直往福明宫而去。
“你回来了。”这是郑太后见到阳玉人后说的第一句话。
阳玉人昂首一笑,“是,我回来了!”
郑太后慢悠悠地抿了口茶,也不给她看座,而是慢条斯理地问:“这些年,你可过得还好?”
阳玉人径自坐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轻抚衣袖,淡然笑答:“好,怎么不好?没疯,没傻,且还活着出来了。”
郑太后对她的举动视若不见,笑眯眯地点头,“活着就好,这世上,再没什么事情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是啊,所以我熬到木葳蕤死了,又活着回到了太后的面前。”
说到木葳蕤,郑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道:“你应该听说了吧,木葳蕤在椒房殿里**了。那原是你的宫殿,却被她一把火给烧了。所以,只好委屈你住九华宫了。”
阳玉人闭上双目,闻着殿内幽幽的香气,挑起一边嘴角,侧目嗤笑道:“椒房殿……我在最好的年华里,曾在那里住过一些时日。想她木葳蕤,也曾在那里圣眷恩隆、一时无双,可是被弃如敝屣后,随着她去的,也唯有那座囚禁了她半生的椒房殿。那本就是属于她的,我与她争了这半辈子,终也没能争得过她。罢了,随她去吧!”说着,她睨视郑太后一眼,开始打量起含章殿,“我不稀罕椒房殿,也看不上九华宫。不过,太后这福明宫倒是不错,我可是心向往之呢!”
郑太后目光一凛,森然盯着阳玉人,抿紧了嘴唇,吐出几个字,“想住福明宫,怕你还有得等呢!”
锦段看着郑太后那噬人的目光,似乎读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就算你等得了,那也得先有命住进来才行!
阳玉人轻笑出声,“等?我阳玉人这辈子一直都在等。”她抚了抚鬓角,感慨道:“从青丝如墨等到了发鬓斑白,落拓、煊赫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不能等的呢?倒是太后,这些年,过得可好?”
郑太后笑道:“我怎么会过得不好呢?我的好孙儿可是十分孝顺我呢!”
“那就好。他老子就是个孝顺的,当年太后要他废后,他便废后。我还怕我儿子不似他老子那般孝顺,我没太后那般好命呢!如今听太后这么说,我也松了口气。日后,我自会学太后做个威严的好婆婆。”
郑太后抬起凌厉的眉目看了锦段一眼,随后淡淡一笑,“你要学我可不容易,当年我曾颠沛流离、几生几死……”
阳玉人亦笑道:“颠沛流离、几生几死?太后赐予我的,只怕不比这些少。况且,我学您颠沛流离干什么?我只想深闱垂范,不再使后宫受朝堂鞭挞,惹世人嘲笑而已。”
郑太后森然冷笑,“你的野心可真不小!”
阳玉人浅笑,“都是您教导得好。”
“我怎么会同意你回来?”
“自然是您心疼儿媳。”
郑太后冷冷一哼,起身离座,“你走吧,我累了。”
阳玉人微微低眉,“恭送太后。”
离开福明宫时,阳玉人站在荷花池畔,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福明宫,冷冷地哼了一声。
一直在阳玉人身旁服侍的兰嬷嬷虚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娘娘,您该去宣室看望皇上了。”
阳玉人翘起嘴角,“你说得对,我是该去看看他了!昔日他一纸诏令,将我赶去冷宫刷了十几年的马桶。谁承想如今我鬓白色衰反倒重返中宫!当年来不及与他说的话,现在自然要与他说道说道。”说着,她转头问锦段:“平日都是谁在宣室侍疾?”
锦段道:“后妃们轮流侍疾。”
“平日是谁在打理后宫之事?”
锦段稍顿,答道:“敬妃。”
“生了儿子,还是女儿?”
“敬妃……膝下犹虚。”
阳玉人冷哼一声,“难怪打理了十来年后宫却还只是个妃子,原来是没能生出儿子来!”
这话锦段自然不好回答,只得沉默以对。
阳玉人却突然问道:“木葳蕤还有个儿子,是叫成德吧?那孩子我今日可见到了?”
锦段忍不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竟不知道成德已经死了?难道成郢没有告诉她?
阳玉人见她面露异色,不耐地叱道:“有话快说,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锦段看了她一眼,低眉道:“四皇子成德已于一个月前,殁了。”
阳玉人眉峰一动,“一个月前?怎么死的?”
锦段当然不能说他是引鸠而亡,只得含含糊糊地道:“孝献皇后薨时,四皇子就在椒房殿。”
阳玉人怔了一下,喃喃地道:“也就是说……那一场大火,烧死了他们**两个?”
“是。”
怔愣了许久,阳玉人突然轻声笑起来,“不愧是我几十年的好友啊,选了那种尸骨无存的死法,就连亲生儿子也拉上了。若说狠心绝情,我阳玉人万万不如她木葳蕤。”
鬼使神差一般,锦段突然淡淡地说了一个“不”字。
阳玉人止了笑,抬目问道:“怎么?”
“四皇子是代孝献皇后饮了鸠酒。”
阳玉人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阿蕤,你的命,比我苦。罢了,我再也不怨恨你了,咱们俩,仍旧做那旧日的好友吧!”
锦段听着她的喃喃自语,心中无比凄凉。
阳玉人出现在宣室里,在宣室侍疾的敬妃急忙下跪。阳玉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双目只盯着皇帝,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如今朝政把持在太子手中,这江山眼看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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