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他,还是她,人生都才刚开始,岂可郁于尺寸得失。成郢是早晚要动程洛山与锦础元的,这些锦段早就知道。只是如今他根基尚浅,不要说是动他们,纵是动太皇太后,都要花上十分的力气。高祖皇帝用了十多年都未能撼动锦家分毫,凭他一个新帝,三五年之内,又如何动得了他们?
“长信今日又提起要下嫁程洛山之事。”
“哦,皇上答应了吗?”
“公主府是先帝当年赐下的,只是因舍不得长信出宫,所以才什么都没有置备。待先帝与先后下葬后,你便着手收拾公主府吧。还有,查查前朝典仪,好好给她置办一份嫁妆。”他心绪黯然,声音带了些凄冷。
锦段有些诧异,“这么快?皇上,公主可是在服大功,若是如此行事,只怕会令朝臣不满。况且,百姓心中会作何感想?”
成郢微叹,“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一来,长信都这般年岁了,若是再服三年大功,便会真的将她耽误了。二来,长信也不愿意再等了……连父皇都不愿意违逆她的心意,我这个做兄长的,又怎能让她心中不痛快。”
锦段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道:“既然皇上已作了决定,那便该为公主高兴才是。臣妾会好好为长公主置办嫁妆的。”成郢的这番说辞她一个字都不信。
成郢道:“父皇、母后已经仙逝,你我既是她的兄**,便要担起父皇、母后的责任,好教她高高兴兴地出嫁。”
“是,皇上放心吧。”
九月初十,葬高祖与德烈太后。开帝陵,置柩,伏哭。然后,封宫门。看着地宫门口的千斤巨石缓缓落下,锦段安静地想:那些纠结了几十年的恩怨,也许随着这些人死去,而告一段落了。
回宫除服后,锦段开始着手办理公主府的事宜。按制给长公主府添置家令一人、家令丞二人、主簿一人、录事一人、府十人、史二十人、亭长四人、家令掌固六人、食官令一人、食官丞二人、掌膳十二人、供膳四百人、奉觯三十人、食官掌固四人、园丞二人、典事六人,并宫婢若干。嫁妆除金银玉器外,另置了五万亩良田。
锦段将这些嫁妆列了单子,拿给成郢看,“臣妾不知公主喜好,可要添上伶官师?”
成郢道:“你看着添减吧,只要长信满意就好。实在不好决定的事,你就直接去问她吧。她连要求下嫁之事都做了,我看也不会在乎嫁妆多少了。”看到单子上写的五万亩田产,他皱眉道,“长信是有封地的,父皇早就将东郡十七城尽数划给了她做封地,若是再置五万亩田产给她,只怕余下的两个公主不好封赏。”
锦段道:“可是长公主仪同蕃王,本就比其他公主……”
成郢却不等她说完,“自来天子姊妹为长公主,天子之女为公主。既已加了‘长’字,便已经尊于公主了,在礼制上不可再逾越过多。”
锦段赔笑,“臣妾头一回主公主下嫁事宜,虽与宗正商议过,但难免会出差错。那……臣妾就再删去五千亩吧。”
“不可,就三万亩吧。”
锦段一怔,随即称是。她想了想,便起身去了长信宫。
长信听她说完,只回了她一句:“我没有要求。”
锦段忍不住暗自摇头。当初拒婚不嫁的是她,如今闹着要下嫁的也是她。虽然她这番作为是为了保住程洛山的性命,却已损了自己的名声。如此恣意随性,果然只有公主才可为之,若换作平常百姓之女,又有谁敢?
长信看着锦段沉默不语的样子,突然开口道:“你定然是在心中笑我不知羞耻吧?”
锦段怔了一下,微微笑起来,道:“为什么要笑长公主呢?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公主所作所为,对得起天地良心,又何来羞耻之说?”
她为何要感到羞愧呢?难道该羞愧的,不该是她的父母兄长吗?没有错,成长信比她的祖母、父亲、母亲、哥哥,都要坦荡。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成长信却不听她说这些,“你也不用与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程洛山而已。”
锦段道:“为了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从不曾为救自己心爱之人而做出伤害他人的举动。这是最难得的。”锦段想起在小镜园的那一夜,长信明明知道程洛山心中另有他人,而那人就是自己,她应该厌恶自己才对,可她还是救了自己。
长信勾起嘴角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厌恶你,不想伤害你?”
锦段道:“可公主始终不曾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情,不是吗?”
长信想了想,道:“我一直厌恶林安澜,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锦段摇头,当年她对此十分好奇,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件事便被她抛之脑后了。
“当年因为林数年的一个计策,我的母亲无过被废,一个人在冷宫里凄凉地过了十几年。木皇后抢走了我母亲的一切……我却无法怨恨皇祖母或父皇,我只能怨恨木葳蕤,怨恨林氏一家。
“我小时候没少作弄林安澜。在父皇将纳她为太子妃的那一天,我甚至让人在她的吉服上绞了个窟窿。父皇和皇兄都知道是我做的,他们斥责我,她却替我说好话……真是可笑,我分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我的憎恶。她的父亲设计害了我的母亲,她竟每日还用包容的语气在皇兄面前细数我的过错。她这样的女人,若真成了皇后,只怕才是我皇兄的不幸。
“所以,我便使人告诉木皇后,林安澜想将她的妹妹林安宓嫁给程洛山。木皇后果然发了脾气,罚她在大雪天里跪在椒房殿外两个时辰。”说到这里,长信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却满是凄惶悲凉,“那一日,我看到了木皇后对林安澜的憎恶,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于他们**来说,我们成家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我是绝不可能有机会,被他所爱。”
锦段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从此以后,我便极少胡闹了。”她的声音突然激烈起来,“可是,我和他是有婚约的啊!为什么……为什么都不作数了呢?我不想让父皇和兄长伤害他……我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他真的只是将我当作护身符,我也是愿意的!锦段,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锦段看懂了她眼中的悲伤,“公主只是太爱他了。”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苦处。就算是曾有婚约,他们两人之间终究是隔着生死,隔着仇恨,隔着权力欲望的争斗。到头来,也不过是水流花谢两无情罢了。
永延元年九月十六日,皇帝成郢下旨:长公主长信即日除服,两日后下嫁卫尉寺少卿程洛山。
此诏一出,朝堂哗然。朝臣的奏章犹如雪片一般堆在宣光殿的玉案上。谏臣纷纷指责成郢不顾祖宗家法,不顾先帝新丧、公主正服大功,如此做法有悖孝道,君无秉德之尊、慈惠之仁,既坏了祖宗法规,又令天下臣民寒心。
成郢却将这些疏谏留中不发。他对锦段玩笑般地说:“将来我死后,谥号上的那个‘孝’字,只怕是得不到了。”
朝堂乱,后宫也乱。只是后宫不如朝臣那般敢直言,都在背后议论罢了。
当天,锦段召了贺持松的夫人孙氏入宫,将公主下嫁的礼仪细细地嘱咐了一遍,最后对她细声耳语道:“皇上此时不顾规矩下嫁公主,只怕是另有打算,你们要提早提防才好。”
孙氏笑着对她眨了眨眼,口中却道:“洛山不教,唯恐不堪。承蒙皇上抬爱,必不敢辞,依礼于吉日迎娶长公主。”
锦段满意地笑了。
孙氏刚走,崔氏就求见皇后。如今崔氏是皇后之母,地位更胜昔日,自是无人敢怠慢,急忙向锦段通禀。
锦段知道,崔氏此时来必然是为了长公主下嫁一事,只是她也猜不透成郢的意图,又如何与崔氏说?她只得把自己对孙氏说过的话,与崔氏又说了一遍,并再三嘱咐崔氏,锦家在西北的兵力,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可轻易动用。否则被成郢看出了任何端倪,只怕她与锦家都会有危险。
次日,锦段照例去福明宫服侍太皇太后进药,郑氏再次向她问起了兰嬷嬷。锦段故作不解地问:“兰嬷嬷一直在德烈皇太后身边服侍,十多年都在冷宫中度过,且已年老,不堪再服侍人。太皇太后何故对她如此关心?”
郑氏怒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我要她,你只管将她给我送来便是!”
锦段抚了抚鬓角,做头痛状,叹了口气道:“可是九华宫里的宫婢内侍已尽数给德烈太后陪葬了,兰嬷嬷也不例外!”
郑氏眼睛发亮,“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锦段笑道:“是的,她死了。不过在她死之前,皇上曾召见过她,问了一些事情。”
“皇帝问她什么了?”
锦段稍作沉思,道:“许是问她……德烈太后之死吧。”
“皇上都知道了?”
锦段浅笑,“素红都招了。”
郑氏定定地看着锦段,突然双目射出寒芒。她似是瞬间清醒了一般,脸上带着阴冷诡异的笑容,犹如一条毒蛇,“锦段,看来是我小看了你!原来你竟想要我的命,你想先将我折磨疯了,再要我的命!”
锦段抚了抚胸口,故作惊吓地道:“太皇太后高看臣妾了,臣妾不过是学了太皇太后的那些凌厉手段的万分之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太后是知道的,臣妾胆子小,又没什么能耐,只会有样学样。”
郑氏并不理会她,仍自冷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让我想一想……是了,是从程洛水死了之后吧?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罢了,竟也值得你如此。锦段,你未免也太不经事了!”
郑氏这一番话激起了锦段心中的愤恨。她冷笑,“太皇太后如此说,还真是让臣妾惭愧。这些年,臣妾在太后手中,不过是一枚小小的卒子,往哪里走,还不是全凭太皇太后的意思。当年您让臣妾忠于皇上,臣妾便听了,今日不是事事忠于皇上、以夫为纲吗?”
郑太后仍旧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着:“怎么?你以为做了皇后便了不起了?你想学木葳蕤左右皇帝与我为敌?哼,你得先看看皇帝是不是我儿子那样的痴情种!你若想要左右我的孙子,就打错主意了!”
锦段哎呀一声,笑道:“左右皇上?臣妾怎么敢!太后又高看臣妾了。孝献皇后岂是人人能学得的?要知道,孝献皇后死得冤啊!”
郑氏指她的鼻子,“你连我都敢害,竟不怕被皇帝知道?我没想到你的胆子已经大到如此地步了!”
“太皇太后啊,您都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为何还不曾想明白呢?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这后宫也是皇上的后宫。纵然臣妾是后宫之主,可您也不想想,这后宫里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瞒得过皇上的?不然您以为……为何您堂堂太皇太后会被囚禁在福明宫里,连自己的贴身宫女都保不住?臣妾可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敢私自囚禁您。”
郑氏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锦段冷笑,“我说太皇太后聪明一世,临了却做了个糊涂鬼!您也不想一想,德烈太后一生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方才熬成了太后,皇上满心欢喜地接德烈太后出了冷宫,想在她膝下尽孝,让她得以安享晚年。可却没有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您让皇上如何不恨您?!”
郑氏冷声道:“他既然已知道是我弄死了阳玉人,那也应该知道,他亲爹是怎么死的!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他这个皇帝的位子,也别想坐稳!要知道,先帝可不是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锦段笑道:“是啊,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皇上才让太后您在宫里……好好养病啊!”
“他怎么敢?我可是他的亲祖母!”
“他怎么不敢?您是他的亲祖母不假,但您不要忘了,德烈太后可是他的生身母亲!”
锦段不惊不怒、不急不躁地与郑氏针锋相对,嘴角始终带着一抹嘲讽的笑。
这时,灵则进来道:“皇后娘娘,宗正在坤德宫求见。”
锦段点头,“我知道了。”待灵则退下后,她笑着同郑太后道:“太皇太后,您先息怒,将药喝了吧。臣妾还要忙长公主下嫁之事呢!”
郑氏难以置信地问道:“长公主?下嫁?”
“是啊,皇上已下旨明日将公主下嫁卫尉寺卿程洛山。”她拂袖起身,长叹一声,“臣妾这些日子,就是在忙此事呢。”
郑氏突然厉喝一声,“是成郢疯了,还是成长信疯了?!这个时候下嫁程洛山,他们眼里可还有先帝!”
锦段笑道:“皇上是心疼妹妹,只要长公主心中欢喜,皇上也不在乎世人的指责。长公主既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孙女,明日长公主下嫁,太皇太后应该要高兴才是呢!”
郑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指着锦段,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忍不住挥手便往锦段面上打去,但她人老力竭,怎敌锦段年轻气盛。锦段只稍稍错后了一步,就躲过了这一巴掌,与郑太后拉开了些距离。
“太皇太后病体未愈,还是多歇一歇的好,这样大的动作,一个不好若是栽下床来磕到哪里,那臣妾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郑氏一巴掌打空,有些脱力地伏在小几上喘着粗气,试图叫人,“来人!来人!叫皇帝来,废后……废后!”
“废后?”锦段挑起眉梢。真是可笑,一对**,竟说了相同的话。只不过先帝废不了阳玉人,这做母亲的郑氏,也一样废不了她。
“您要废了臣妾吗?只怕……您得先同皇上商量吧!”
“来人……传我……传我懿旨,传我懿旨……”
锦段自袖袋里摸出一方与皇后玉绶一模一样的玉玺,在手上把玩着,“‘皇太后之宝’……您说,若无此印章,您的懿旨可还是懿旨吗?”
郑氏看着她手中金螭虎纽的皇太后之宝,眼神呆滞,面色惨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锦段收起玉绶,向她躬身施礼,淡淡地道:“太皇太后还是好好歇着吧,不该操的心,就不要再操了。前朝有皇上,后宫有臣妾。您只管安心地放手便可。”
锦段说完便转身离开,才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郑氏的声音,“你这个毒妇!你们这般不仁不孝地待我,早晚会遭报应!”
锦段弯起嘴角笑了,眼角斜斜地飞起,看着床上苍老的人,“太皇太后可不要轻易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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