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孩子,起身下榻,慢慢地走到殿门口,看着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映着宫灯散发出来的柔和的光,美如画卷。但此时的美景看在锦段眼里,却只是一片苍白,不管是心里,还是眼里,皆感寒冰彻骨。
灵则披了大氅在她肩上,轻声道:“娘娘,外头冷,您还是抱着大皇子进殿吧。”
锦段回过头看着她,半晌,微微笑了笑,“好。”
这华美如斯的宫殿啊,就如同这萧萧雪花,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锦衣华服,却不如当年的褴褛衣衫温暖。
大年初四这一日,成郢突然与锦段道:“锦太师病了有些时日了,想见你一见,你这两日安排一下,回一趟太师府,探望一下锦太师吧。”
锦段做出惊诧的表情,道:“太师的身体不是一向健朗吗?”
成郢道:“年龄大了,多少总会有些不适。这些日子尚医院的太医们也都前往太师府看过了,只是总不见好。”
锦段皱眉嗔道:“夫人每回入宫,总也不给我说这事。你们都瞒着我。”
成郢笑着安慰她道:“原是想着过年,总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坏了你的心情。更何况……”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锦段立刻警觉,成郢还不知道她就是锦家的亲生女儿,自然以为自己与太师府不亲,就算是过从甚密,自然也只是互利而已。但看着成郢那双盛满了关心的眸子,锦段怀疑他已经知道了此事。
“这样的事情,宜早不宜迟。那臣妾明日便派人去太师府通知,后日便过去吧。”
成郢笑着应了,没有再说话。
次日,锦段便命内侍前往锦家递消息,给锦家一日的时间准备接驾。到了第二日,锦段摆皇后仪仗,乘饰朱牙黄金重翟御辇归省。待凤驾行至太师府门口,太师府已中门大开,府中上自锦础元下至其孙锦素怀,统统在大门跪迎。锦段上前扶起了锦础元与崔氏,由他们簇拥着率先进了太师府。
待到了正堂,锦家上下再次对她参拜,她笑着让他们平身。她问了问锦础元的身体,崔氏只答并无大碍,不过是前些时候着了风寒,之后便一直缠绵着不曾好利索。锦段打赏了许多药材,又说了些让锦氏夫妻自珍的话,便遣散了锦家小辈众人,随着崔氏入了内堂。
进了内堂,锦段细细地打量着四周,心下感慨万千。当初她是自这里被接入宫中的,后来郑氏也是从这里接了李夜茗入宫,锦氏夫妻出言劝她好自为之。结果,她走到如今,想后悔却已无回头路。
锦段严肃地问锦础元:“太师可诊出是何病了?”
锦础元恭敬地道:“并未诊出是什么病症。”
听到这句话,锦段心中忽然一松,又骤然一紧。
崔氏在一旁道:“若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总不至于缠绵至今,我总认为还有旁的原因。”
锦段也道:“若真是查不出来,夫人不妨多多留心太师的饮食。”
崔氏淡淡地道:“这个我自然是会留意的,你难得回来一趟,时间并不多,这些便不要再多问了。”
锦础元站了起来,道:“我先出去了,你们母女说说话吧。”锦段归省的原因,锦础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身为父亲,这样的事不是他该多问的。有崔氏在,他自应避开。
锦段起身送他,又道:“烦请太师帮我将灵则叫进来。”
锦础元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崔氏皱了皱眉,问道:“可是你的那个掌事宫女?”
“是的。”
“可信吗?”
“她原是司空府的旧婢,是程洛山送进来的。”
听到灵则是程洛山送给锦段的,崔氏怔了一下,嘴角微翕,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不一会儿,灵则便进来了。锦段嘱咐她将近旁守着的侍卫与宫女尽数调开,不许任何人接近这个院子,并要她亲自看守。
灵则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崔氏带锦段转过一道屏风,扶她躺到了床上,并亲手给她放下了帐子,轻声道:“你等一下,人在别室里候着呢。”
崔氏说完便要去请大夫。她刚要转身的时候,锦段忽然揪住了她的裙裾。她怔了一下,问锦段:“怎么了?”
锦段并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揪着她的裙裾,连骨节都泛白了。崔氏忽然明白了锦段是在紧张,她看着那只揪着她裙角的手,暗叹了一声,轻轻地将其握住,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莫怕,有我在,你不要怕。有咱们家在,有你哥哥、弟弟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她将这个女儿丢了十几年,如今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回来了,却始终与她不亲。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终究是她的女儿啊!没有关系,没孩子,她给她找孩子;地位不稳,就算让锦维和锦言托着她,也要将她托稳。
锦段在崔氏要去请大夫过来的那一瞬,的确是害怕、后悔了。也许是因为她在内心里终于将崔氏认作了亲生母亲,所以在崔氏要走的那一瞬,她才会失措地揪着崔氏的裙角,将内心的恐惧表露了出来。因为是亲生母亲,所以才不会担心,她会害自己。
只是她没有想到崔氏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说:“有我在,你不要怕。”
这一刻,锦段忽然释然了,她之前坚持的那些对崔氏的怨,有什么意义呢?想一想宫里的林安宓,但凡有任何一丁点的办法,一个母亲又怎会舍得将自己的孩子丢给旁人来养?
崔氏也有崔氏的无奈。
“娘,我怕。”隔着厚重的床帐,床里的光线极是昏暗,她看着床顶,慢慢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崔氏握着她的手蓦然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才传来崔氏的声音,“不怕,有娘在。”说罢便松开了她的手,沉笃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锦段的眼角渗出一滴眼泪,缓缓点了点头。
过了不久,室内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回是两个人。不一会儿,崔氏将她的手拉出帐子,在她的腕子上搭了一块冰冷的丝帕。接着,便有三根冰凉的手指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过了许久,那三根手指才离开。接着,手指便传来一阵刺痛,她感觉有血流了出来,手指忍不住颤了颤。很快,崔氏就将她的手放回了帐子里。锦段用手抚了抚刺疼的地方,果然摸到了一颗血珠。
这时,一个略嫌苍老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没有问锦段任何问题,而是向崔氏道:“夫人请跟我来。”
接着,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
锦段坐了起来,拉开帐子,崔氏与大夫已出了内室。
她怔怔地在床边坐着,侧耳努力地听着外头的窃窃私语,却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她的心随之一跳,往谷底跌去。
她想:鸟儿不愿成为凤凰,你却非要逼它**。成郢,你果然是想要将我逼到绝路上去。
人影一闪,崔氏面色冷凝地走了进来。
锦段抬眉,微微笑了笑。
果然,凡鸟总是要在**后,才能成为凤凰。
“你日常的饮食是谁在打理?”崔氏问。
“坤德宫里的小厨房。”锦段道。
崔氏沉默地坐下,一言不发。
锦段起身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却眼尖地看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交握着,微微发抖。
“可是查出了什么?”锦段主动问道。
崔氏面沉似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在压抑着什么。她并没有接过茶杯,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陈大夫闻了你的血,他说……你曾不止一次服食过牵机毒。”
锦段眉峰一动,“牵机毒是什么?”
崔氏抬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那是大毒之物,多食可令人丧命,少服则可令妇人绝育!”
锦段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她有些站立不稳地扶着桌子踉跄了两步,手里的热茶尽数洒了出来。她死死地盯着崔氏,一字一字泣血般地重复着:“多食,要人性命;少食,令妇人绝育?”
崔氏自牙缝中挤出一字:“是!”
锦段抓紧手中的茶杯,手指因过于用力而绷断了指甲,鲜血直流她亦不觉,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这一句话——多食要人性命,少食令人绝育。
她的牙齿咯咯作响,面色如纸,眼睛里闪动着疯狂又狠绝的凶光。崔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起身拉过全身僵硬的她,试图想要将她抱进怀里。
“锦段,锦段,我们发现得早,你还有救治的可能。你体内这些牵机毒还要不了你的命,我让陈大夫给你开了药,你服用些时候,总还是能生孩子的……锦段,我的儿,你不要怕,不要怕……”
锦段直着眼珠低吼了一声,用力挣开了崔氏,后退两步跌坐在床上,用手死死地扯住床帐。
就算不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可这么多年她陪在他身边……成郢,你何至于狠毒到如斯地步!
是了,她心里虽说怨恨着他,但那一丝希望的余烬却始终不肯熄灭。她仍旧对他抱有希望,总是在下意识地想着,也许在他的心底,自己终究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可是她忘了,先帝、孝献皇后、德烈太后,还有太皇太后郑氏……不,甚至在更久之前,郑良嫒、林安澜,还有李夜茗……她们死了,他表现得何等凉薄。而她,又怎能奢望他待自己会与众不同?
是她……强求了。
崔氏担忧地看着她,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发鬓,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安慰。但此时的锦段犹如一只负伤的兽,独自挣扎着、嘶吼着,拒绝任何人的接近与抚慰。
“锦段,这儿是你的家,在这儿哭一哭,没有人会说你。”看着女儿悲伤难过,她唯一能说的,也只有这样一句话罢了。
此时的锦段已无理智可言。她忽然恶狠狠地看向崔氏,咬牙切齿地道:“这个时候,你终于承认我是你的女儿了吗?你可是心疼了,难过了?可是我……我自幼便是这样长大的!没有人可怜,没有人心疼,想要哭都没有地方可以哭!”她神思混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说着,“我从来都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我活着……可以被抛弃,可以被利用,可以……”她忽然凄厉地大叫,“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崔氏被她的话击得后退几步,满目哀伤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人一刻钟之前还拉着她的裙裾,害怕地唤着她“娘”,此刻却满目绝望地问她,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人是一生下来,便被她送走的女儿,从不与她亲近、不肯承认自己的女儿。
可是,她却不能责怪她分毫。
此刻锦段泪流满面、悲伤绝望的模样,犹如一把锋利的刀,扎在了崔氏的心口。
“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没有为什么。”
锦段颤抖着嘴唇,凄厉地看着她,“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如果崔氏不曾生下她,那她是不是就不必受这么多年的苦了?她活着已经毫无期望,不知道自己这般拼命挣扎着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人生,她即便是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可言?父不父,母不母,夫不夫,子不子……
“生下你、送走你,都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崔氏慢慢后退,坐在了桌旁。她垂下眼睫,神色淡漠,悲戚地说道:“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怎会不疼你、不爱你?我知道,你对我、对锦家都有心结,所以,我从未逼迫你一定要认我们。但你是我女儿啊,我又岂会不希望你过得好?”
锦段掩面失声痛哭。
“皇帝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往你心上捅刀子。你心中难过,想要发脾气,想要哭闹,便在我这里一齐发作了吧。但出了这个门,你就是威仪端庄的皇后娘娘,就算是心中苦若黄连,你也不能哭,不能闹,你只能笑着,笑着回去过你的日子。”
锦段哭着叫了一声,“娘,我心里真的好苦啊!”
崔氏再也忍不住,冲过去将锦段抱在怀里。她泪流满面地抱着锦段,悄声道:“我知道你苦……但是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不过你放心,早晚我都会让你成为人上之人,不管是想伤你的,还是想害你的,我统统都不会放过他们!”
锦段在崔氏怀里哭了许久。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灵则用一贯淡定的声音道:“娘娘,该回宫了。”说罢,她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二门边。
许是终于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又许是灵则的声音提醒了她,锦段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她自崔氏怀里直起身,拿帕子抹干眼泪。她抬起头看着崔氏,低声道:“我太过痛心了,并不是有意要伤您的心。您……不要与我一般计较。”
崔氏抹了眼泪,抚平被锦段压皱的衣襟。她后退一步,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尽量使自己恢复了往日的淡然,道:“憋得久了,回来哭一哭、闹一闹也是好的。”
锦段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道:“大夫可有说我日后还能否生养?”
崔氏的面色沉了下来,道:“那毒想是掺在了你的饭食里,你已服用了多次,日后虽不至于绝育,但想再怀上,却也是千难万难的。不过我已让他给你开了药,你照着服用,总还是有希望的。”
锦段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她忍了又忍,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药不能吃。”
崔氏皱了皱眉峰。
锦段接着道:“他冒这样大的风险给我吃牵机毒,无非是不想我生出儿子,不想我将来生个太子使他难以控制锦家。若我强自要生,只怕将来**二人都落不着好。”她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便遂他的愿,不生!”
崔氏点点头,“就算是不能生,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总是会让你有儿子养的。”
锦段目露坚毅,“孩子早已养在我的宫里了。待郑氏下葬,我便想办法将孩子记在名下,立他为太子!”
崔氏微挑眉梢,“郑氏死了?”
“死了!”
崔氏点头,“现在后宫里,你就是最尊贵的女人,只要好好经营,日后便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地位。何况那孩子自出生便跟了你,只要你用心养育,他将来自然与你最亲。你在宫中看好林氏,不要让她出乱子,宫外的林家自有你的父兄盯着呢!”
“他这般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咱们与林家互斗,将来不管谁胜谁负,得利的总是坐在朝堂上的他。您让父亲跟哥哥小心些行事。”
崔氏淡淡地笑了笑,“放心吧,林家,他们还不够资格与我锦家相争。”
锦段与崔氏在内室密谈了半个时辰之后,便唤来灵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