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恨锦氏夫妻,因为他们从头到尾并没有逼着她替代真正的锦段入宫,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是她抵不住富贵的**,是她想要妹妹吃饱穿暖过上富贵小姐的生活,是她向往这个全天下的女子都想要进的皇宫。是她想要入宫的。
她与锦家,不过是互利罢了。
可是……可是……这个皇宫,这个处处隐藏着秘密和杀机的皇宫……她已经发现了它其实并不美好,在这里过活,步步惊心。她悔不当初。
可是后悔已无用,她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崔氏……其实她想要的只是崔氏的一句稍稍温暖的话罢了。
可惜……崔氏入宫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警告她不要给锦家招来祸患。想一想也是,她入宫,锦氏夫妻从未要求她一定要为锦家做些什么,如今也只是要她不要给锦家带来祸端。原本就是互利、两不相欠的事情,她又怎能奢求崔氏给她温言暖语的安慰?
回到含章殿,郑太后身旁的二等宫女纹绣正在殿内等她,见她回来,便迎上来,带着笑道:“锦姑娘回来了,太后娘娘正在暖阁等您,您快过去吧!”
忐忑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锦段咬了咬嘴唇,随着纹绣进入暖阁。
今日崔氏确确实实惹怒了郑太后。崔氏前脚刚走,郑太后便已派了人在等她……会是要迁怒她吗?
带着满心不安进入暖阁,青铜鎏金的熏香炉燃着沉香,袅袅青烟散于室内。但锦段却并未因这安神的熏香而放松心神,反而比以往更加的小心。
她如今是锦家的女儿。崔氏得罪了太后,锦家不遭殃,那遭殃的就只能是身在皇宫中的她了。
不得不小心。
一直在一旁服侍的素青、素红带着一众宫女悄悄退出了暖阁,锦段捏了捏裙裾,打起了十二分的谨慎。
“过来,”郑太后慈眉善目地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这里坐下。”
锦段小心留意郑太后的表情,却见她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脸上无丝毫怒容,就连那眼睛里,也都是浓浓的笑意。
并不是……要迁怒她?
她满心疑惑,慢慢走过去,跪在郑太后脚下的踏脚上,拿美人槌不轻不重地为她敲着腿。郑太后半靠在榻上,微眯着双目,一只手放在榻旁的小几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轻轻地点着,发出“哒哒”的声音。
锦段一下一下地敲着美人槌,心里默默数着那“哒哒”的声音,觉得那一下下仿似敲在了自己的心上,断金裂玉一般,压抑而又带着让她心惊的回音。她战战兢兢地沉默着,甚至连呼吸都小心压制,生怕郑太后突然发难。
“你入宫多久了?”
郑太后突然开口,锦段双手一哆嗦,美人槌便掉在了地上。她大惊失色,忙跪伏在地上,惊呼:“太后娘娘饶命!”
郑太后轻轻笑起来,“这孩子,我不过是问你一句话罢了,什么饶命不饶命的,真是胆子太小了。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儿吧!”
锦段悄悄抬眼,见郑太后面带笑意,神色间并无不悦,才稍稍松了口气,低声道:“奴婢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我要你坐你便坐了吧!”
郑太后此言一出,锦段不敢坚持,轻轻地半坐在了踏脚上,提着一颗心等郑太后下面要说的话。
“入宫三个月,你感觉如何?”
感觉?锦段眨了眨眼。太后问她在宫中的感觉如何?为何会有此一问?
“很……很好。太后娘娘很慈祥,奴婢……”她吃不准郑太后突然一问的真正含义,回答得磕磕巴巴。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郑太后的双目便猛然迸射出精光,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感觉并不好!”锦段还来不及吃惊,郑太后的话已经一字一句如刀一般飞进了她的耳朵,“你每日都要战战兢兢地提防着每一个与你说话的人,包括我和太子!你很害怕,你害怕有人要害你,你害怕自己会因为做错事或说错话而遭惩罚!你害怕自己出挑,害怕被人注意……宫里的一切你都很害怕!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
郑太后的话说得飞快,一声声“害怕”打进锦段的脑子,她瞪大了双眼,不知是惊呆了,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直直地看着郑太后,一动不敢动。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锦段这个身份,让你在宫里免了其他宫女的欺负,你可高兴?”郑太后俯下身来,与她对视,一点一点地逼近,“毕竟,太尉府的千金比荒村孤女要高贵得多。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看着郑太后慢慢逼近的脸,看着她眉梢眼角深深的纹路和从略微浑浊的褐色双眸中射出的寒锋星芒,锦段的牙齿开始忍不住上下打颤,她张了张嘴,试图叫出声来,或者动一动,逃跑。可是身体似乎不是她的了,她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李夜如,你,露了太多的破绽出来,让我想忽视都难。你以为锦维真有腿疾吗?他压根就没有,可是你瞧你,当时答得有多顺溜啊。”
李夜如这个名字被郑太后轻轻巧巧地念了出来,锦段已经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只闪出了一个念头:一切都完了。待郑太后说到用锦维试探的时候,她已经彻底僵在了那里。
过了好半天,她动了一动,想要跳起来逃跑。
“害怕了吗?想要逃跑吗?但是孩子,这里是皇宫,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只要我一句话,你连这个暖阁都出不去,小命就得交待在这里了。”
锦段刚动了一动的身子,立刻又僵住了。
郑太后轻轻笑了笑,那笑容一瞬间竟显得比太子的还要温和,她看着锦段,“不要怕,孩子。我不会杀你的,我喜欢你。我的孙子也喜欢你。”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锦段的脸,如同慈爱的祖母抚慰孙儿一般,宠溺又慈蔼,但小指上套着的锋利护甲却立刻随着她的动作,划破了锦段的皮肤。那护甲冰冷的感觉甚至随着伤口渗进了她的血液、骨头里,冷得她全身发抖。
恐惧已经完全占据了锦段的身心,除了恐惧之外,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郑太后……她要干什么?
“不要担心,不要害怕……从你一入宫,我便知道你不是真正的锦段。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只要我不动你,这天下间又有谁敢动你分毫?”
锦段死死地将拇指扣进掌心,努力压下恐惧,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还是未能说出话来。
郑太后却不急,温和地笑着,面带鼓励。
“你想要说什么,孩子?说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锦段颤抖着嘴唇,终于吐出几个字:“欺……欺君……之罪!”
郑太后听她说完,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她道:“傻孩子,我想要你活着,有谁敢要你死?就是皇帝,也不能!”
无关理智,求生的本能让锦段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了郑太后的衣摆,连声问:“太后娘娘不杀奴婢?太后娘娘不想要奴婢死?可是当真?”她急切地想要一个保证。
郑太后笑道:“我这样一把年纪的老太婆,欺骗你一个孩子做什么?”
锦段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几个月来一直重重地压在她心上的那些要命的东西一下子随着郑太后的这句笑谈,都烟消云散了。整个人轻松得有些怔怔然。
郑太后知道她是李代桃僵,不但不怪罪她,而且还不责罚她……她,不会获罪,不会死,不会有事!一瞬间,她犹如做梦一般,竟分不出真实与虚幻,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不会死?”
郑太后笑着接口,“放心吧,你现在不会死!”
锦段苍白的小脸在听到这有力的保证后,陡然绽放出光芒来,紧接着问:“不会因此获罪?”
“不会!”
“太后不会怪罪?皇上、太子殿下都不会怪罪?”
“这事是咱们俩之间的秘密,他们谁都不知道!”
“太后娘娘……会帮我?”
“我不让旁人知道,自然是在帮你。”
锦段咧了咧嘴角,终于吐出最后一口压抑在心头的气息,笑了出来,“我……我……”她支吾了许久,却因为激动,突然又说不出话来了。
郑太后笑眯眯地望着她,道:“终于高兴了吗?可是,你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锦段一怔,不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
“你只顾着自己欢喜,却忘了你的妹妹吗?”
妹妹……
夜茗!
锦段心中一紧,着急忙慌地道:“太后……太后娘娘帮我!”
如盲龟遇到浮孔一般,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已将郑太后当作了皇宫之中,唯一可以信任之人。
郑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你是个好姐姐。”
心中恐惧尽退,郑太后的夸赞让锦段羞涩地抿嘴轻笑。但是很快,她便由妹妹想到了锦家,她轻声问郑太后:“那……锦家……”
“锦家啊……”郑太后的眼睛眯了眯,遮住了眼中的寒芒,面带微笑,“我不怪罪他们,他们也是无奈才做了这移花接木之事的。我便权当不知道罢了。”
锦段彻底放心了,她想要妹妹好,也不想毁了锦家,郑太后的这个决定,是她最想要的。
“不过,”郑太后话锋一转,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你妹妹却不能再留在锦家了。”
锦段心头一慌,忙问:“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明知道你不是锦家的女儿,又怎么会让你留下把柄在锦家,以供他们利用呢?谁知道他们会利用你做些什么事情呢?我可不能太过放心了。你说是不是?”
锦段眨了眨眼珠,想要替锦家辩白一句“他们不会”,但一想起崔氏冷厉的眼神,那些辩白的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看出了锦段的犹豫,郑太后道:“你放心吧,只要锦家不起歪心思,我便不会动他们。”
锦段双眼一亮,“真的?”
郑太后点头,“真的。”
锦段又迟疑,“那我妹妹……”
“你妹妹……我将她也带到宫里来陪你,好不好?”
闻此言,锦段先是一喜,但立刻想起她在宫中这几个月担惊受怕的日子,便迟疑起来。但转念一想,有了郑太后的保证,她以后就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那妹妹自然也不用如她一般提心吊胆的,便当即又欣喜起来。
与妹妹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欢喜的了。
于是,她重重地点头,轻快而响亮地回答:“好!”
只是十四岁的锦段却不知道,郑太后的这个提议,她的这个决定,将会令她终生悔恨,亦改变了她往后的整个命运。
事后锦段也曾想过,郑太后为什么要突然拆穿她的身份,而且是在崔氏入宫之后。这是不是与崔氏入宫有关?还是她不在的时候,崔氏说了什么得罪郑太后的话?
但是,既然得罪了郑太后,为什么郑太后事后没有迁怒锦家?甚至连皇帝都不曾告知?难道仅仅是因为锦础元手握天朝大半兵马,郑太后心存忌惮?若连郑太后都心生忌惮之意,那皇帝为什么还要容忍锦家?难道不该早早地卸了他的兵权才是吗?
太后对锦家、对皇后甚至对程洛山的容忍,已经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这些处处都透着反常。
锦段将这些问题想了又想,也没能弄明白,便也就不再理会,一心一意地想着她即将入宫的妹妹李夜茗。
共同的秘密总能最快地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也许正是因为郑太后将她心中隐藏的秘密给挑出来见了阳光,并许诺将为她保守秘密,在心理上,锦段便对郑太后又多了几分亲近。与她说话时,虽然仍旧恭谨,但却多了许多与之前的胆小谨慎截然不同的明朗与自然。
她趁着素青、素红不在时,悄声问郑太后:“那我妹妹入宫,要去服侍哪个宫的娘娘?”
郑太后却笑着反问:“你想她去侍奉哪个宫的娘娘?”
这个锦段有仔细想过,椒房殿是定然不在选择之列的,木皇后性情难测,她可不想妹妹去椒房殿受苦。余下的那些皇子、公主或娘娘那里,不管是哪儿,只要妹妹是郑太后赏过去的,而她又是锦家名义上的大小姐,如今虽是宫女,但绝不可能永远是宫女,那些人就算不看在锦家的面子上,为着郑太后的面子,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妹妹。
她这边尚在思虑应将妹妹送往哪个宫去,郑太后却已先笑开,“真是个傻孩子!难道你不该说‘太后娘娘不论将妹妹送往哪个宫,都是对锦段的恩典,锦段先谢过太后娘娘’吗?让你妹妹去哪个宫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宫婢可以选择的?本就胆子小,如今倒是越发的傻了!”
锦段慢慢白了脸。郑太后这番话虽是笑着说的,看似无意,却是足以要她一条命的!自从郑太后道明她的真实身份,并许诺会保护她起,她便不再如初入宫时的那般胆小谨慎,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变得有些……恃宠而骄!
这才是最要命的!
思绪翻转间,锦段不禁冷汗淋漓。
“奴……奴婢知错了……”
郑太后冷眼看着她的脸色先是青白交替,而后更是又惊又悔又羞的样子,便知她已想透,笑意盈盈地道:“知错就好,我就喜欢知错能改的!”说着微微凑近锦段,笑,“你说,我若将你妹妹留在我的身旁侍奉我,可好?”
锦段先是一惊,而后大喜过望,忙伏地谢恩:“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她说得又急又快,生怕头点得慢了,郑太后会反悔。
若妹妹能与她一起在福明宫侍奉郑太后,在她的身边,由她护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这对于她来说,可不就是天大的恩典?
然而还没等她惊喜完,郑太后又道:“但是你不能留在福明宫。”
锦段一怔,“为什么?”
郑太后微挑眉梢,“怎么,你是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锦段想了想,抿起嘴角不再言语。
没错,郑太后确实说过,要将她送到东宫,去侍奉太子。她,将会是太子的人。那个温柔的,笑容美好又好脾气的,送了她一池荷花的太子。
她抬头,望着高高坐于榻上的郑太后,轻声道:“奴婢记得。”
郑太后满意地点头,“记得就好。皇宫不比外头,想去哪儿便是哪儿。在这儿,行的是体制,守的是规矩。若是不听话,有个什么行差踏错的,谁来保你的命?锦段,想要在皇宫里头活着,且活得好,你需要牢牢记住,且履行的,只有两点,”缓缓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