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灵则回来,向锦段道:“惠妃谢皇后娘娘赏赐。”
锦段看她欲言又止,便将手中的孩子交给了一旁的乳母,挥退了殿内服侍的宫人,道:“她还说了什么?”
灵则皱眉,“惠妃说,皇后娘娘凤仪天成,自不同于凡人。皇上为娘娘费尽心血,她不敢言是非。只是恳求皇后娘娘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留左骁卫大将军……一条命!”
灵则说完,锦段眨了眨眼睛,忽然扬眉笑起来。
“我原道她是个柔弱不经风雨的,却没有想到她才是个真正聪明的,比她姐姐不知强了多少倍……”话未说完,她忽然顿住。
林安宓明白林双关此去西北,必难全身而退,故而求锦段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不要将事情做绝。只是连林安宓都明白的问题,成郢那样的一个人又岂有不明白之理?林家又岂会不明白林双关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可是林双关仍旧自请出兵了。为什么?
锦段明白了,林双关此举,若不是他想立军功想疯了,便是成郢暗中逼他自请出兵的!看来,她低估了成郢与阳玉人对林家的憎恨,并且低估了锦家以退为进,在西北之事上对成郢造成的压力。
想明白了这些,锦段忽然觉得心中一松,长长地出了口气。她笑着搭了灵则的手起身,道:“我看今日太阳倒是好,咱们抱着皇长子去外头晒晒太阳吧。”
过了正月,这四方宫墙之内,虽琳宫合抱、复道萦纡,却也有佳木茏葱、奇花闪灼。司农监的宫人早已开始忙着打理花木了。锦段抱着孩子越过玉栏绕砌的琉璃宫墙,缓步往御花园走去。
过了东明宫,路旁平坦宽阔、绿意盎然,石隙之下,树杪之间,清溪泻雪,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数丈高的青松拂檐,遮天蔽日,大气之余,倒是颇有几分空谷幽冷的味道。
锦段怀抱着皇长子坐在花丛中的石椅上,折了枝花拂着他的小手,引他来抓。但奈何孩子太小,动了两下小手指,便不肯再动,而是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睡了过去。锦段将孩子交给乳母,让她抱着孩子回去,自己则靠在一旁的大石上,眯起眼睛,昏昏欲睡。
灵则俯身,悄悄盖了件大氅在她身上,挥手示意宫人后退几步,躬身守在一旁。
今日的太阳着实好,锦段起初并未睡着,只是闭目假寐,但昏昏沉沉地竟真的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灵则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娘娘,长公主来了。”
锦段立刻睁开眼,醒了过来。她眨了眨眼,稍稍清醒后,看到了俏生生地立在她面前的长公主长信。
长信屈膝施了一礼,淡淡地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锦段忙起身,羞惭地笑了笑,解释道:“本是想出来坐坐,晒一晒太阳,没想到就睡着了。”
长信道:“皇上召了我与相公入宫小坐,相公在宣室陪皇上,我便来向皇后请安。”她的话也带着几分解释的味道。
锦段心中有些惊讶,成郢召了程洛山和长信入宫小坐?成郢何时有这般的闲情逸致了?但讶异归讶异,当着长信的面她总不能也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她笑道:“走吧,去坤德宫里坐坐吧。”
长信表情淡然,不置可否,锦段便当先往坤德宫走去。
待回到坤德宫,锦段命人为长信设了座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之中。锦段不开口说话,长信也决不主动开口,她只是沉着眉目,安静地坐着。长信与在宫中时有了许多的不同,虽然眉目仍旧是冷淡的,但是多了些许抑郁之色,似乎她在公主府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
她今日这般冷淡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程洛山待她……不好?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成郢的妹妹,哪怕程洛山心中对这桩婚事有一万分的不高兴,他也不会表露出来的。
锦段与长信从来不曾多谈过什么,现在自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想来想去,她只好主动开口道:“长公主可还好?”
长信欠了欠身,淡淡地道:“托皇后的福,一切都还好。”
锦段只好再问:“驸马待公主可好?”
长信勾起唇角,讥诮地一笑,“他敢待我不好吗?”
锦段心口一滞,只好附和道:“公主是我天朝的长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是皇上最疼宠的妹妹。公主若心有不顺,自可随时来与我说。”
长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带嘲讽,“确实有事让我烦恼。”
锦段屏住呼吸,“公主不妨说来听听。”
“人家都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可我却是‘同居而离心’。他若心里藏着旁人,我该怎么办?”
锦段语噎。怎么办?杀了他以维护公主颜面?时隔这么久,长信心中的那些嫉恨终于在嫁给程洛山后再也无法掩饰了。锦段不敢说些什么,这样的事若是被成郢知晓,只怕程洛山立时就会人头落地。
长信看着她语噎的样子,轻笑了一声,声音中透着悲凉,“我也曾与他吵过、闹过,可只能得到他的沉默以对。你知道这样被人遗弃的苍凉,是怎样的感觉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他的青睐,可我却对此无能为力。”
她说得如此凄凉,锦段却只能沉默。
长信的喜欢太过一厢情愿,他们都知道,程洛山姓程,而程家人对成家人的恨,是何等的根深蒂固。若说孝献皇后未死之前,程洛山心中对长信还有怜惜的话,那随着孝献皇后的死,那点怜惜也随之消散了。隔着两辈人之间的恩怨,程洛山又怎么能做到对长信心存怜惜呢?
除非他没有心。
只是长信是公主,程洛山无法动她分毫,也只能拒绝给她她所期盼的爱情。因为爱情是任何权势都胁迫不了的。
这是程洛山的无奈,而身为天之骄女的长信却无论如何都不懂。
这样的事情,让锦段如何与长信说?她只能听着长信对他的指责。
成郢留了程洛山与长信在宫中用膳,锦段也陪着他们在宣室用膳。想到长信的悲伤,她的心中到底有些不安。程洛山与长信夫妻间的这些事,成郢若是不知道便也罢了,他若是知晓,只怕程洛山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
不过好在长信是爱程洛山的。在成郢面前,她和程洛山都表现出了足够的温情与爱意。
一顿饭下来,自是宾主皆欢。
自那之后的一个月,锦段每日或侍花弄草,或抱着皇长子在御花园里头晒太阳,修身养性,悠闲度日,好不自在。
直到这一日,她照旧在温暖的阳光下摆弄花草,灵则匆匆地走到她身旁,在她耳边悄声道:“娘娘,左骁卫大将军战败被俘,皇上在宣光殿大发雷霆。”
锦段微挑了挑眉梢,战败被俘?这林双关怎会束手待擒?
“怎么回事?”
灵则道:“听说是中计被俘。”
“是被俘,而不是自杀?”
灵则目中带笑,微微点头。
若是战败自杀,或许尚还能保住一星半点的名声,但被俘却是要命的,就算朝廷将他救回来,他也难再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早晚也逃不掉一个死字。
锦段不知道此事是不是锦家所为,不过此举不可谓不狠。林双关是林家嫡支的独子,他一死,林家嫡支这一脉便算是彻底完了。其余庶子庸的庸,小的小,无一可堪大任者。林双关之后,林家若还想奋起,没个十年,怕是不可能了。
锦段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向灵则道:“去,打听一下,皇上下一个会派谁去西北。”
林双关出事,事关朝廷颜面,哪怕他再不堪,朝廷也必然会派人去救。此时,天朝能对沙祢和加维罗有震慑之效的,除了锦家外,便唯有一个曾带兵去过那里的程洛山了。
这样一来,成郢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派锦维,要么派程洛山。但程洛山身为驸马,出身为成郢所忌惮,况且那里又是西北,若要他带兵,只怕成郢不会放心。那么,他唯一的选择,便只能是锦维了。
只要锦维带兵,最得利的,自然是身在后宫的锦段。
锦段没有想到的是,成郢竟急召锦维与程洛山入宫,命他们双双带兵西北,务必平息西北战乱,并保证西北二十年之内再无战事,否则便要请罪。
锦段觉得不可思议。成郢要锦维出兵,这本在意料之中,但是他要程洛山带兵同去西北,未免有些让人琢磨不透。要知道,西北可是程臣浅的根基之所在啊,难道他就不怕程洛山存有二心,直接在西北起兵?
当夜,成郢宿在坤德宫。
他闭目靠在锦段胸前,让她替他按压着额角,叹息着说道:“这一回,朕可是丢了脸了。”
林双关办了糊涂事,他是成郢派去西北的人,又是惠妃的亲哥哥,宁可自戕,也不能被俘,否则便是在打成郢的脸。这些锦段怎会不明白。她暗笑一声,声音却温柔无比,“皇上不妨说来与臣妾听听,怎么了?”
成郢也不睁眼,淡淡地道:“你该知道的,林双关在西北被俘了。”
锦段的声音愈发温柔,她轻声道:“左骁卫将军受皇上重托而去,此行被俘,虽有负皇上厚爱,但皇上也不值得为此人生气。若是气坏了龙体,只怕更是得不偿失了呢。”
成郢抬起眼睑看了她一眼,继而又闭上,淡淡地道:“我已派了你兄长和驸马去了西北,这一仗若是输了,他们也不必回来了。”
锦段笑容不减,“驸马曾在西北大破沙祢敌军,而臣妾的哥哥在西北这些年,多少也摸清了敌人的习性,相信他们必不负皇上所托。”
成郢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他们不是林双关,想来此战必不会叫我失望。”说着,他翻了个身侧躺着,似是叹息道,“皇后,你可是有个好兄长啊。”
锦段温柔地笑着,并不作声。
半个月后,西北传来战报,骁骑将军锦维与驸马程洛山夜袭敌营,首战告捷,救回了林双关,问皇帝是否现在将其送回帝都。
成郢看了战报轻轻地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叫他们将人送回来吧,反正留在西北也只会丢人。”
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在朝堂和后宫里激起了不小的暗流。
林双关,此劫难逃。
“娘娘,惠妃求见。”
锦段叹了口气,“叫她进来吧。”
灵则让乳母将皇长子抱去配殿,恰好林安宓进来,看到被乳母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玩着手指的孩子,忍不住上前一步,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要抱孩子。灵则巧妙地侧了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口中笑道:“皇后娘娘在等着您呢。”
林安宓面带愤恨地狠狠剜了她一眼,却也只能放下手,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抱出正殿。
她的这一番动作,锦段自然是看在眼里的,若说不心软那是假的,只是她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这个孩子于自己的重要性,便就再次硬起心肠。
锦段慢悠悠地拾起方才因抱孩子而摘掉的赤金镶宝石滴珠护甲,一个一个地套回手指上,曼声问:“惠妃来见我,有何事?”
林安宓早已收回方才愤恨的表情,低眉顺目地站在那里。听到锦段的话,她突然提起裙裾,双膝一屈,跪了下来。
“娘娘,臣妾是来求您一件事。”
锦段戴好了护甲,摊开双手打量了一番,淡淡地问:“何事?”
林安宓叩首低泣,“求皇后救我兄长一命。”
锦段失笑,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林安宓,她的秀发如云堆积,纤瘦的肩背显得身体愈加单薄。锦段摇了摇头。她要自己去救林双关?难道林安宓不清楚最想要林双关的命的人,就是自己吗?
若要救林双关,那她还养皇长子做什么?直接还给林安宓不就得了。[·]
“左骁卫将军尚未回京,且皇上未责罚他,惠妃何来‘救命’一说?”
林安宓哭道:“娘娘,臣妾知道,臣妾的兄长此番是在劫难逃了。臣妾就只有这么一个兄长,求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饶他一命吧!”
锦段的声音冷了下来,“惠妃,你入宫的时日也不算短了,可曾听说过先帝时顾才人的事?”她轻抚着护甲,一字一句讲给林安宓听,“先帝在时,最受宠的才人顾氏问了先帝一句‘御史台大夫是否姓万’,便被先帝问责牝鸡司晨之罪,被当场杖杀。今日惠妃求我干预此事,救左骁卫将军,你是否觉得自己比那顾才人有脸面?还是觉得我这个内命妇之首,该尝一尝被责牝鸡司晨的滋味?”
林安宓的声音凄厉起来,“那不是普通外臣,他是我兄长!”
锦段挑眉,“兄长又如何?难道兄长就不是外臣了?你入宫这些年,难道竟于宫中规矩丝毫不懂?既入了宫,做了妃嫔,便是皇家的人,不管外头谁生谁死,你都不需多问,只要安安心心地侍奉皇上便好。”
林安宓凶狠地盯着她,恶狠狠地问:“今日皇后语出此言,是不是以为你的兄长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时候?”
锦段却对她凶恶的眼神视若不见,只是淡淡地道:“他们是他们,我说过了,我身为内命妇,对朝堂的事自不多言、不多问,我只要侍奉好皇上、教导好你们、打理好后宫,不使皇上有后顾之忧便可。”
林安宓咬牙,“皇后,看在皇长子的分上,你多少也要为他留点体面啊!”
林安宓提到了皇长子,锦段便觉得她是在用孩子胁迫自己,于是狠下心肠,打定主意不能任林家太过嚣张。锦段冷冷地道:“看来惠妃并不十分懂得《女戒》《列女传》之意,”又看向灵则,“送惠妃回兰林殿,让她将《女戒》抄写两百遍,抄不完,便不准她出宫门半步。”
林安宓猛然起身,指着锦段尖锐地叫道:“你们锦家将事情做得这般狠绝,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会遭报应?!”
锦段抬起眼睫冷冷地盯着她,道:“我替你养儿子,为你儿子的将来做打算,你这般胡言乱语,是要断了你儿子的前程吗?”
林安宓一窒,一身的气力陡然消散。灵则趁机扶着她,强行拉她离开。她在离开前沉声向锦段道:“我付出一切,只为他将来能好,你若食言,我必不放过你!”
锦段却不看她,端起五福捧寿的茶盅饮了口茶,“送惠妃回兰林殿。”
一个不能生孩子的皇后,养着皇长子,自然会千方百计地让孩子成为她自己的,这样才可以日后扶植孩子成为太子,成为皇帝,她才能安稳地做皇太后。不止是锦段,任何一个皇后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林安宓拿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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