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则摇头,看向殿外,无奈地叹息道:“娘娘啊,公子过得并不好……”
“那又怎么样呢?”锦段道,“过得好与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就如我一般,在外人的眼里,我不也是过得很好吗?只是内里如何,只有我自己清楚。就算知道我过得不好,你又能帮我什么呢?”
灵则垂下眼睫,低声道:“娘娘说的这些,奴婢都明白。只是……”她迟疑了一下,“奴婢是六岁起便跟在他身旁近身服侍他的,他待奴婢也很好,极少将奴婢当侍女对待,许多的话也都与奴婢说……奴婢伺候了他十来年。直到那一日,他对奴婢说:‘我想将你送进宫里去,去帮助和照顾一个人,你愿意吗?’奴婢当时不明白,便问他:‘去照顾谁?奴婢是照顾公子的,难道那个人比公子还要重要吗?’他说:‘是的,比我还要重要。’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奴婢这一辈子都忘不掉。当时奴婢便想,既然是对他那般重要的人,那奴婢便入宫,替他照顾她、服侍她,替他……一辈子待她好。”
锦段听她安静地说着,忽然手脚有些发冷。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
灵则道:“长公主拒婚那一日。”
长公主拒婚那一日?
锦段皱着眉想了想,她想起那次程洛山在小镜园里向她表明了心迹,她却狠心回绝了。次日,他便向先帝求娶长信长公主为妻。长信当众拒婚。
锦段的眼中顿时有了泪意,她使劲眨了眨眼,将涌到眼眶的泪水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她静静地道:“你该知道,我和他都是有难处的。更何况,那个时候……”更何况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被成郢伤透心,心里只有成郢一个。那时候她贪生怕死,放不下权势与富贵,又怎会为了一个朝不保夕的程洛山,而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灵则含泪笑起来,“是,他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你有你的难处,你是身不由己的,你们都是身在局中自顾不暇的人,所以他才要自己最信任的奴婢入宫来照顾您,让他能在宫外……放心。
“所以,有人心中记挂着您,心系着您,一心想要您过得好……娘娘啊,您不是可怜人呢!”
文遗爱在这四年里,被晋封了四次。这一回得封丽妃,皇帝对其的殊宠,已算得上是后宫第一了。宫人们私下里都说丽妃锋芒之盛连皇后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呢,更有甚者说若是此番丽妃能一举得男,只怕虚悬了两朝的贵妃之位,就要落到丽妃的头上了。
灵叶将这些传言说给锦段听的时候,自己都气红了脸。没想到锦段却赞同地点头,道:“确实啊,我确实要避着她的锋芒呢。若是她真的生下了皇子,只怕还真就被他们说中了,这虚悬了两朝的贵妃之位,就真的有着落了。”
灵叶跺了跺脚,急得直瞪眼,“娘娘,您怎么还能……怎么还能如此不当一回事?!”
灵则皱了皱眉,凌厉的眼光看向灵叶,沉下声音道:“跟娘娘都敢直眉瞪眼,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灵则做了这么些年的尚宫,早已练就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本领。灵叶虽是锦段的贴身大宫女,但在灵则这里,却仍旧是受管教的。此刻虽已急得白眉赤眼,但灵则一沉下脸,她霎时便蔫了一身的盛气。
锦段难得看到灵叶被灵则教训得这般蔫蔫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也莫急,事情没有出来,咱们急也没有用。且不妨以静制动,凭他们风吹雨打,咱们只管岿然不动,旁人纵是有天大的阴谋诡计,也都是没有办法施展出来的。”
灵叶抿了抿嘴角,垂着头嘟囔:“娘娘说得简单,当初……”说到这里,灵叶抬眼偷偷看了灵则一眼,见她沉下了脸,便打住不再往下说,扭过身道,“奴婢去看太子殿下午歇醒了没。”说完,便跑了出去。
灵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忍不住斥了一句:“娘娘惯得她越发没有规矩了。”
锦段笑着接过灵则手中的团扇,自己扇着,道:“你也歇会儿吧,我没有那么热。”笑容未散尽,她又叹了口气,“年岁越长,我便越是想着身边亲近的人能多一些。你们都是跟了我这么些年的人了,比着那些……总是与我更亲一些。我不纵容着你们,还能纵容谁呢?”
这些日子,她越发平静了,看着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便越发宽容。
无他,只是人生太过变幻莫测,今日你死,明日他亡,永远都没有定数。与其心中怨恨个没完,倒不如好好珍惜身边人。若是非要等到失去后才知道后悔,去寻一个相像的人代替,那才是真的可悲。
灵则笑道:“娘娘这些日子,心里倒是越发平和了。”
锦段也笑,“只要他们肯消停了,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算计我,我便轻易不会动他们。”说着,她又笑叹,“这样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多好。”
灵则笑着点头,“是啊,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再好不过了。”她上前欲扶起锦段,“我扶您去歇一会儿吧。”
锦段摇头,“还是不了,怕是等一下太子便要过来了,我还要陪他去读书,在这儿靠一靠就行,你下去歇着吧。”
灵则便蹲下身帮她脱了鞋,扶着她半靠在榻上。还没等锦段躺好,细碎的脚步声自大殿传了过来。锦段笑着看向灵则,露出一个“看吧”的表情。灵则无奈,只得再扶着她起身,给她穿上鞋。
稚嫩的声音响起来:“母后,儿臣已午歇过了,您午歇好了吗?”胖胖的小人儿迈着端庄的步子走进来,看到锦段正在穿鞋,便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母后,原来您也歇好啦!”
锦段招手,将孩子叫到身边,拿帕子抹着他流着汗的额头和后背,柔声问:“太子今日睡得好吗?”
太子眨着明亮的眼睛,笑了一下,嘴角便出现了两个小小的笑涡,极是好看。他重重地点头,“儿臣睡得极好,还做梦了呢。母后您睡得可好?”他这样笑着的样子,像极了林安宓。
锦段握着他的小手,缓着步子往外走,笑道:“呀,太子还做梦了呀?告诉母后,你梦到了什么?”
“儿臣梦到了寒瓜!”清脆的声音响彻了大殿。
锦段大笑起来,“你不是梦到寒瓜了,你是想吃寒瓜了!找这样的借口。”
太子红了脸,摇了摇她的手,眨巴着大眼睛,“母后,儿臣今日能和昨日一样吃那么多寒瓜吗?”
锦段道:“那你告诉我,你昨日吃了几块?”
太子掰着短短胖胖的五根手指头,算了半天,道:“儿臣昨日吃了五块!”
灵则听了一怔,眼睛里迸发出喜悦的光,“太子会数数儿啦!”
锦段俯身在太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笑道:“我儿真是聪明,许你吃五块!”
太子红了脸,有些得意,羞赧地抿着小嘴笑了。
一行人往太子的书房走去。
刚走到半路,玉堂殿的宫女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她跑到锦段面前低头下跪,口中急声道:“丽妃娘娘忽然晕倒了。”
锦段动了动眉峰,问:“叫太医了吗?”
“已经派人去叫了。”
“请皇上了没有?”
“去请了……”她又道,“宫人们都慌了神,奴婢便来请您了。皇后娘娘,我们娘娘……不大好啊!”
锦段低头看了看绷紧了面孔正看着她的太子,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对他道:“让灵叶先陪你去写字,母后去看看丽妃,很快便回来陪你。”
太子抿紧了嘴唇,点了点头,小大人样地道:“母后放心去吧,儿臣会好好读书写字的。”锦段亲昵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小脸,将他交给灵叶好好看顾,便带着灵则去了玉堂殿。
她到玉堂殿的时候,里面一片静悄悄的。成郢已经坐在大殿里,太医正在内室诊脉。锦段屈膝施礼后,问一旁的宫女:“好好的怎会晕倒?是暑气太重,还是吃坏了东西?”
显然成郢方才已然发了一顿脾气,宫女们刚受过惊吓,听锦段这样问,一个个泪盈于睫,扑通一声跪下来,一个劲地磕着头,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皇后娘娘饶命啊!”
看她们这个样子,锦段便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得向成郢道:“皇上别急,丽妃的身子向来好,不会有事的。”
成郢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但愿如皇后所言。”
他这个样子,莫非是生气她来得晚了?锦段便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等着太医回话。
过了一会儿,太医出来道:“娘娘并无大碍,是中了暑气所致。此外,丽妃娘娘近来多思少食,多有忧虑郁结于心,亦有损玉体。臣已开了药方,只要喝上几剂,再多开解娘娘的心绪,慢慢便会好了。”
听着这话,锦段不自觉地便皱起了眉峰。多思少食?忧虑郁结于心?她怀了孩子,于她来说,本是件高兴的事,又何来忧虑之说?她为何会忧虑?难道是因为身为皇后的自己?
锦段正皱眉想着,看见成郢的目光向她看了过来。她心中一凛,咬了咬牙,问一旁的宫女:“丽妃醒了没有?”
宫女怯怯地答:“已经醒了。”
锦段起身,“我去看看她。”
但刚走了两步,成郢便叫住了她,“皇后,安心教导太子吧。”
果然!
锦段慢慢地回过头,平静地望着他,淡淡地道:“皇上,臣妾一直在好好教导太子。”
成郢点点头,越过她走向内室,留给她一个淡漠的身影,“这样才不枉你为他费了那么多的心思。”
锦段心中彻寒,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成郢的背影。
身后的灵则扶住她的手臂,轻轻叫了一声,“娘娘。”
锦段摇头苦笑,“灵则啊,想要在皇宫里安安分分地生活,果然只是个奢望。”说罢,便举步往内室走去。
成郢正坐在床头,握着文遗爱的手,神情温柔地低声与她说着些什么。文遗爱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一双眼睛显得愈发明亮。看到锦段进来,她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成郢轻轻地按住她,道:“你现在身子要紧,皇后向来疼爱你,不会在意这些的。是不是,皇后?”看向锦段的时候,他的神情仍旧那么温和。锦段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凛冽的冷意。
锦段淡淡地笑着点头,“是啊,我早就与你说过,你肚子里的皇嗣最要紧,其他的一切都是虚的。我都不在意了,你还这般计较做什么。”
文遗爱垂下眼睫,乖巧地答:“是,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锦段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微叹:到底不是真正的李夜茗,虽有其表,却无其髓,不过是个“丽”字罢了。
“听太医说你思虑过重、郁结于心、不思饮食,才会中了暑气昏倒。丽妃,自你有孕起,我便免了你的晨昏定省,着人来看你时,都要嘱咐你,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你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那是皇嗣。可为何我越是这般嘱咐,你便越是思虑过重、郁结于心呢?”锦段不管成郢是否在场,面无表情地问道。
文遗爱抿了抿嘴角,眼泪便落了下来。她面色惨白地握紧了放在胸口的双手,“臣妾……臣妾……”这般喃喃了两声,便不再说话。
锦段看着这样一张与李夜茗相似的脸,终究有些心疼,不忍心再说下去。她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样子,我不忍心再说你什么,但是……”她顿了顿,“以后好好对自己吧,你该明白,你如今这样幸福,有的人一生一世都享受不到。”想到惨死在暴室里的那个绮年玉貌的姑娘,她的心抽疼起来,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向背对着她的成郢屈膝施礼,“臣妾告退。”又向文遗爱道:“好好养着吧。”说罢,不等成郢说话,便转身离去。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忽然便听到成郢喑哑的声音,“锦段。”
然后,一声柔弱的“姐姐”在身后响起。
一瞬间,锦段如遭雷击。她心中大恸,猛然转过身来,看着文遗爱那张无辜的脸。
“夜茗……”
她身形一动,便要扑过去。身后的灵则却忽然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娘娘,她不是,您不能在此时乱了心神。”
她被灵则拉住,只能怔怔地看着那张脸、那双眼。
无辜,真的很无辜。
但也仅仅是无辜而已。
锦段如同被冷水泼身一般清醒过来。不是,这不是夜茗。
李夜茗时常会用这样单纯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有爱、有得意、有撒娇、有委屈,还有全心全意的信赖。
眼前的这双眼眸却不带一丝感情,她甚至能在里面看得到恶意的嘲弄。
这是文遗爱,不是李夜茗。
锦段再看向成郢时,却忽然发现,他的眼眸里一片清明。
她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原来他人都是清醒的,原来他人从来都心知肚明,心知肚明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个替代品。到如今,他们和自己不过是共同演了一场名为自欺欺人的戏。
而真正入戏的,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
自那次在玉堂殿见过文遗爱之后,锦段便再也不愿见她,不再赏赐她什么东西,也不再派人问候,更加不愿提起她的名字。
于是,宫中流言再起:丽妃终于惹怒了皇后,只怕日后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她若是生女倒也还好;若是生子,只怕将来讨不到好处。惠妃便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当年的林家是何等的煊赫,得罪了皇后,还不是呼啦啦地说倒便倒了。
丽妃自那之后越发谦和了。
对于这些,锦段只是一笑置之,并不理会。此刻,她正在与灵则商量着程洛山的女儿程玉姝过满月时,她应该赏赐些什么好。
尚衣局赶制的小衣服已经做好送了过来,锦段正一件一件地摊开来看,又拿过一个雕着海棠花并坠着小铃铛的赤金小手镯在手里把玩着。她笑着向灵则道:“你看这做工,可真是精巧,我记得太子当年也有手镯,但却没有这个精巧。”
灵则并灵叶两个人整理着东西,听她这般说,便笑了起来,“小郡主是姑娘家,自然是越精致小巧的东西越好了,况且这是尚功局送来的,哪里会有不好看的道理。”
锦段摸着这些极柔软的小衣服,又看了看精致的小首饰,叹息道:“女儿也好,乖巧、惹人疼,又知道跟娘亲。”说着,她便想象着,自己也有一个花朵一般柔软可爱的女儿,笑起来的样子会像夜茗那样单纯美好;会睁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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