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你的命?锦段,想要在皇宫里头活着,且活得好,你需要牢牢记住,且履行的,只有两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从郑太后薄薄的双唇中吐出来,“一,本分;二,忠心。”
本分?忠心?锦段细细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郑太后。为什么她要告诉她这些?这不是一朝太后该告诉宫婢的话。这些话……不该是宫里的教习嬷嬷们说的吗?为什么郑太后要告诉她这些?
尽什么本分?该对谁忠心?
“还不明白吗?”郑太后看着她的眼睛问。
锦段眨了眨眼,定下心来,沉声道:“奴婢明白了。太后娘娘是奴婢与妹妹的再生恩人。从今以后,奴婢自当谨守自己宫婢的本分,全心全意服侍太后。”
郑太后突然似好气又好笑地叹息:“你这个孩子,我是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该说你笨呀?我是谁?皇帝的生身母亲,我天朝的皇太后!呵,我要你一个小小的丫头的忠心有何用?要说到‘再生恩人’,将你从芫荽村中找出来的,可不是我。”
锦段抿紧了嘴角,沉默不答。
郑太后支起左臂,放在桌上抵住额头,闭目道:“去仔细想想吧,若是想明白了,便来与我说说,我亲自领了你,去锦家带你妹妹入宫。”
锦段默然起身,慢慢往暖阁外退。刚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郑太后闭目假寐的安然神情,咬了咬牙,反身又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不以奴婢身份卑贱,反而赏了奴婢一池荷花,奴婢心中感激太子殿下恩德。在此立誓,从今以后,无论生死,奴婢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奴婢的心,只忠于太子殿下一人!”
闭目假寐的郑太后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看着跪在地上尚且年少的姑娘脸上的那抹决绝与坚定,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色,微微笑了笑,道:“现在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你侍奉了。”
锦段知道,她的回答让郑太后满意了,便垂首应是,慢慢退出了暖阁。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婢罢了,能给太子什么?郑太后何必如此逼迫她?就如同太后自己说的那样,她是天朝的皇太后,根本不在乎一个小小的宫婢的忠心;同理,成郢是天朝的皇太子,就算需要忠心,也是宫外朝臣们的,她这个小小的宫婢的忠心,太子要来何用?
想起那个温柔的太子,她无措的心,稍稍温暖了一些。再想一想他的处境:废后之子,上有受宠且后位稳固的皇后,下有更受皇帝喜爱的四皇子。太子他……只怕比冷宫中那些无君宠的妃嫔还要尴尬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那些隐隐的不甘,便也渐渐消散了些许。
次日,郑太后着内侍前往锦家,宣锦夫人崔氏入宫。
锦段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低眉顺目地听着郑太后和崔氏闲话家常。
第12章:不如往昔
“以前你总爱在我跟前说笑玩闹,如今不比往昔,却是再也不肯与我亲近了。”郑太后的话说得极感慨,只差没有拿帕子点一点眼角,以示伤心了。
崔氏眼睛里闪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但旋即便随着郑太后的话也略带了些伤感地道:“太后娘娘爱惜臣妾,臣妾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惭愧。只是这些年在府里管着那样一大家子人,各种琐事缠身……您是知道臣妾的性子的,让臣妾舞个刀、弄个枪什么的,倒不在话下,但要说筹算管家这些,却着实是没少让臣妾为难,为这个,臣妾也是不敢常到太后娘娘面前的,生怕三两句话没有说,便又满嘴的抱怨,扰了您的好心情。”犹似归宁的小女儿向家中的老母亲撒娇抱怨一般,语气里竟还带着些娇嗔。
今日的崔氏与那日简直是判若两人!
郑太后更是如疼爱娇女的母亲一般,满目慈爱地道:“越是如此,你越要来与我说呀!我这把年纪了,不也就求你们各家都过得好,儿女们都安康吗!若得了空,便到我跟前说说话,家长里短,儿女们的糟心事……我就爱听这些!”
崔氏笑着应了一句:“臣妾日后定然常来叨扰太后娘娘,还望太后娘娘不要嫌烦才是。”
郑太后笑道:“我乐意你来烦我!”稍顿,又问,“家中琐事可还应付得来?”
崔氏答:“让太后挂心了,虽有些吃力,但还算勉强应付得来。”
郑太后点头笑道:“那就好!正好,过两日我要去永宁寺进香,你便陪我一道去吧!”
崔氏明显一怔,似有一瞬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句:“太后娘娘要去永宁寺?”
郑太后笑呵呵地说:“是啊,我十来年不曾出过宫,皇帝与太子倒也劝过我,常出去走走看看,但我总是觉得自己老啦,哪里也去不了啦,只要守着儿女们就好了。可是前几日突然做了个梦,梦见一道金光照在了东宫,我寻思着这定然是个好梦,便想要去永宁寺给佛祖烧炷香,以求佛祖佑我天朝永世昌盛,佑我皇帝龙体康健,佑我太子能与他父皇一般有治世之才!”
锦段偷偷抬头,正好看到崔氏脸上一闪而逝的一抹冷笑。
送崔氏出宫时,崔氏果然问锦段:“太后可是察觉了什么?”
锦段摇头,道:“太后娘娘只说下个月要将我送入东宫服侍太子。”
崔氏死死地盯着她,想要自她的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锦段低眉,极力强忍着让自己连眼睫都不眨一下。
过了半晌,崔氏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入了东宫……你就好自为之吧!”
崔氏……极少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
锦段猛然抬头,看到了崔氏眼中来不及消退的复杂与伤怀。
永宁寺,建于前朝熙平年间,在宫前阊阖门南一里御道西。
郑太后法驾仪仗出宫,御金根,加交络帐裳。皇帝亲自送至开阳门,百官立于左右夹道,十步一卫,直至永宁寺。
锦段坐在一辆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两驾马车上,内有初雪和燕丝随车服侍,窗牖被一帘浅色绉纱遮挡。她轻轻揭开车帘一角,只看到面无表情的卫士和跪伏在一边的地上的百姓们,放下车帘,沉默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和辘辘的马车声,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将要与妹妹相见,以后两姐妹都在宫里,要见一面,倒也不会再如现在这般困难;忧的是郑太后为帮她将妹妹带入宫中,费了如此心机,又劳师动众的,难道真的无所求?或只为了她一颗对太子的忠心?
她不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永宁寺很近,车行半日便已抵达。
锦段由宫女扶着下了马车后,看到崔氏也已下了三驾马车,她是御封的一品夫人,命妇之中,已算是品阶最高的了。
素青、素红扶着郑太后慢慢走出仪驾,永宁寺住持早已率寺众迎了出来。
永宁寺内为迎郑太后仪仗,已然清空闲杂香客及寺院僧众。锦段跟在崔氏身边随之入寺。
永宁寺院墙皆施短椽,覆瓦,与宫墙极为相似。他们一行人自南门而入,只见楼有三重,通三阁道,每阁相隔约二十丈。墙壁之上绘有彩图,画彩仙灵,绮钱青璅,赫奕丽华。拱门处有四力士、四师子,饰以金银、珠玉。其庄严焕炳,让锦段叹为观止。
郑太后在住持的指引下先入大殿。殿中早有侍卫探查过一遍,陪同进入的,也只有素青、素红两位郑太后身边的女官和崔氏以及锦段。
永宁寺乃皇家寺院,其香火之鼎盛,实属天朝唯一。进入大殿后,入目的便是八丈佛祖金像,正自垂目端坐。锦段在芫荽村时,曾听不常回家的姑姑说过,慈眉菩萨、怒目金刚是最能祈福解煞、洞悉人心的。这天下人再阴暗的心思,再诡诈的计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在这端庄肃穆的宝刹大殿里,在慈眉善目的佛祖眼下,锦段不敢再四下观望,遂低眉顺目保持心境平和。
郑太后上完香,便由崔氏陪着在寺内随意观看。锦段跟在她们后面,听着两人的轻声笑语,心里却着急着郑太后究竟要找什么样的理由去锦家?为什么现在还不去,却在参观什么寺院?
“您看那浮屠,还有顶上的那个金宝瓶。光承露金盘便有一十一重;浮屠共有九级,每角皆悬金铎,合上下共有一百三十铎;浮屠有四面,每面有三户六窗,每户皆涂朱漆;十二门,四十二窗,扉上各有五行金钉,共有五千四百枚。每到了夜里,若起了大风,宝铎和鸣,那铿锵之声,便是在我们府里,也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郑太后抬头看那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又绣柱金铺的宝塔,轻轻摇了摇头,念了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崔氏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在永宁寺耽搁了半日,众人饮了些清茶,仪仗便开始返宫。
但郑太后却在仪仗返宫前着素红去告知崔氏:太尉府自开府建衙起,十余年间她只去过一次,如今想顺道去太尉府看一看。
太尉府在永宁寺东,离开阳门最近,郑太后此举既合情,又合理。
不管崔氏心中作何想法,锦段听了却是心头重重一跳。
就要见到妹妹了。
在去往锦家的路上,锦段觉得马车可以行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为何回去的路却比来时的路远?其实一行车马仅仅用了不到两炷香的工夫,就到了太尉府。
锦础元已经得了信,早带了长子锦维、次女锦秀、幼子锦言及一干奴仆守在太尉府门口,待郑太后下了御辇,便率先跪倒在地,领着儿女仆妇高呼:“太后娘娘金安!”
郑太后扶着素红的手,慢慢走到锦础元面前,笑呵呵地道:“快起吧,都是自己人,不当这些虚礼的。”说着转身面向锦础元身后的少年,“你可是锦维?”
少年尚未答话,锦础元就回答道:“回太后娘娘,正是犬子锦维。”
郑太后亲自伸手拉起锦维,笑眯眯地转头对锦础元夫妇道:“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没想到这一眨眼,便已长成个大人了。”她无限感慨,“我也是老啦!”
锦础元与崔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崔氏忙上前扶住了郑太后,笑道:“臣妾扶您进去吧!”
郑太后没有再说什么,任由崔氏扶着入了府。
锦段随着他们进去,一抬眼,看到锦础元微皱的眉头,和双目中复杂的神色。
她低下头,一贯的低眉顺目,视若不见。
入了府,待郑太后歇在了正厅高位,奉了茶后,锦氏夫妻带着儿女再次向郑太后郑重问安,郑太后笑呵呵地再次免了他们的礼,又拉着锦氏小女锦秀与幼子锦言的手,笑道:“瞧瞧锦维和锦段,再看看这两个玉琢似的小人儿。你们夫妻可真是有福气!”
锦础元立刻深揖,道:“都是托了太后娘娘的庇荫。”
郑太后笑着给锦氏兄妹各自打了赏,又与锦氏夫妻闲话了一场,才道:“坐了这许久,腿脚都硬了,你们带路,我去你们花园子里看一看,赏一赏花儿。”
锦家的花园极大。十余年前,天下初定,建元皇帝大肆封赏有功之臣,京畿几处最好的园子,便是分给了当初随皇帝打江山功劳最大的太尉锦础元、大司空贺持松与中书令林数年。其中太尉府的园子又是几家之最,其莳花草木,花团锦簇,飞阁流丹,亭台楼阁,除皇宫外,整个帝都都找不出第二家。
锦氏夫妻并一干宫女内侍簇拥着郑太后慢慢观赏园子,并不时指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指点一番。锦段跟在他们身后,心里面悄悄琢磨着何时才能见到妹妹,太后只顾赏园子,为何不提妹妹的事?
走在她身旁的是锦氏长子锦维,与太子差不多的年纪,秀雅的眉目间隐带着几分刚毅,倒是有七分像崔氏。
她知道,锦维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在锦家的园子里住了三个月,自从进了锦府起,便**与妹妹分开,被单独关在了他们的长女锦段住的韶华院,被教习嬷嬷狠狠地教了一个月的仪态规矩。说起来,与锦家的人也并无太多的接触。
锦家人并不相信她,自始至终未曾信任过她。这个她倒是能够理解的,毕竟,她是被临时找来替代真正的锦段的,他们不了解她,正如她不了解他们一样。
“那个院子是谁住的?我看那几竿竹子倒是好看。”郑太后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带了几分欣赏的味道。
锦氏夫妻并锦维齐齐止了脚步,锦维更是扭头看了锦段一眼。
锦段侧过头看着那边带一道拱门的院落,里面竹影婆婆挲挲,透过拱门,只能看到竹径通幽,以及高过院墙的一丛丛绿竹青翠欲滴。
还没有等到锦氏夫妻回答,郑太后便已率先往那拱门而去。
锦段看了一眼面色紧绷、略略带些懊恼紧张的锦维,心内一喜,举步跟了过去。但刚迈出脚,故意落后一步到她身旁的锦维就一把抓住了她。
'文、'锦段看着他,不言。
'人、'他皱了皱眉峰,眼睛里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书、'锦段毫不退缩,与他对视,紧抿了抿嘴角,吐出两个字:“大哥。”
'屋、'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锦段不再看他,提起裙裾,快步追了过去。
过了拱门,便有一种人在画中游的错觉。格高韵胜,幽深渺远,让人观之心定。耳闻沙沙声,入目皆婆娑。
显然郑太后的兴致非常高昂,她指着一竿竿竹子,不停地对崔氏道:“这个是湘妃竹,这个是楠竹,这个……这个当是凤尾竹,这个……这个是什么?”
崔氏答道:“这是寒竹。您看,”她指了指背面,“这里有灰白色斑点,基部背面具黄褐色刚毛,边缘具细毛,箨叶微小……”
郑太后不住点头,回头对锦础元道:“我知你年轻时便偏爱竹,今看这竹林高入云海,持节云中,不惧寒燠,凛节不变,确实值得君子所爱呀!”
锦础元垂首道:“竹本无心,何须节外生枝。臣便是想学这竹的凛节不变。”
郑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尚未接他的话,便听到前方内侍一声叱喝:“何人在此,敢惊扰太后凤驾?”
一行人都停下脚步望了过去。
锦段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着嫩绿色单衫的姑娘,怯生生的眼神,眉目秀雅,手里握着一卷书。
看到那纤弱的姑娘,锦段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冲过去,身旁的锦维却先她一步,暗中伸手制住了她的胳膊。锦段挣扎了两下,抬眼恶狠狠地盯着锦维,示意他放手,却看到了锦维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