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沉默了一会儿,黯然点头。
并非她事后假好心,而是当初她从未想过林家会最终毁在她的手里;后来的文家亦是如此。她从未想过要灭他们满门,她亦无此能力。她不敢自称无辜,却也不认为自己有罪。她们都一样,不过是权力的棋子罢了,被困在局中,无法逃脱。
次日,内侍宣圣旨:“贵妃文氏不尊妇礼,品性狭隘,心肠毒辣,竟敢于宫室之内杀害昭仁郡主锦素娅,褫夺其贵妃封号,赐死。”
“才人林氏,毒害皇后在先,勾结文氏杀害昭仁郡主于后。皇后宽仁,本已赦其罪,但奈何其心若鹰鹯,不遵教化,本性不改,赐死。”
诏旨下来后,锦段给她们每人准备了白绫三尺、毒酒一杯、匕首一把,任其选择。
林安宓倒是个明白人,知道锦段决不会容她活在这个世上,便毫不犹豫地喝了毒酒,当场断了气。锦段为她准备了一口棺材,命人好好葬了她。
其实,锦段与林安宓之间也并无太大的恩怨,除去家族之争,便只为了争夺太子。不过,锦段与林安宓是决不能并存的,她决不允许林安宓活着,将来好让太子接她出冷宫,封她为圣母皇太后,这是锦段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况且林安宓害死了锦素娅,她又怎能留着林安宓的性命。
这一点,锦段清楚,林安宓也清楚,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死了。
文遗爱就未必有这样的觉悟了。她不肯死,闹着要见成郢,但是那个曾经对她千般怜惜、万般宠爱的皇帝却不肯见她,弃她如敝屣。她无奈,便又闹着要见锦段,而锦段早已和她无话可说,自然也不肯见她。锦段只让灵则带了一句话给她,“如果你还想让你的儿子平安长大,就不要再闹了。否则,你会连你儿子的命也一并闹掉的。”
文遗爱听到这句话,便用三尺白绫将自己吊在了玉堂殿的横梁上。
平心而论,锦段与文遗爱亦无深仇大恨。若说她与林安宓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为了儿子的话,那么她与文遗爱走到这一步便只是为了争权夺势,努力使自己在皇宫里不要死得太凄惨,仅此而已。
如若文遗爱当初不曾动过争后位、太子位的心,不曾动过杀害她侄女的念头的话,也许锦段永远都不会与她斗。锦段可以许她当丽妃、贵妃,只要她能安分守己,她便能许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只是可惜,人都是不知足的,得到好的,便想要更好的,文遗爱如此,她自己亦然。于是她们争来争去,便成了性命相搏。
文遗爱死后,三皇子被抱到了坤德宫里。乳母抱着哭闹不休的孩子在殿外来回走着。灵则问锦段:“三皇子……您是如何打算的?皇上可有说什么?”
皇上?成郢只是告诉她:“三皇子你若愿养着,那便养在身边;你若不愿,那便给他找一个安分的养母吧!”
成郢永远都是如此无情,哪怕是对他曾经疼爱的儿子。
锦段让灵则将德仪黄嫣然找来说话。
“这些日子,我不得闲,不曾关心过你们,不知妹妹近来可好?”
黄嫣然自入宫后被封德仪,便一直不曾升过位分。她虽不能说是无宠,却也从不曾盛宠。成郢每个月会去她宫里一两回,次数从来不见多,也不见少。她一直不曾孕育子女,虽然姿色动人,但却像开到荼的花儿一般,早早地便呈现了凋谢之姿。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文遗爱连升位分、风头一时无两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跑到玉堂殿去讨好卖乖,每日只安分守己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从不与旁人多来往。
以前锦段并未留心过她,这段时日她肃理后宫,忽然发现了这么一个女子。不知怎的,黄嫣然让她想起了先帝时的敬妃杨氏。
那个女子打理后宫十几年,却不曾动过什么歪心思。锦段也曾想过,当年的敬妃之所以不动歪心思,也许是因为郑氏太过精明。不过,她对敬妃的好感丝毫不减。
先帝死后,敬妃自请殉葬,锦段对敬妃的好感便上升为敬佩。能够看得清形势、辨得明状况的女子,都是聪慧的女子。虽然有时候,这样的聪慧是**出来的,但总也好过那些糊涂的女子。
黄嫣然低眉浅笑,温婉如故。她屈膝道谢,“有劳皇后娘娘记挂,臣妾很好。”
锦段满意地点点头,“这么多年,你一人可曾感到寂寞?”
听锦段这么问,黄嫣然有些讶异。她笑了笑,道:“臣妾年岁渐长,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倒也还耐得住寂寞。”
锦段突然笑道:“若我想给你往后的日子添些热闹,你可愿意?”
黄嫣然下座,叩跪道谢,“那臣妾便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锦段奇道:“你不先问问我想给你的是什么?”
黄嫣然道:“不管是什么,只要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定然是好的,臣妾自当笑纳。”
锦段笑着向灵则道:“去,将三皇子抱进来。”
锦段告诉黄嫣然自己要将三皇子送给她。黄嫣然吃惊地看着锦段,“皇……皇后娘娘不亲自教养三皇子,反而送给臣妾……这让臣妾……”
锦段笑了笑,道:“你是知道的,我宫中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了,孩子多了,我养着也吃力。不若交给你,也算是让你以后能有个依靠。”
黄嫣然感动得语无伦次,“皇后……皇后真的要将三皇子交给臣妾?臣妾……臣妾怎当得起……”
“当不当得起,不是你说了算的。德仪,我之所以将孩子交给你抚养,是看中你身上不焦不躁、耐得住寂寞的品德。我将三皇子交给你,是指望你能好好教导他成为一个好皇子,不要像他的生母那样,做尽有损皇室颜面之事。”在后宫里,没有孩子的女子最后只能殉葬。这些年,黄嫣然从没在锦段的眼皮子底下胡闹过。她对黄嫣然没有厌恶感,自然盼望她不要如文遗爱一般让她失望,“你有了孩子,也算是有了依靠。我相信,你不会像他的生母那样让我失望的。”
锦段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黄嫣然自然听得懂她话中的意思。她忙下跪,道:“皇后娘娘放心,臣妾定然不会辜负皇后娘娘的厚爱,必定好生教导三皇子,让他将来用心辅佐太子,侍奉皇后。”
锦段听了她的话,笑了笑,让灵则将孩子抱给了她。
锦段并非不相信黄嫣然的话,而是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她既不想抚养这孩子,也只能将其交给安分守己的黄嫣然。将来如何,等将来再说吧!
文氏之事将成郢与锦段之间十余年的情意消耗殆尽。如今两人除非必要,否则极少碰面。成郢知道他再难动摇锦段的地位;锦段也明白,经此一事,成郢心中对她防备已深。
成郢不再进锦段的坤德宫,锦段也只一心一意地教养几个孩子。她早已明白,成郢不是她的依靠,她的将来只能依靠孩子。所以,她在等着与成郢撕破脸,她亦在等太子长大,等他变得足够强大时,她就可以不用再为他费尽心力了。
锦言告诉过她:“你只管耐心等着,那一回他的废后之心已被日食打压下去了。他若再想废后,不用我们出手,那些朝臣们也不会有一个赞同的。你的地位已经彻底稳固了。”
锦段摇头长叹,她的地位虽稳固了,成郢对她的防备之心却更盛了。他将她宫里的那些侍卫、皇后少仆、皇后少府都换掉了。锦言虽做了皇后卫尉,但也没有实权。
他们姐弟俩,算是被成郢囚禁在宫里了。
锦言看出她的担忧,眉目飞扬地告诉她:“皇后不必担心,他虽将皇宫围成了铁栅栏,但也不是没有缝隙。皇后只管安安心心地教养太子便可,其余的事,交给我便是。”
锦段想起崔氏说过的会让太子尽快登基之事,心中有些不安。她忍不住问锦言:“皇上……身体如何了?”
锦言挑起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少则三年,多则五载,皇后且耐心等着。坤德宫里的守卫都是我自西北带回的亲信,旁的不敢说,守住坤德宫,决不会有问题!”
少则三年,多则五载。
成郢……那样生性多疑的一个人,他真的没有察觉到吗?此事若是败露,锦家必然会面临一场大难,只怕下场连文家都不如!
她猛地抓住锦言,“你们……可有十足的把握?”
对于她的紧张,锦言只是笑叹:“姐姐,我们怎么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呢?”他垂下眼睫,定定地看着手中的佩刀,细细地摩挲着刀鞘,语气虽淡了下来,但却带着杀伐之意,“埋了这么多年的一颗棋,也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锦段攥紧了裙裾,不敢问那颗棋究竟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虽是如此,皇上生性多疑,你们也还是要小心的好。”
锦言双目中的寒意顿时消退。他对锦段笑了笑,“姐姐放心,不会有事的。”
这是锦言第一次唤她姐姐。
锦段紧张的情绪得到缓解,她弯了弯嘴角,与锦言相视一笑。
这些年锦段失去了最亲、最爱的妹妹,却得到了疼她、护她的家人;她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却得到了一直视她如生母的太子;她与成郢反目,却得到了稳固的后位……
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她经历过哪些不能承受的伤痛,得到了哪些不为人知的幸福,又有谁知道呢?
如今,她已不再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最可怜的那个人了。因为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承受着痛苦,每个人都在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她锦段又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
她想,自己真的要看开一些了。
锦段不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每天专心地教养太子与程玉姝,用心打理后宫,若非年节或朝庆,便不见成郢,甚至有心与他形同陌路。
转眼便到了永延十一年冬。
十月,帝都下起了第一场雪。这场雪下得极大,白皑皑的雪覆盖了整座皇宫。锦段想起了建元十四年的那一场大雪,和现在一样,皇宫里一片银装素裹,一夜之间,人迹灭,飞鸟绝。
六岁的程玉姝围着银鼠皮大氅,攥起一个雪球便往太子身上砸,边砸边叫:“哥哥!哥哥!陪我玩!”
十岁的太子被砸得到处乱跑,口中不停地道:“妹妹,妹妹,你不要闹了,母后要问哥哥功课呢。待母后问完了功课,哥哥再陪你玩。”他大叫着,“玉姝,不许胡闹,否则我不理你了。”
程玉姝见太子不和她玩,便跺了跺脚,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找锦素怀,“素怀哥哥,陪玉姝玩!”
锦段捂着手炉倚着殿门呵呵直笑,她招手叫太子过来,握了握他冰冷的手,搂着他进了大殿。
“上一回听太傅说你已经开始读《左传》了,此书虽好,却不易懂。你读着可觉得吃力?”
太子摇头,“太傅教得极好,儿臣不觉吃力。”
锦段拿过他的书,翻看了几页,又问:“学到哪里了?”
“晋国骊姬之乱。”
锦段笑了笑,“原来是‘骊姬倾晋’的故事。”
太子眼前一亮,“原来母后也知道这个故事?”
锦段笑,“骊姬原为骊戎首领之女,被晋献公掳入晋国成为献公的妃子。她使计离间了献公、申生、重耳,还有夷吾之间的父子、兄弟之情,并设计杀死了太子申生,引起了晋国**。可是这个故事?”
太子点头,“母后说得没错,正是这个故事。”他又说起了太傅的讲解:“太傅说,太子申虽重慈孝,但其行愚钝,不可取。”
锦段点点头,“那太子有何见解呢?”
太子道:“儿臣认为太傅说得有道理。”
锦段哦了一声,拉着他坐在炭盆前,“太子是何见解?不妨说与母后听听。”
太子抿了抿嘴,绷着小脸,严肃地道:“儿臣以为,太子申之愚就在于他不想着如何避过骊姬的陷害,对献公表明自己的冤屈,反而为了献公的幸福而牺牲掉自己的性命。在儿臣看来,这就是愚蠢。献公喜爱骊姬,那是因为他被骊姬蒙骗,并不知道她本来的面目,太子申为何不为自己申辩,向献公证明自己的清白呢?如此既可戳穿骊姬的阴谋,又可使自己得以沉冤昭雪。他为何不这么做呢?”
锦段点点头,他小小年纪有此番见解已经不错了。她突然又问:“如果那些毒酒、毒肉不是骊姬所置,而是献公所置呢?如果是他不想要太子申做太子了,所以才设下此计来逼迫太子申呢?”锦段看着他,“如果你是太子申,你会怎么办?”
太子没有想到锦段会这样问。他怔了许久,才讷讷地道:“这……儿臣不曾想过……如果是儿臣……但父皇不会这样待儿臣,所以……儿臣没有想过。”
锦段却不放过他,“万一他真的这般待你了呢?”
太子翕动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程玉姝的笑声从殿外传来,她不停地叫着:“素怀哥哥,再来!再来!”
宫女们拍掌叫好,气氛很是欢快。
殿内和殿外的气氛截然不同。
第41章:相见不如不见
太子仍旧不知该如何回答。
锦段并未露出失望之色,她淡淡地道:“太子,你曾与我说过,你想要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强大到可以保护所有你想要保护的人。可是,如果你的父皇不想要你变强。你又该怎么办呢?”
太子怔怔地坐着,陷入了沉思。锦段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头发,感叹道:“太子啊,你不要以为是母后在逼你回答这个问题。当年咱们**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那场日食救了我们,今日的皇后与太子早已换作他人了。”
当年的废后风波闹得极大,那时太子已经懂事,有了记忆。如今听锦段这么说,他自然能够记起来。只是他从未曾想过其中的凶险,现在回想起来,身子不禁抖了一下。
锦段接着道:“你已经十岁了,许多道理也都该明白了。你父皇病重,如今三公理朝,你身为太子,却因年幼而不能到神明殿听朝;朝政之事你父皇也未曾教过你;母后这个深宫妇人对此又没有什么见解。太子啊,你可不能再死读书了。你若是不懂朝政之事,可以向太傅请教,或者去问你舅舅。你不要以为你舅舅只会些拳脚功夫,他对朝政的见解并不比旁人差。你得多学、多看、多听,必须要快些强大起来。太子,你明白了吗?”
太子讷讷地点头,“是,儿臣明白了。”
锦段笑着抚了抚他的头,“去吧,将我说的话仔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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