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点点头,指着两名内侍道:“把这个房间给我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搜寻干净,把遗诏给我找出来。”
内侍迟疑着不敢动。
锦段挑高了眉梢,点点头,“我支使不动你们?好,灵则,叫侍卫立即把他们给我打死!”
锦段一说叫侍卫,两名内侍顿时慌了,忙去看谷大有,却见他低眉垂目,神情淡然,一言不发。两人又迟疑了一下,便在锦段杀气腾腾的压迫下,哆哆嗦嗦地去搜谷大有的房间了。
锦段在谷大有的对面坐下,阴冷地道:“谷大有,你若是老老实实地将遗诏交给我,看在你服侍过皇上一场的分上,我饶你一条命,许你回乡养老。你若不给我,那我保证你活不过今晚。”
没想到谷大有却突然笑了笑,道:“娘娘实在不必吓唬奴才,奴才不怕与您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奴才这么多年跟着皇上,多大的阵仗没见过?什么生生死死的,奴才也早就看透了。等皇上……奴才将这遗诏交了,便是要随皇上去的。奴才都服侍了皇上十几年了,不跟着皇上,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锦段冷笑,“你倒是看得开!可我若想让你死不成呢?”
谷大有亦笑,“那就遂娘娘的愿吧,娘娘高兴怎么处置奴才,便怎么处置奴才吧。”
他摆出了这样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锦段一时倒也真拿他无奈,更何况遗诏未找到,她也不能动他。
这时,搜屋的内侍走过来,手上捧着一只长匣,躬身交给灵则,“娘娘,奴才们只找到了这个。”
灵则接过来打开,递到锦段面前。锦段看了一眼,却是一轴画卷。此刻她无心看它,因为它显然不是遗诏。
谷大有看着她的样子,便叹了口气,道:“娘娘,您就不能再忍一忍吗?等皇上……龙驭宾天了,您想怎么看,便怎么看,谁也不会拦您啊。”
锦段恶狠狠地将灵则手中的长匣掀翻,恨声叫道:“我忍了十几年了,忍得还不够吗?难道非要我所有的亲人统统死光了才算够?”她指着谷大有,对那两名内侍厉声道:“去,搜他的身!我就不信,一封遗诏,他还能藏到地底下不成!”
画匣被掀翻在地,里面的卷轴掉出来,在地上自行滚开了。锦段却无暇顾及。
谷大有忽然站了起来,对着锦段厉声道:“娘娘!您身为一国之后,却仪态尽失,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成郢想做什么!”
“皇上什么都没有做,一切不过是您的胡乱猜测罢了!”
锦段疯狂地笑,“成郢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谷大有,我还没有傻呢!他为了江山不择手段,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曾经做过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谷大有道:“既然您最了解皇上,为何您还会误解他!”
他是成郢的人,锦段不想再与他争辩,浪费唇舌。她冷冷地问:“遗诏,你到底交还是不交?”
“龙驭一日不宾天,奴才便一日不交遗诏!”
“好,你是说龙驭一日不宾天,你便一日不交遗诏了?好!好!好!”锦段点头,“我这便要他去死!”
说着,她便要走。一旁的灵则却忽然拉住了她,低呼:“娘娘,您快看!”
顺着灵则的手看过去,那卷被她挥落在地上的画上画着一个巧笑嫣然的姑娘。那姑娘眉眼盈盈地望着一簇簇清癯冷傲的红梅,栩栩如生。在灯光的照耀下,似有暗香盈袖一般,连那梅花都被姑娘看得柔软了几分。
灵则含泪叫着:“娘娘……”
锦段已经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抚着那画中姑娘巧笑的莲脸。她抚着那眉,那眼,还有那乌黑的发。
李夜茗。
这是十几年前成郢在东宫孤树堂的暖阁里画的。
可是,怎么会在谷大有这里?
她冷冷地抬头,目光如刀剑一般射向谷大有,“这幅画怎会在你这里?”
谷大有叹了口气,正要回答。
殿外忽然传来直冲九霄的悲泣之声,“皇上驾崩——”
锦段愣在原处。
那声音仍旧在继续,“皇上驾崩——”
锦段如没有听懂一般,皱了皱眉。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了。这一回,锦段听到了,也听懂了。
他们说,皇上驾崩了。皇上……成郢,驾崩了……死了。
他……他死了……
“他……死了?”她瘫坐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眼睛里的疯狂渐渐退去,她喃喃自语着,“我要他立刻去死,他便……死了?他是成郢,成郢何曾这般听别人的话了?他何曾这般尊重我了?”她坐在地上,拉了拉灵则的裙裾,“灵则啊,你去宣室看看,看看是哪个内侍乱敲云板,查到了,乱棒打死。皇上驾崩这样的话,岂是可以乱说的……”
她这边喃喃自语着,谷大有却流着泪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黄纸蜡封的信,双膝跪地,拾起李夜茗的画卷,与那封信一起,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呈给锦段。
“奴才谷大有遵大行皇帝遗令,传遗诏于皇后娘娘。”
锦段怔怔地看着他手上的那封黄纸蜡封的信,神色不明。这就是……她千寻万找的那封遗诏?
“遗诏?”
“是,大行皇帝留给皇后娘娘的遗诏,请娘娘接诏。”
给她的?这是成郢给她的遗诏?他写的遗诏是留给她的?那她千方百计地找它,是为了什么?她所做的这些疯狂的事情,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谷大有仍旧举着那两样东西,又重复了一遍,“请皇后娘娘接诏。”
跪在一旁的灵则见锦段似哭似笑的样子,无奈之下,便举起双手要代锦段接诏。谷大有却忽然厉声喝道:“咄!此乃大行皇帝遗诏,除皇后娘娘外,任何人不得碰触!违者死!”
违者死。
锦段忽然笑了起来,她一手抓过了那两样东西,将之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浑浑噩噩地被灵则搀扶着回到宣室,里面已经哭声一片。内室里,烛光忽明忽暗地闪着,那个枯瘦如柴的人躺在床上,静谧不动,气息全无。
锦段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成郢,死了。
他死了。就在她不顾一切地大叫着让他去死之后的一刻钟,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合上了眼睛。
死了。
锦段终于拿到了遗诏,但却是成郢写给她的。
他在信中说:“锦段,朕这一生,为了江山,为了天下,对不住太多人,而你与李夜茗,便是两根扎在朕心头的刺,让朕拔掉疼,不拔更疼。当年李夜茗死时,你说你永生不原谅朕,朕知道,你那时不是说说便罢的。这十余年来,你我二人咫尺天涯,你虽为朕的皇后,但朕对不住你良多。朕知你心中对朕怨恨已深,轻易不得解。但朕仍要对你说,朕从未动过废后的念头,从未。当年朕答应过李夜茗,要让你一生尊荣,永享平安喜乐。朕虽做不到后者,但前者朕必然说到做到。
“不能使你生子,确是朕有意为之。朕身为帝王,自然一切要以江山朝堂为重,不可有过多私情。朕在很早之前便已知道你是锦家的亲生女儿,所以若要保你一生尊荣,便不能使你有孕生子。锦段,你虽这般怨恨朕,朕于此事,却无愧无悔。
“在写这封信之前,朕一直在思索究竟该如何安置你,毕竟你在朕身边已有十多年,你的品性朕自然是最清楚的。诚如你所担忧的那般,朕担心的只是你的娘家。所以朕在你的坤德宫安置了功夫高深的侍卫,偷听了你与锦言的对话。从那时起,朕便知道,你是一定能够约束得了你的娘家的,朕可以放心地将太子与江山交给你了。
“朕已令三公草诏,夺你兄长锦维大都督之职位,改封其为世袭靖安王,加封太子太保,并兼执金吾,护卫帝都安全;你的幼弟锦言,敕封为世袭永平王,二人俱赐造府邸,荫其妻儿。一姓两王,也算是对得起你锦家在西北多年的经营了。将来要如何封赏,就看你这个太后的了。
“是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朕想你已是太后了。锦段,朕只愿你将来不负朕所托,能够将江山完完整整地交给新帝。
“对不起,锦段。这一生,朕对不起你。”
这一封信,被锦段反反复复地翻看,从不明白,到懵懂,最后全然明了。她握着这封信疯狂地大笑了许久。原来从一开始,她便从未赢过,而成郢从未输过。她那些看似畅快淋漓地赢得的,只是成郢愿意给她的。从头到尾,成郢一直在以退为进,一步步地收缴了锦家的实权,一刀刀地削掉了锦家看似牢不可破的防卫。
一直以来,她的得只是他愿意给她的,她的失也只是他不愿意给她的,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他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赢得简单,赢得惨烈。
她握着那封信,一个人安静地坐了一整夜,也想了一整夜。想得头都痛了,才最终想开了。既然斗了十多年,也未曾赢过他一回,连他死了都还能再被他算计一场,她惨败到这个地步,还能计较些什么呢?人都死了,再计较也没有用了,不如就此罢了。
安安心心地享受着他送给她的胜利,然后……老死深宫,再无怨尤。
年仅十岁的太子在成郢的梓宫前登基成为新帝,她被尊为皇太后。
三公颁布了大行皇帝真正的遗诏:新帝年幼,太后监国,三公辅朝,执金吾护帝都安全。
锦段在成郢的梓宫前,当众道:“臣妾一深宫妇人,不懂何为监国,且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虽不敢有违‘监国’之任,但亦不敢涉朝堂之事。今特加封老臣贺持松为太师,与三公同时辅佐新帝。”
她在深宫之中生活十多年,加之成郢从不与她多议朝政,朝政之事她虽不敢说全然不知,但却也所知甚少。让她信得过的锦维或锦言辅政,又怕引起朝变。她思来想去,便唯有请贺持松再出山了,至少她信得过这位懂得明哲保身又抚养了程洛山父子的大司空。
三日哭朝过后,三公六部请拟大行皇帝谥号,定了“明仁”二字,拿给锦段看。锦段又让人给他们送了回去,只回了他们一句话:“诸卿以为,大行皇帝就这般当不得一个‘孝’字吗?”
对于谥号中的这个“孝”字,当年成郢曾开玩笑般地与她说过,只怕他死后,是难得谥一个“孝”字了。却没有想到,竟然被他一语成谶,倒是颇有几分“昔日笑谈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的意味。如今她做了太后,他只想要求一个身后的好名声,不被后人非议。不过是谥号中的一个“孝”字,难道她还吝于给他不成?
只当是她占了死人的便宜,赢回了这一局吧。
很快,新的谥号又递了上来,两个字——“孝仁”。
锦段允。
大行皇帝下葬时,谥号“孝仁皇帝”,庙号“高宗”。
孝仁皇帝下葬后,便举行了新帝的登基仪式与册封皇太后、皇后的仪式。
皇太后册封仪式过后的第二日,锦段穿着皇太后的袆衣大服,打扮妥当,等着去参加封后大典。她看着铜镜中仍旧年轻的脸,轻轻地抚了抚脸颊,自嘲地对身后的灵则笑道:“你可曾想到过,当年的宫女,如今竟也成太后了?”
灵则在她身后轻轻地笑,“太后是个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锦段想起自己过往十多年的经历,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
这时,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程玉姝散着头发,只穿着月白中衣,裹着大氅便跑了进来,口中急急地叫着:“母后!母后!”
话音未落,人便已经冲进了锦段的怀里。锦段忙搂着她,给她裹紧了大氅,厉声呵斥后面跟进来的灵叶:“怎能这样让她跑出来!为何不给她穿裘衣?”
灵叶苦笑,“太后娘娘,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封后大典了,可是皇后娘娘不肯着服戴饰!”
锦段沉了脸,看着怀里的小人儿,“玉姝,再有一个时辰便是封后大典了,你怎能不着礼服钿钗?如此胡闹!”
从教她礼仪,到她学得不出一丝差错,灵则与灵叶在这个孩子身上已经费了太多的心神。好不容易要到封后大典了,她又不愿意穿礼服了,当真是让人头痛。
程玉姝委屈地瘪着小嘴道:“可是那衣裳和头饰太沉太沉,玉姝背不动!”
锦段一怔,与灵则面面相觑。
向来皇后受命之服都必须是深青色袆衣,画翚,赤质,五色,十二等;素纱中单,黼领,朱罗縠褾、襈;蔽膝随裳色,以领为缘,用翟为章,三等;头饰以大小花树十二株,并两博鬓。尽管因皇后太小,礼服以及首饰都是尚功局比量着她的身形新做的,但这么多的衣服、首饰用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仍然未免过重。
但这是皇后之服,又不可不穿。锦段便只好哄着程玉姝穿上,“你哥哥在神明殿等着你呢,你穿上这个,便可以去见哥哥啦!以后哥哥都会陪在你身边呢!就这一回,玉姝听母后的话啊。”软声软语地哄了许久,程玉姝才委屈地点头同意。
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地帮孩子穿衣戴饰,等收拾完毕,程玉姝托着头直叫:“母后,沉啊,沉!”
锦段便抿嘴瞪她,“忍着,说什么你也得给我忍了今天这一日!”说完,她便匆忙带着程玉姝乘重翟御辇赶去神明殿。
到底程玉姝没能如她所愿安静地完成封后大典。她虽一路上偷偷瞧着锦段的脸色,在册封礼仪上不敢出错,但那头上的假髻与首饰过重,压得她一颗小脑袋抬都抬不起来,又数次几乎被身上繁琐的礼服绊倒。新帝实在不忍,伸手替她支着脑袋,又用手扶着她,强撑着将册封大典继续下去。
大殿之上,朝臣们看着这对小皇帝、小皇后如此形状,倒也不忍苛责,反而看着皇帝强绷着小脸,皇后委委屈屈地瘪着小嘴的模样,都莞尔一笑。
好不容易等封后大典结束了,锦段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孩子往回走。程玉姝头上的假髻与首饰早已被拆下,她披散着头发,素着一张哭过的小脸,抬头看着锦段,问她:“母后,你为什么不与玉姝一起住了?”
锦段笑道:“因为我们玉姝是皇后啦,自然要住在坤德宫的殿里,而母后是太后,便必须要住到太后该住的宫殿里去。”
程玉姝问:“那以后玉姝只能一个人住了吗?”
锦段道:“你如今还小,只能一个人住。待你长大些了,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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