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武士赶紧闭住了嘴,同时竖起耳朵谛听屋内的声响,结果毫无动静。反倒是门外传来了车马的粼粼声,紧接着一个男子焦急的声音叫道:“晴明大人!大人在家吗?”
门并没有自动打开,博雅只得走了过去,拉开门环。门口出现的是前川幸永,典药寮的医药博士,也是小竹的父亲(以上人物与相关故事见卷九《竹上秋霜》)。
“哦,博雅大人也在。小竹她……还好吧?”
对方有些气喘,想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双眼也红通通的,可以想象得出,身为父亲,即使只是养父,对这个女儿的感情也是相当深厚的。
“放心吧,有晴明在,不会有事。”博雅非常肯定地说。
“啊,这就好。”幸永舒了一口气。“说起来还是得多谢您啊。”
“别这么说。”因为受到了不恰当的感谢,博雅有些脸红。“事情都是晴明自己的主意,我可没帮上什么忙。”
“这孩子……那天出门回来,就不吃不喝,成天那么昏昏沉沉的。给她诊治,什么毛病也没有;问她原因她也不说。侍女给我看她最近的画作,画的全是同一个人的面貌,我才明白原来是心病。但晴明大人的为人……相当难以亲近,百般无奈之下才想到向您求助。”
“心病……”博雅突然想起了晴明昨天的话。“不过,晴明说是中咒。”
“中咒?”幸永睁大了眼。“怎么可能?难道……”
他突然闭住了嘴,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之色。
“难道什么?”武士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追问着。
“嗳……能让我见一见晴明大人吗?”
“稍候。”
于是幸永留在门外,博雅自行来到内室门前。但过不多久,医药博士便看见武士一脸疑惑地走了过来。
“奇怪,好像不在……可是这么早,去哪里了?”
“不在?”
“是啊。”偌大的宅院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迹。
“至少也该和我说一声……”博雅继续发着牢骚。但突然,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晴明昨夜说着朝露之蝉时有些迷茫的眼光。
记忆中晴明并非如此。即使是微笑,那眼神也是锐利明澈的,仿佛可以洞彻人心。那样的晴明……几乎从未见过。
“不对!”武士脱口而出,猛地伸手,抓住了幸永的肩头。后者猝不及防,立刻吓得呆住了。
“不对……昨晚的晴明和平常不一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
被摇晃到喘不过气来的老头儿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不过要是为了小竹,我倒想起一个地方……”
“在哪儿?”博雅几乎大吼着说道。
“我带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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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幽雅寂静。细密的蓬草已经悄悄湮没了路径,看得出罕有人至。一泓清泉静静流淌着,潺潺的水声更增添了几分寂寞,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然而春天却并没有忽略这里,泉水流过之处,蓝紫色的朝颜盈盈绽放,若不胜风力,尽管无人观赏,依然显露出怡然自得的楚楚风姿。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出去,似乎想摘取那朵花,却又犹豫着。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谢谢你。”
这声音优雅温柔,略带着沙哑的倦意,就象是扑面而来的春风,带着饮酒一般的微醺。
手的动作停住了,过了很久,才传来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回答。
“您不必客气。”
水珠溅上朝颜柔嫩的花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令人不敢相信这样平凡的花朵,也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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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啊,我来过这里!”
刚一来到庭院门前,博雅便叫了起来。那是去年秋天,小竹遭人劫走的时候,晴明曾带他到此。依稀记得,这里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
“博雅大人既然来过,”幸永低着头说道。“想必已经知道了小竹的身世,如今世上,知道此事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和你我,所以,还请您守秘。”
“身世?”博雅一头雾水地问道,然而就在此刻,传来一阵奇异的乐声。
那是七弦琴的声音。清冷高远,仿佛并非来自世人,而是出自广寒宫中。有清风自琴底飘出,弥漫在天地间。那悠然的韵律每一下都象是在拨动人的心弦,再没有别的声音可以与之颉颃。
博雅张大了嘴,痴迷地听着 ,不知不觉便向着声音来处走去,完全没有察觉四周的景物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草叶在一瞬间绿了又黄,再重返青葱,眨眼便经历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循环。淡淡的烟雾升起,笼罩在空中,让一切都变得虚幻缥缈。
突然,他站住了脚。一片烟雾之中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白色人影,即使面对着这样的幻景,即使置身于这样的幻觉,这熟悉的人影也不会认错。
“是你吗?晴明?”
对方并没有回答,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长袖乍展,随着琴声起舞,那白色的身影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又象是随心所之,御风而行。尽管看不到面貌,却仍能感觉出那一派肃穆虔诚,举手投足之间,舞姿化作了和天地对话的语言。与此同时,连绵不绝的吟咒融入到琴音中,汇合成奇妙而庄严的声浪,操纵着身边的一切。
“晴明……”
武士跌坐在地上,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眼皮越来越重,仿佛自己正在经历的,是一个梦境;而那白衣高冠的舞者和来自天籁的琴声,只是梦中出现的幻影。
不知过了多久,博雅才慢慢清醒过来。有片刻光景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但逐渐地,记忆又回到了脑中。眼前一切都不见了,没有晴明,也没有琴声。
“怎么回事?”
博雅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周围。风吹过,卷起了帘幕,一片已经变作暗红的枫叶从帘内悠然飘起,越飞越高,渐渐融入澄明的天空。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极细的嘤咛。
“是……小竹啊!”
身后的幸永突然叫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将身体探入帘内。软榻上躺着一个身穿浅绿衣衫的女子,容颜如雪,手腕因为久病而显得细弱,但神智却是相当清醒,缓缓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谢天谢地,你醒了?真是神明庇佑啊。”幸永高兴地说着,因为见到女儿无恙,刚才的担心全都化为乌有。
“可是晴明……”武士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四处张望。室内空无一人,一张简陋的几案上零散地摆着几朵花、几张纸人,角落里有一张木纹斑驳的古琴,如此而已。
“晴明去了哪里?”
几乎是吼叫着,博雅站起了身,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拉开帷屏的垂布,屏后也是空的,但立刻他发现了帷屏后的小小隔扇。伸手试了一下,并没有从里面锁起,于是猛地一拉。
是一间光线黯淡的屋子,只从纸隔扇上透出些微光线。乍一开门,由亮处进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博雅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终于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室内。
“晴明?”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那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博雅立刻走了进去,然而就在他离那人还有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那人开了口。
卷十三 朝露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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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的确是晴明的,即使在困惑惶恐之中,博雅也不会听错;但语气则完全不象晴明。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身处困境,晴明总会用随意中带着刻薄戏谑的口气轻松应付。然而此刻黑暗中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完全陌生的软弱。
“呃……”武士倒抽了一口凉气,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忠厚的武士决定不管好友的警告,直接走过去察看他的情况。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住了:晴明并非一个人坐在那里。逐渐适应黯淡光线的眼睛看到,阴阳师低垂着头,右膝盘起,膝上横躺着另一个人。长发如云委地,脸则深埋在阴阳师的怀中,一动不动。明暗不定的光线将这一幕定格为剪影,尽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在人类所有感情之中,大约也只有悲伤这个词,与之相近。
武士轻轻拉起了隔扇,随后,在门口坐了下来。尽管心中纷乱惶惑,却没有打扰室内的两个人。过了很久,屋中终于有了响动,他回过头,正看见阴阳师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面容沉没于阴影中。
“走吧。”
自始至终,这是晴明唯一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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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色微明,晨雾弥漫之中,现出武士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侍从,一只手里提着一桶香鱼,另一只手中则是一篮鲜嫩的草菇。这两样毫无风雅可言的东西与博雅的皇室贵人身份并不相称,但对于住在土御门小路的某人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木门紧闭,这不啻是当头一盆冷水。不甘心的武士伸出手去,意欲敲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犹豫着放手。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门开了。
“晴明!”喜出望外的博雅踏进了院子,叫道。窄廊上的人并没有回答,独自坐在那里,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没有听到朋友的呼喊。
“呃……”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武士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本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正好看见相当肥美的香鱼,这个季节并不多见,所以……”
阴阳师充耳不闻,眼神迷离空洞。晨风吹起白色的衣角,只有这一样是动的。除此之外,整个人便象一尊雕像,完全与世隔绝。
“好吧,我承认,不是香鱼的缘故,是因为你,因为不放心。”武士低下了头,声音也放轻了。“别这样,晴明。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害怕。我是说,不知所措。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你是我的朋友,要我看着你这种情形什么也不做,我办不到……也受不了……”
迟疑片刻,武士把手伸向好友的肩头,然而却拍了个空:随着“啪”地一声击掌,白衣的人影化作一张纸片,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就在声音的来处,站立着一个同样的白衣人,琥珀色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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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象话!”博雅大为生气。“亏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晚上……”
双眼的确是红通通的,还带着血丝,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来得这样早。
“嗯。因为还没起身,又听见你来了,就弄了个式神先陪着你。”阴阳师毫无惭愧之色地解释道。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衣领敞开着,的确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用这种方式欺骗我,只是为了自己睡懒觉?”博雅瞪大了眼,腮帮象青蛙那样鼓了起来。“再这样的话就绝交!听清楚了吗?绝交!”
“好吧好吧,对不起,博雅。”晴明这样说着,但闪烁的目光和唇边隐隐的笑容都看不出一点悔过的诚意,口气就象是在应付任性的孩子。“呐,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晨雾已逐渐散去,鸟儿开始在枝头鸣叫,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春天所特有的那种浮躁却快乐的气氛。
“博雅最喜欢春天吧,记得你说过。”阴阳师眯起了眼,随意地说道。
“是啊。”博雅满足地看着眼前的绿树和青草。“再过几天,樱花就要开了……年年都可以看到樱花,心里就会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唔。”
“晴明呢?不喜欢吗?”
“谈不上。”
“听你说句老实话真难……”武士抱怨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没有出声。后者接着说道:“是我的话,就会说出来。憋在心里我可受不了。”
“呵呵。”
“……笑得真奇怪。”
“小院里的那位,是小竹的母亲。”
突然听到了正题,武士一口酒呛住了。
“咳咳……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是她……”说到这里博雅停住了,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说“是她教会我爱恋这个咒”时有些奇怪的眼神。(详见卷九《秋霜》)
“嗯。”
“那么,她也是阴阳师了?”
“女子是不可以作阴阳师的,但她的阴阳术不在我之下。”
“这么厉害!可是,为什么要让幸永收养小竹呢?”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难道说,你是小竹的父亲?!”
武士指着晴明,叫了起来。相对于当时访妻的风气,男子有一些流失在外的子女是很常见的。但以晴明的面貌而论,作为小竹的父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不是。小竹的父亲是身份十分尊贵的男子,当初也曾盟下天长地久的誓约,最终却背弃了。女方那时已将临盆,怨恨之下,对孩子下了血咒。这孩子出生之后,不得见父母,见之辄死。”
“这咒语真无理啊!孩子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记恨自己的子嗣?”
“也许吧。但怨恨男子薄情的女子,心情迥异常人,所以,尽管日后也很悲伤后悔,立下的咒语却不能更改了。”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唐传奇里那女子的诅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再说话。晴明继续说道:“如你所见,父母和子女的亲情是割不断的。小竹长大之后,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闻,便开始追查。某一日竟跟踪老侍女来到了母亲所住的地方,于是见到了母亲。”
“这就是中咒的由来?”
“嗯。”
“原来你早知道原因……可是,为什么不肯救她?”
“因为要解这个咒,只有一个办法:源自亲人的怨恨只有用至亲的性命来交换。也就是说,要救小竹的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死。”
“必须……死?”尽管太阳已经升起,这样不带感情的语气仍令博雅全身发冷。
“对。不见父母,如父母中有一人死去,这个咒才可以解开。”
“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先前阴阳师怪异的行为有了答案:倘若拯救小竹,则相当于自己亲手将曾经爱慕过的人送入了地狱。
“可是,还有那个薄情的男人,如果女方真的恨他入骨,可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小竹的命,不是吗?”
“假如想要那男人的命,早就这么做了。”晴明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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