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难道没看报纸吗?局势每时每刻都在变严重。他们调遣边境部队了。您肯定能通过吗?”
“我要走。”她说道。
“假如您到不了呢?”
“我要走。”她重复道。
“那么,菲律普呢?”
她耸了耸肩膀。她明白,对她来说,不管是她丈夫的存在,还是战争的威胁,什么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同她的绝望做斗争。
然而,医生同莫雷斯塔尔太太一起离去时,他用玛特听得见的方式说道:
“说到菲律普,您不用着急。他去看过我,向我打听了一些他父亲的消息。他会回来的。我答应让他知道……”
七点钟,当维克多宣布车已备好时,玛特改变了主意。一想到菲律普在周围转悠,可能会进来,苏珊娜和菲律普住在同一个屋顶下,随随便便就能见面了,这种想法让她觉得不能容忍。于是,她留下来了,但她站在门背后,两耳警戒着。当所有的人都入睡后,她走下楼,躲在前厅的一个凹洞里,一直呆到黎明。只要听到一点细微的响声,她都准备跳出来。她确信苏珊娜会从黑暗中钻出来,企图跑出去同菲律普会面。这一次,玛特会杀了她。她的嫉炉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她守候在那里不仅不害怕,反而充满残忍的希望,希望苏珊娜真的会在她面前出现。
这样的发作在玛特这样的女人身上是反常的,在通常情况下,在理智与本能之间,她更愿意服从理智,这样的发作是稍纵即逝的。最后,她突然抽油噎噎地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然后上楼走进卧室,筋疲力尽,一下子就睡着了。
星期二早晨,菲律普在老磨坊出现了。有人去通知莫雷斯塔尔太太,她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激动不已,很想把这个丢脸的儿子臭骂一顿。但是,当她看见他在晒台的门边出现时,尽管很有必要训斥他一顿,但她没对他做任何指责。看见他的脸色那么苍白,她都吓坏了。
她问道:
“你去哪里了?”
“这个无关紧要!”菲律普说道,“我本不该回来……但我不能,因为父亲……这件事使我深受震动……他好吗?”
“波莱尔医生很难做出诊断。”
“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唉,说真的,我满怀希望。你父亲是那么强壮!可是,这个打击毕竟太大了……”
“是的,”他说道,“这就是我为他担心的原因。我两天没看见他了。我在不能肯定他的病情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走呢?……”
她有些担忧地暗示他:
“那么,你想住在这里吗?”
“是的……只要他不知道。”
“问题是……这个……苏珊娜也在这里,在你父亲的房间里……他要求……”
“啊!”他说道,“苏珊娜在这里吗?”
“你想让她去哪里呢?她没有任何亲人了。谁知道约朗塞什么时候出狱?再说,有一天他会原谅她吗?”
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玛特碰见过她吗?”
“她们两人之间出现过可怕的场面。我看见苏珊娜的脸上布满血迹,伤痕累累。”
“噢!两个不幸的女人……”他喃喃道,“两个不幸的女人……”
他低下头。不一会儿,她看见他在流泪。
由于她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要对他说,她只好转身朝客厅走去,把那里的家具弄乱,为的是从中找到把它们放回原位的快乐。她为她的积恨寻找一个借口。菲律普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她把报纸递给他。
“你看过了吗?”
“是的,都是坏消息。”
“我说的不是那个。内阁因为副部长的报告垮台了。整个议会都发出抗议。”
“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报告就是由那名副部长根据最后那次调查起草的……前天……在野狼高地……所以,你看……”
菲律普觉得有为自己辩护的必要。
“你忘了,妈妈,发生过一件未曾预料到的事。议会开会之前,他们通过一则电讯了解到德国皇帝听完阿尔萨斯…洛林总督的解释后说的那几句话。”
他指着一份报纸说道:
“喂!妈妈,读读这个,这是皇帝的原话:‘现在,我们问心无愧。我们从前有力量,我们现在有权利。愿上帝做出决定!我准备好了。’议会反对和推翻一名准备求和的副部长后,想对这些他们认为具有挑衅意味的话做出回击。”
“好吧,”老太太说道,“可那份报告还是什么也没制止。”
“的确没有。”
“那么,所有这些事情都有什么必要呢?既然这些事一点用都没有,有什么必要遭受那么多苦呢!”
菲律普摇了摇头。
“必须这么做。有些行为必须完成,不能根据它们偶然产生的结果来判断它们,而应根据人们按照人类的全部逻辑和全部诚意赋予它们的结果来评价它们。”
“无稽之谈!”她执拗地说道,“你不该……那种英雄主义毫无用处。”
“不要相信它,妈妈。这么做没必要成为一个英雄。只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就行了。像我这样能清楚地看见会发生什么事的第一个人也不会犹豫不决的。”
“就是说你一点悔恨都没有喽?”
他抓住她的手,痛苦地说道:
“噢!妈妈,你是了解我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怎么会对找周围的破坏无所谓呢?”
他说这些话时是那么沮丧,以致于她预感到了他的困境。但她因为这件事对他怀恨在心,尤其是,母子俩的个性迥然不同,她不为之感动。她下了结论:
“不管怎样,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听信苏珊娜……”
他没有回答,这个指控触到了用什么也不能抹平的伤口的最痛处,而且,他不是那种为自己寻找借口求得原谅的人。
“好了,来吧。”母亲说道。
她把他带到三楼的另一个房间里,离玛特住的第一间更远一些。
“维克多会把你的箱子拿过来,在这里侍候你,这样更好。另外,我马上去通知你的妻子。”
“把这封我准备好的信给她,”他说道,“我只求与她见一面,做个解释、她不会拒绝的。”
就这样,星期二这一天,莫雷斯塔尔一家又在同一个屋顶下相聚了,可那是在多么使人不愉快的气氛下啊!是什么样的仇恨使这些从前由深挚的爱连在一起的人不再和睦啊!
菲律普感觉到这个可以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灾难,在这样的时刻,每个受伤的人都好像是被关在一个痛苦的房间里一样。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摆脱萦绕在心头的烦恼,甚至对这场他没能阻止的该诅咒的战争的恐惧也无能为力。
然而,每时每刻都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非常可怕,就像是听见大灾大难尽管天遥地远、远隔重洋,但还是慢慢临近的消息一样。
中午,维克多刚端着盘子跨进来,就高喊道:
“菲律普先生知道那则英国电讯吗?英国首相在国会上宣布,如果发生战争,一支十万兵力的部队将在布雷斯特①和瑟堡②登陆。这是公开的联盟。”
①法国港口,位于法国大西洋海岸,是法国最大的海军基地。——译注
②法国港口,位于法国西北部,临拉芒什海峡,重要军港和商港。——译注
没过多久,他又听见园丁的儿子昂利奥特骑自行车从圣埃洛夫回来,对他父亲和维克多高喊:
“斯特拉斯堡③发生暴动!人们修筑街垒!一座兵营被炸!……”
③法国东北部阿尔萨斯地区城市,重要河港。普法战争后为德国占领,一战后由法国收回。——译注
维克多立即以所谓的莫雷斯塔尔先生的名义给《孚日侦察兵》报社打电话,之后,这个仆人又急匆匆地跑上楼来:
“菲律普先生,斯特拉斯堡发生武装暴动……周围的农民都拿起了武器。”
菲律普心想已经没有希望了,政府会无法控制局面。他几乎是很平静地想着这些事。他的角色演完了。除了他本人的痛苦、他父亲的身体以及玛特和苏珊娜——这场可恶的灾难的前两个牺牲品——的悲伤之外,什么东西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了。
五点钟时,他获悉一个国家向另一个国家发出了最后通牒。谁向谁发最后通牒?这个最后通牒意味着什么?他无法知道。
九点钟时,快讯宣称,由大部分反对派成员组成的新内阁建议议会立即成立一个“救国委员会,负责在战争时期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卫祖国”。议会紧急投票赞成这个建议,任命巴黎市长为“救国委员会”主席,有自由决定权。这有可能是独裁。
星期二到星期三之间的那一整夜,老磨坊屋里寂静无声、死气沉沉;屋外则吵吵嚷嚷、动荡不定,人们深受大灾难降临前的头昏脑胀折磨着。维克多、园丁、园丁的儿子轮番跳上自行车,奔向圣埃洛夫,那里有人从专区捎来新的消息。女人们发出哀叹。临近凌晨三点钟时,菲律普听出了沙布勒克斯师傅气冲冲的说话声。
拂晓时分,出现了暂时的平静。菲律普经过几个晚上的熬夜已经筋疲力尽,终于睡着了,入睡时他还听见从花园的石子路上传来的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早晨稍晚些时候,喧闹声又突然把他吵醒了。
他猛地跳下床。台阶前面,维克多从马上跳下来,大声喊道:
“最后通牒被驳回!要开战了!要开战了!”
二
菲律普一穿好衣服就下楼去了。他看见所有的仆人都聚集在前厅里议论那个消息。维克多向他证实了这个消息:他刚从黑山回来。
此外,邮递员从一名警察那里获悉专区火车站已被军队占领。至于他自己,从圣埃洛夫离开时,他在邮局里看见了许多通讯兵。
这些紧急措施与最后通牒被驳回是协调一致的,证实那个令人忧虑的结局的逼近。
菲律普也禁不住说道:
“要开战了。”
“两天以来,我一直在大肆宣扬这件事!”维克多说道。他显得特别激动。“……这里难道不早就应该做一些准备吗?……离边境只有二十步远啊!”
突然响起了一阵铃声。卡特琳娜冲进大厅里,莫雷斯塔尔太太在那里出现了。
“你到哪里去了?我在找你。医生还没来吗?啊!是你,菲律普!快点,给医生挂电话。”
“是不是爸爸……”
“你爸爸很好,只是,他睡得太久,还没醒过来……也许是吗啡……挂电话吧。”
她走开了。菲律普拿起听筒。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维克多,他的激动一分钟一分钟地增长,他一脸茫然地问道:
“该怎么做,菲律普先生?我们留下来,还是把屋子锁上、离开这里?夫人不明白……”
还没等别人回答,他又转过身去问道:
“不是吗,卡特琳娜,夫人不明白……先生完全恢复健康……那么,我们要做决定了!”
“很显然,”女仆说道,“应该把什么事都预见到。假如敌人侵犯我们怎么办呢?”
他们俩一起穿过大厅,打开门,然后又关上,向窗外打着手势。
一个妇女走了进来,是个老妇人,老磨坊雇她来洗衣服。她挥舞着双臂。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要打仗了!我的儿子,最小的那个正在服兵役呢!……另外一个在预备队……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对吗?是瞎编出来的故事,对吗?”
“瞎编出来的故事!”园丁的老婆突然跑出来说道,“你等着瞧吧……他们俩全都要上战场的……我丈夫也一样,他是本土保卫军士兵。”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跟在她后面,怀里还抱着另外一个小的,裹着襁褓,动不动就哭鼻子。
“他们肯定要走,”维克多说道,“……我也一样!你们等着瞧,他们会召唤我的,尽管我已经过了年龄!你们等着瞧吧!”
“你跟别人一样,”园丁也参与进来,冷冷说道。“只要拿得起枪……可我们那十六岁的大儿子昂利奥特,你认为他们会忘记他吗?”
“啊!这孩子,”做母亲的喝斥道,“如果有人想把他从我这儿抢走,我就把他藏起来。”
“如果是那些警察呢?”
所有的人都指手画脚,互相谴责。这时,维克多重复道:
“眼下,应该离开这里。把大门关上,离开这里。这是最明智的。我们不能就这么呆着,呆在离边境才二十步远的地方。”
在他的眼里,战争表现为老人和妇女的溃逃,成群结队地逃难,推着装满家具和床铺的推车。他跺着脚,恨不得马上就搬家。
这时,晒台上响起了一阵嘈杂声。一个小农民钻进了客厅。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走在他的师傅沙布勒克斯农场主的前面;农场主像龙卷风一样跑到这里,眼珠都快暴出来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总共有五个。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维克多摇晃着他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枪骑兵!”
“枪骑兵!你肯定吗?”
“就像看见你一样肯定!总共有五个,骑着马!啊!从前我太熟悉他们了……枪骑兵,我告诉你……他们会把一切都烧光的!”
听见这边的喧闹声,莫雷斯塔尔太太也跑了过来。
“你们闭嘴吧!你们都怎么了?”
“我看见他们了,”沙布勒克斯吼道,“……枪骑兵!他们出发去找同伙。”
“枪骑兵!”她惶恐不安地喃喃道。
“是的,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啊!上帝啊……这可能吗!……”
“我看见他们了,我跟你说……通知镇长先生。”
她感到气愤。
“通知他!可他生病了……最后,你们还是闭嘴吧……菲律普,医生呢?”
菲律普放下话筒。
“电话被军队占用,私人通话都已中断。”
“啊!”老太太说道,“这真可怕……我们会怎么样呢?”
她一心只想着被困在卧室里的莫雷斯塔尔,想着事态给他造成的不便。
他们听见自行车的铃铛声。
“瞧啊!”园丁俯在花园的窗户上喊道,“我的儿子过来了……小家伙,瞧他踩得多快啊!孩子他妈,你以为他们会把他留在小木屋里拔鹅毛吗?像他那种机灵鬼儿!……”
不一会儿,这个淘气鬼就进了大厅。他上气不接下气,走路摇摇晃晃,倒在桌子上,用低沉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
“战……战争……”
一直固执地抱着希望的菲律普扑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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