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痕又是一愕,随即苦笑。
「别说笑了,只不过是这点小事……」
「小事?」邢春很不客气地抢过话来,「你认为,这只是小事?」
听见这句话的同时,虞子痕感觉到身边传来异常紧迫的视线,不禁有些莫名。
「你真是这样想?」
邢春继续追问,口吻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明知我喜欢男子,往後还得与我日日相对,你当真认为这样也无所谓?而且……子痕,你不了解自己有多麽出众麽?」
虞子痕诧然地转过头,迎上的,是一双直直地凝视而来的眼。那眼眸彷佛浸透了夜氲,深邃,幽不见底。
面对著如此目光,虞子痕起先只是沈默,而後,慢慢皱起了眉,略带不悦地眯起眼睛。
「邢春,你喝醉了,回房歇著去吧。」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哦?方才还说只是小事的你,现在却想要逃麽?」在说出这话的同时,邢春缓慢而又不容避让地,捉住了虞子痕的手腕。
「逃?」
虞子痕回头看去,压住心底莫名升起的情绪,「谁说我想要逃?」
「你不是害怕了我,便打算就此逃走的麽?」邢春理所当然似地反问道。
「害怕了你?」
「难道不是──?」
邢春长长地拖了一声,忽然微笑,「是我弄错了?这麽说你并不是害怕我,也不是想要从我身边逃开?」
「当然不是。」
虞子痕答得飞快,并无丝毫犹豫。
「既然不是,那就回来。」邢春说罢,用力一收手。
虞子痕始料未及,一下子被拽了过去,整个人跌倒在邢春身上。抬起头时,眼睛下方,正是邢春那张笑著的脸,笑得无辜。
无辜?……好个无辜。
隐约闪烁起来的眼眸,沈沈地瞪著那张脸,片刻之後,伸出手去,将那瘦削的下巴收入掌中。
依旧挂著无辜表情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并未从虞子痕眼底错漏。
嘴角不觉轻轻一挑,一抹深邃正如此时的月晕般优雅,在唇边荡漾开来。
「邢春,你是当真认为,月亮会令人变得不对劲?」他低沈道。
「唔……」
邢春还是笑,笑得越发灿烂,一双细长的眼几乎眯成了月牙。
「瞧现下的你,我似乎更加不能不这样以为了,你说是不是?」语毕,指尖似有意无意地,掠过那只扣著自己下巴的手。
「所以……」
虞子痕眯起眼,深邃异常,「你现在并不是正经与我说话,而是在月亮之下不知所以的……戏弄我麽?」
「哎呀,被看出来了。」
邢春终於松开手,咋了咋舌,摇头道,「不要生气。所以说麽,就是月亮不好,害我一时不知所以呢……」
「……」
闻得他如此「坦言」,虞子痕却反而蹙起了眉。
方才那一刻在胸口里凝集的莫名情绪,无论是柔软的坚硬的、模糊的尖锐的、流动的沈浮的,不知为何都有些空落起来。
他闭了闭眼,无法解释这些情绪的来去何由。
深深地望了邢春半晌,望著那依旧无辜的笑容,忽然不知是无奈还是别的什麽,虞子痕撇了撇唇角,低低道:「你啊……就不要将你的玩兴归罪到月亮头上了。」
说罢也松开了扣在邢春下巴的手,从他身上翻下来,回到先前躺著的位置,重新躺了下去。
「呵呵。」邢春挠头,「抱歉抱歉,我似乎是稍微有些玩过头了。」
「你这个人,就如此喜欢玩麽?」
说著,虞子痕稍稍一顿,按住了额头,「我看就连那次去往静水求援的时候,你也根本是当作是去玩了吧。你是不是将身边任何人任何事,都视为了可以玩的对象?」
「这倒不是。只不过,有些时候,事情本身已够沈闷,若不努力让自己轻松一些,便真的会喘不过气来了。」
邢春依旧是一派轻松口气。不过当虞子痕蹙起眉转过头来的时候,恰恰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认真。认真得,竟彷佛有些沈重。
虞子痕不禁一愣,就此缄默。
虽说两人接触时间不长,要说了解,自然是算不上的。但是偶尔,虞子痕会觉得,邢春这个人,所拥有的,恐怕并不是像现在看来这麽轻松自在的过去。
对於这过去,并非完全没有好奇。只是,既已过去,又何必追寻。
「倒是子痕,你呀……」
邢春蓦地转了口,笑著看过来,「你就是太正经了,从来不会说笑。若是一直陪著你这麽正经,太累人了。」
「所以?」虞子痕挑著眉斜瞥而去,「我的正经,就成为了你戏弄我的理由?」
「呵……」
邢春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却忽然笑容一收,幽幽道,「不过我先前所说,并非戏言。那个曾辜负我的人,的的确确是男子。」
虞子痕眉头微微一挑,倒不是惊讶,只是没料到,邢春会突然将话又说回了这上面来。
他别过头,眺望著星月灿烂的天,眉间却汇起几缕复杂深沈,终只是淡声应道:「我知道了。那是你的私事,我绝不置喙。」
「哦?」邢春再次笑了起来,「就这样?」
一听,虞子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不然呢?」
还想要他怎麽样不成?
无论如何,无论邢春喜欢的是男是女,邢春就是邢春。
邢春,是个怪人,却是个让人在没辙的同时,会不自觉地感到欣赏、相处起来极有意思、有意思得莫名其妙的怪人。
其实虞子痕心知,邢春这些怪里怪气的行为举止,既然捉摸不透,也就不必要去太过在意。
然而不知为何,却又总是忍不住,不由自主就关注起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从相遇伊始……
「好吧。」
邢春笑了笑,再次转口,「那子痕你呢?你也已过二十之岁了,有没有意中人呢?」
「我?」
虞子痕微一迟疑,忖量来去,还是说了。
「在我年幼时,父亲曾为我许了一门亲。那家户主姓贺,与我父亲是世交。原本定好了日子,去年便该正式成亲。
「然而在那之前,战事爆发,贺家人为躲避战事而迁居至关外远亲之处。前些日子,贺伯父托人传讯过来,说是有愧於我们虞家。」
「怎麽说?」
「他们所避难之那家人的小儿子,对贺家女儿情有独锺。而那家人对他贺氏一家,照顾备至,贺伯父实在过意不去,便将女儿许配了过去,不久前已然完婚。」
「哦?」
邢春眼波微转,叹道,「实在遗憾。你与那贺家之女,本该是一段大好姻缘,却被这战事硬生生拆散。你一定很可惜吧?」
「不会。」
虞子痕淡然道,「其实这样也好。若是她跟随了我,今天也只是吃苦受累,还要日日担惊受怕,那又何苦?」
「呵,不愧是子痕,果然豁达大度。想来,你一定是相当喜爱那名女子,如此为她著想,不愿她跟著你吃苦。」
「不然。我最後一次见她,已是两年之前。我与她总共也没见过几次,就连她长什麽模样,我都不大记得。」
「怎麽?你们要见一面很难?」
「贺家住得远,距雨露城少说有数百里之遥。」
「原来如此。」
邢春深邃一笑,「那麽我只能说,子痕你实在是怜香惜玉。对一个连相貌都记不得的女子,也能如此。」
「你想多了。」
虞子痕缓缓摇头,低沈道,「只不过是,但凡是追随我的人,我便希望他好。不论是作为同伴还是什麽,皆是如此。如若连身边人都顾及不好,那就是我的失败了。」
「哦……」
邢春别过头去,定定地端详身旁那人的脸。
那张脸,严肃的时候也是,笑起来的时候更是,那麽的英气逼人。而当偶尔露出困扰的神情时,却有点像是小孩子,不知将这困扰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但是他的心思,绝不是小孩子那样懵懂无知。
他很聪明,只是不喜欢将这聪明用在尔虞我诈。对他而言,觉得好,便珍惜;觉得不好,便敬谢不敏。
他的这种真诚,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负责。
「子痕……」
邢春低喃著,声音轻如风吟。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听见。
「虽早知道你这一世是个好男儿,只是竟好成这样,未免有点过分了啊……」
若是你早有如此心性,又怎至於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不过这对於你而言,也未尝不是好事。待你取回阴王身分之後,第一件该做的事,便是去向那为你泪淹数城的痴情河神道歉去吧。
鬼断情殇05
邢春第一次跟著虞子痕上战场,就在这天。
正是豔阳高照时,城楼高塔上的巡视兵忽然来报,城外有动静。那些已围城多日的蛮族大军,似乎正与人开始交战。
闻听此报,虞子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静水城的援兵来了!当即召集了早已做好准备的兵士,杀出城去,以与韦东寒联合。
至於邢春,一开始虞子痕并没有打算让他一道前去。然而就在将要出城之际,虞子痕不经意偏头,赫然发现身边马上坐著一个人。
这人就是邢春。直到这时,邢春仍是笑咪咪的,就好像不是要去打仗,而是去哪里观赏灯会似的。
看他如此态度,虞子痕知道,要他不准去是不可能了。
而後,一行人马冲锋疾行,不过片刻便已杀到敌军阵中。果然,正与敌军交战的,就是来自静水的援兵。
由於与韦东寒距离尚远,虞子痕没有急於上前会合,而是先专心应付周遭敌人。
两军交战间,能听到的,只有兵器铿锵,只有高呼哀鸣。能看到的,只有刀光剑影,只有血光纵横。
就在这缭乱之间,虞子痕的视线越过刚刚在眼前倒下的一名敌军,不期然却对上了,一双注视而来的眼眸。
不由一怔。未及多想,又有敌军杀到身侧,虞子痕唯有收回视线,接连击杀几人之後,再次转过视线,愕然发现,邢春还在先前那位置,并且依旧是那样定定地注视著自己。
虞子痕无端有些怒上心来。
这个邢春,是来杀敌的麽?还是,纯粹来看自己杀敌的麽?
生死一线之际,竟还如此胡闹。若是军人,定要以军法严惩。
朝著邢春所在方向,虞子痕一路杀敌而去,越杀越生气。终於到了声音可传达之距离,他喊道:「邢春!」
而邢春,却仍是呆立原处不动,甚至当有敌人从偷袭他後方时,他也没有动。
一柄寒剑,自他肩上直掠而过,眼看就要抹他脖子。
「邢春!」
虞子痕惊虑交加,竟僵在当场。
随即看见,邢春居然微微笑了。抬手,以食指中指夹住那剑刃,手腕一转,剑断。而後他将手里那截断剑朝後方一抛,不偏不倚,扎入那偷袭者的额心,当即惨叫一声倒下。
自此,虞子痕再也没有言语。眉头越蹙越紧,蓦地狠狠甩过头,再不看邢春一眼。
由於韦东寒的突袭,敌军大为受挫,士气一降直下。
而韦东寒与虞子痕这两方队伍,正是士气鼎盛,因此并没有费太多工夫,便在敌军阵营中找到他们的统帅。拿下统帅的首级之後,敌军立即溃如一盘散沙,抵抗不多时便落荒而逃。
这一战,虽没能将敌军斩尽杀绝,至少解除了雨露城被困多日的危机。
而後虞子痕与韦东寒会合,道过谢,便将韦东寒与其部队邀入城中。
来自静水的兵士,被安排与雨露兵士一起安顿。而韦东寒本人以及几位亲信,则被请进虞家,与老城主虞钦一见。
不过,韦东寒此番率兵前来,本是以为虞钦已遭杀害,退无可退方才为之。如今陡然惊见虞钦还健在,自是又惊又疑:「你们,你们……哎呀!你们真是……唉!」
对此,虞子痕与虞钦,只有好声好气向他道歉。
虽说此前是韦东寒见死不救,然而他们这方所用的手段,也确实不够光彩。便只能接受了韦东寒的责怪,并邀其在城中多留上几天,以让他们好好招待,聊表歉意及感谢。
事已至此,韦东寒也不可能砍了谁以泄心头之愤,只得接受现实。
将韦东寒一行几人在虞家别院安顿好之後,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大战也已告捷,诸兵士皆可以稍稍放松。
而一直以来最为操劳的虞子痕,更可以好好地休歇一阵子。然而此时的虞子痕,却丝毫没有如此惬意的心思。
一切後续事宜安排了以後,他将邢春一人领到後院,二话不说,就将邢春狠狠推入了荷花池中。
这举动突如其来,邢春站在水中,仰视著站在岸边的虞子痕,著实疑惑,「子痕?」顿了顿,却又眨眼一笑,「哎,我是想入浴洗去这一身血污没错,不过像这样弄脏这一池水,似乎不太好吧。」
「你!」
听了这话,虞子痕越发怒不可遏,居高临下地瞪视著邢春,咬牙道,「邢春,你还是当作在玩闹麽?你是不是就算自己死了也只会哈哈一笑,说原来死就是这麽一回事,真是不好玩等等之类?!」
虞子痕的质问,邢春笑著听,却不期然地呆住了。他垂下眼帘,平日里总是带著灿然笑意的眼眸之中,覆上了重重阴影。
但是,当他重新抬起眼向虞子痕看去的时候,他的眉眼仍是带笑,从容却总也显得不够认真的笑。
「子痕,你不必言语相激。想对我说什麽,便直说吧。」
虞子痕眉尖一震,握了握拳,字字凌厉地道:「好!那我问你,方才在与敌军对战之时,你在干什麽?在战场上不专心杀敌,却是望著别人。我问你,你到底是望什麽?你在想什麽?」
「哦,是这件事。」
邢春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游上岸去,来到虞子痕面前站定,微笑。
「怎麽说呢?我只是要一直盯著你而已。」
「盯著我?为什麽?」
「不为什麽。只不过是,盯著你,不让你从我眼中离开,这就是我的职责。」
「职责?」
虞子痕越发地不可理喻,用力一甩手。
「荒谬!谁给你规定的这种职责?」
「我没办法对你解释更多。」
邢春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缓缓抬手,手心停留在虞子痕颊边,却并没有触摸上去。
轻呼一口气,他异常低柔地道:「总之子痕,你记住,只要你还活著一天,只要我还活在你身边一天,你,就是我的责任。」
「……」
虞子痕已经完全不能理解邢春在说些什麽、在想些什麽了。
愠怒,是愈加愠怒。
然而除此之外,却又有另一种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