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阵喧哗,原来是寺中僧人前来迎接。众人循例参拜了佛堂,时间已近黄昏,归鸦盘旋,发出一声声儿啼般的鸣叫,和着晚寺的钟声在深谷中回响。为迎接亲王的到来,僧人们已在寺外水榭中陈设了坐具,一场彻夜欢歌的丝竹管弦之会就此开始。
卷八 徘徊在山路上的灵魂(2)
照例有诸家子弟卖弄技艺的表演,以及文学博士们附庸风雅的吟咏。酒至半酣,这些人便将先前的体面全都抛却,浑然不顾是在佛门清静之地,大呼小叫地劝酒、喧哗,以至于脱衣裸身,无所不为。
“那家伙倒挺有先见之明呢……”
独自一人站在水榭之外揉着胀痛的双眼,博雅略带悔意地想起了好友。被热闹的人群喧腾了半夜,山风也不再凉爽,变得燥热起来。“早知如此……”
一阵水声惊碎了零散的想法。博雅回头看去,一条鱼恰好在水面打了个转,鳞片泛起星星点点的银光,涟漪悄无声息地从湖中泛起,向四面扩散开来,唤醒一池睡蛙,鸣叫声此起彼伏,混合着虫声唧唧,正是夏日独有的自然之音。精神为之一振,博雅乘着月色向山上行去。渐渐地,身后的喧嚣沉入了黑暗中,耳畔传来的尽是松风虫语。
于是殿上人取出了自己名为叶二的笛子,合着夜色中的声音吹奏起来。据《今昔物语》记载,这笛子是相当奇异的神品——当然,如果不信传闻,只将之当做普通乐器,也无不可。
即使对于博雅本人而言,这也是一次异乎寻常的演奏。笛声并没有盖过自然界的夜声,而是与之融为一体,仿佛是夜的一部分,如此和谐,又如此悠远,浑然天成。
草丛边金铃子的鸣叫声在横笛间隙中透露出来,原本只能存活一季的昆虫,在这一刻尽情欢歌,生之华美如烈焰喷薄,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连吹笛人自己也迷醉于乐声中,忘记了身在何方。
这种和谐注定会被打破:过于陶醉的殿上人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山路,大意地踏上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笛声忽然中断,在大脑还懵懂一片的状态下,博雅从坡上滚了下来,跌入灌木丛生的谷底。
“哎——”惊叫也只有半声,因为随即从他身边传来了另一声。在确定自己并没有摔伤之后,殿上人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背影。
“您没事吧?”
那人开口说话了,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年轻了。
“没……没事。”博雅站起身来,扑打着身上的泥土,这才发现手中叶二不知丢到了何处,连忙四处摸索。然而薄云遮住了月色,尽管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丢了什么东西了吗?”女人殷勤地询问着。
“啊,对,我的笛子。”博雅一边继续寻找一边懊恼地回答,“真奇怪,居然不见了。”
“这么说来,刚刚吹笛子的人是您啊,”女人语气中带着欢欣之意,“真好听呐,像仙乐一样。”
“过奖了……”
对于爱好音乐的博雅而言,陌生人发自肺腑的夸赞,远胜过同僚们附庸风雅的敷衍。殿上人咧开大嘴,露出欢喜的神色。
“幸助以前,也喜欢吹笛子。砍下根竹管就这么削呀削呀,能做出像样的笛子,吹出很好听的声音来。这孩子跟他父亲一样,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啊。”
听到女人满足的口吻,博雅忍不住问道:“是您儿子?”
“是啊。”女人转过身来,朦胧的月色下依稀可见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按风俗将衣服顶在头上,遮住了大半个面孔;青筋毕露的左手上提着一只竹篮。
“他就住在山里,得走很远的路。刚做好的饭团,走着走着就凉了,真可惜啊。幸助最喜欢热腾腾的团子了。”
女人一边絮叨着,一边向山上走去。望着女人蹒跚的背影,殿上人毫不意外地动了古道热肠。
“这么晚,又是这么荒凉的山路,一个人可不好。我送您吧。”
“哎呀,可真是位好心人哪!”女人高兴地说道,“那么,就拜托了。”
“不过叶二……我是说我的笛子……”
“没关系。”女人伸手解下一根裙带,绑在身边的一株小树上,“等明天早上再来找吧,认准这地方就行。”
确定这是个好主意之后,博雅便跟随着那女人向前走。风渐渐大了,单调的呼啸声取代了虫鸣,四周的景物也更加昏暗起来。即使睁大双眼,也只能看到前头行人模糊的影子。
“风真大……”女人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
“还有点凉飕飕的……对了,您儿子住处离这儿远吗?”
“不算远,可也不近。要是觉得麻烦的话,不用送也行。”
“不,一点也不麻烦。”殿上人慌忙表示。无论如何,比起参加令人生厌的宴会,这件事似乎更有意义,也更有趣一些。
“您真是个好人啊……”
“呃。”
这句话相当耳熟,阴阳师就经常这样说,只不过往往是在殿上人的好心招致了错误结果的时候,口气也大多是调侃的,绝无此次听到的如此诚恳。
“幸助也是,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又聪明。寺里僧人抄写经文,他站在一边看,那些字全都认得。他们都说,全村都找不到那样聪明的孩子。”
像大多数母亲一样,女人讲到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充满了自豪,喑哑的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可您为什么这么晚来给他送饭?难道他跟您不是住在一起的吗?”
“因为女人是不能在寺里留宿的。”
“寺里?”这回轮到博雅吃惊了。
“说来话长,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只有我和他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长大成人,他却突然说,要跟着山里的和尚修行去。”
卷八 徘徊在山路上的灵魂(3)
“是他自己的要求?”
“别提啦。我觉得那是荒谬的念头,就求他不要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却好像中了邪一样,说什么立地成佛啦,什么斩断尘缘啦,还说人生在世,一切都是空的,包括我在内。我可是他母亲啊,这孩子,真傻……”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伤感,但仍然是平静的,仿佛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太过分了吧?”热心的殿上人为女人愤愤不平起来,“居然对母亲说这样的话!”
“也不能怪他,”女人温和地说,“是那些佛经……因为帮寺里的和尚抄经,写着写着就入了迷。我呢,又成天忙着生计,一直不知道他的想法,大概是这个缘故。”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小径曲折蜿蜒,茂盛的杂草一直蔓延到道路上来,有时甚至淹没了路径,令人无法分辨方向,看得出此处鲜有行人。女人在前面带路,有几次因为路途崎岖,殿上人想要搀扶她,却发现对方其实行动相当敏捷,自己始终无法赶上她的步伐。
“那么,您同意他的要求了?”
“是啊。不能实现愿望的话,幸助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可是,见不到他的日子真难熬啊。有时候想他想得受不了了,就做了饭团偷偷地送去,也好见他一面。”
“见到妈妈,一定很高兴吧。”为这母亲的爱子之心所打动,博雅如此说道。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哎?”
“幸助生气了。”
“生气?怎么可能!”
“我也不明白,可他的确很生气,还让我以后不要再来。我心里难过,哭了,他也抱着我大哭了一场,说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还说正是这牵挂妨害了他的修行……”
“胡说八道,”博雅想起了自己那位身为阴阳师的朋友曾经说过的话,“只要是人,就一定有不能舍弃的牵挂,为了来世的逍遥自在,放弃今生的责任和感情,真是毫无道理啊!”
“您说得对。”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地说道,“要是幸助也这样想就好啦。”
东方已微微泛白,眼看着太阳就要升起,周围的景色也更加清晰。博雅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他们已置身山顶。从此处俯瞰下去,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迂回环绕,另一面则是陡峭高崖。身侧不知名的灌木伸出柔细的长条,露水如同雨点一样纷纷滴落,打湿了殿上人的玄色直衣。虫声与蛙鸣在这一刻全都安静下来,雾气缥缈中,隐约能看到一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紧闭着两扇朱漆大门。
“到了,就在那里。”
“啊,是吗?”
可是女人突然站住了脚,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算了……”
“算了?什么意思?”[ —wWw。QiSuu。cOm]
“您真是个好人……可是幸助是不愿意见我的,我想,还是不打扰了吧。”
“喂!这算什么!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就是想见他吗!”无法理解女人的想法,殿上人几乎大叫起来。
“其实只想送他最爱吃的饭团……”女人转过身,将胳膊上的竹篮取下,交到殿上人的手里,“求您一件事,把这篮子交给他,我就不进去了。”
对方动作很快,博雅几乎没来得及思考便接过了那篮子。女人合起双掌,放在胸前,做出恳求的手势。
“拜托了。”
晨光依稀,照见女人略显苍老的面孔,那上面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博雅走出很远之后回头,依然能看见一个瘦弱佝偻的身体站立在悬崖边上,衣角在风中轻轻颤抖。
寺庙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拿着扫帚的年轻沙弥,仿佛刚刚睡醒,一边还打着哈欠。抱着为刚才那位女人完成心愿的念头,博雅叫住了他。
“请问,幸助在吗?”
“幸助?”尚在懵懂中的沙弥摇了摇头,“您搞错了吧?”
“什么?!”
“我是说,您也许认错人了。这儿是法正大师的清修之地,从来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怎么可能!”殿上人大为光火。
喧哗声一直达到内庭,禅房中传来一声轻咳,沙弥立刻垂首恭敬地站立。博雅转过头,便看见一名形貌端庄的年老僧人,须眉皆白,令人肃然起敬,想必就是传闻中那位修行精深的僧都了。
“法师……”
僧人摆了摆手,示意沙弥不要说话,然后将威严的目光扫向殿上人。
“贵客远来,有什么事?”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即使鲁直如博雅,也不禁局促起来。
“呃……打扰了……其实是受人之托,来找幸助。”
僧人抬起双目,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于是博雅又重复了一遍。
“是他的母亲托我给他送这个。”
博雅将竹篮递了过去,然而没等到僧人伸手来接,破旧不堪的竹篮把手就断裂了,竹篮翻倒在地上,笼盖滚到了一边。博雅大吃一惊,连忙俯下身去想要捡起,一旁的沙弥却惊叫起来——篮子里哪有什么饭团,只有几个泥土一样看不出形状的东西。用手轻轻一碰,那东西就碎为齑粉了。
“啊!”
博雅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老僧用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臂。
卷八 徘徊在山路上的灵魂(4)
“在哪儿?”
“什……什么?”
“托你送这个的人。”
“啊。”
慌忙转头张望,早已看不见那女人的影子。
“快,带我去找她!”
要想凭着记忆找出来时的路极其困难,好在几次判断都侥幸正确。将近中午的时候,已经在山中绕了大半天,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源博雅突然看到了山崖下的斜坡上一株灌木上飘着一根青布条,正是那女人用裙带为他做记号的地方。
“是这里!对了,我的叶二……”
山坡很陡,有一度博雅曾担心他和老僧无法下到那里,但最终,他们还是来到了那个所在。翘首望去,这里正对着峰顶的另一侧陡崖,裸露在地表的岩石颜色深红。
“找到了!”博雅欢呼了一声,把僧人之事抛在了脑后。在一丛开得正艳的野花中间,静静地躺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好伙伴。博雅小心地拭去叶二上的泥土,将之郑重其事地插回腰间。殿上人这才想起同行者,连忙回过身去,顿时目瞪口呆——
就在离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拨开半人深的杂树蒿草,赫然显出一堆散乱白骨,骨头上还附着尚未化尽的零星青色衣衫。博雅倒吸一口凉气,恰在此时,令人无法想象的一幕发生了:老僧扑倒在地上,将须眉如雪的头埋在那堆白骨中间。两颗浑浊的泪水从眼角缓缓滴落,苍老的面容却出奇地宁静慈和,仿佛初生婴儿,无忧无虑、安详地躺在这世上最温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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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此行的遭遇了。”
讲述完毕之后,殿上人不忘补充一句。“不可思议……”
“唔。博雅你真是……”
“是个好人?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了。”
“错了。”阴阳师在对方惊异的眼光中笑吟吟地抬起头来,“应该说,真是个滥好人啊。”
“呸!”
“哈哈。替死去多年的鬼魂完成夙愿,这样的好心肠可不多见呢。”
此刻两人正坐在晴明宅邸的廊下,一边喝着蜜虫亲手酿造的百花酒,一边闲聊着山中的情形。月光明净,有凉爽微风穿过,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一贯守礼的殿上人正襟危坐,而另一人则毫无顾忌地斜靠在廊柱上,敞开了狩衣衣领,显出随意不拘的神态。
“说真的,”博雅搔了搔头,“那位名叫法正的僧都就是幸助吧?可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想知道的话……”
“嗳?”
阴阳师不再答话,坐直身体,放下酒盏。
“闭上眼睛。”
虽然不知道好友的意图,博雅还是照做了。感觉到有两根手指在自己的眼皮上迅捷地触碰了一下。
“好了。”
再次睁开眼,一切都和刚才不同。仿佛海市蜃楼一般,隐约出现了晨雾弥漫的山峰。
“那是……”
那正是比睿山。雾霭逐渐散去,博雅看见那座寺庙,朱漆大门紧闭着,一切都和自己当日所见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庙门前多了一个挎着竹篮、身穿青布衣裙的女人。
女人并没有敲门,而是在门前徘徊。过了一会儿,她蹒跚着走向崖边,瘦弱的身体,颤抖的衣角,正是最后一瞥所见到的情景。然而紧接着,那身影向着陡崖一跃而下,从博雅的视线中消失了。
“啊!”殿上人不顾一切地跳起身来,伸出手想要拉住女人。就在此刻,眼前的幻象消失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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