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博雅叫了起来。
“就是亲王殿下射伤的白狐。你还记得那天我去寻找它为它治伤的事吗?它是来道谢的吧。”
“哦,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可是,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呵呵,我当然有我的方法。”阴阳师微笑着,就在这一瞬间,细长高挑的眼睛里闪出一抹绿色的光芒。
(完结)
卷三 平安京上空的怨灵(1)
“我是说,我看过她的舞蹈。能用心跳出那样的舞蹈的人,即使是鬼,也不会是恶鬼。”
“哈哈,博雅,在你的眼中,只怕很少有可以称得上恶鬼的东西吧。”
“你的意思是?”
“人心中的恶是无处不在的。”
“……”博雅突然想到了那天看见的平安京上空的怨灵。
“真是春宵苦短啊……”陶醉在一派丝竹管弦之声中的太政大臣眯着眼,这样感叹道。大臣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刚强干练,精通政务,最近女儿丽景殿女御又诞育了皇子,即将被册封为皇后。朝野上下无不对他寄予厚望,太政大臣隐然有独揽朝纲的气势,连炙手可热骄横成性的藤原兼家,怕也要对他退避三分。
这是大臣家私人的管弦之会。说是私人聚会,当时有名望的王公贵戚、风雅子弟也差不多到齐了。一方面,在这样的春夜听赏乐曲,的确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能和权势正如日中天的太政大臣亲近的机会,也是不容错过的。至于这两方面到底孰轻孰重,答案便存在各人心中了。
“安倍晴明为何不来?”太政大臣望向坐在一旁,正无意识地往嘴里塞着果物的殿上人源博雅。这是个有着一张诚朴面孔和明亮眼睛的青年,尽管是醍醐天皇之孙,但由于他谦和木讷与世无争的个性,倒是甚少听见他与朝廷政务有什么瓜葛。
“啊……那个……”好不容易从和琴声中回过神来的源博雅慌乱地应了一声。“因为要做祈雨前的准备,所以不能来了,还请大人见谅。”
“遗憾啊,本来还想向他面谢。说起来,皇子降生的时候,晴明大人可是出了不少力呢。”二人口中的安倍晴明正是号称平安朝第一人的阴阳师,传说此人拥有过人法力。丽景殿女御生产的时候遭遇怨灵缠绕,是安倍晴明主持的安产仪式。
博雅低低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点尴尬的红色。“真是拿那家伙没办法,”他苦恼地想,“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还要我代他撒谎。”无论如何,要他向太政大臣描述阴阳师是如何从薄唇里斩钉截铁地蹦出“不想去”三个字,那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事了。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好友不管怎样都会替自己圆谎,晴明才会如此任性吧。
好在接下来的舞蹈很快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舞姬身着白色唐裳,袖略短,面上覆着珠串,站立在一方小小的红氆氇上旋转。随着琵琶音节越来越繁复,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后来整个人就如同笼罩在烟雾之中,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哦——哦——”座中发出了吸冷气的声音,看得目瞪口呆的藏人少将率先拍起手来。“啊呀呀,‘此舞只应天上有’啊!想来当日天宇受卖命在天岩户那一舞,也不过如此吧。说起来也是托了太政大臣的福,我等才能观赏到如此精妙绝伦的技艺。”
被如此这般夸赞的太政大臣自然心中甚喜,脸上却还是做出了谦逊的表情。“哪里哪里,说起来还要谢谢大纳言,是他将舞姬送给了我。可惜他今日身体抱恙,不能前来。此女自幼在唐国学习舞技,这正是西域的胡旋舞,据说即使在唐国也已失传多时了。”
“大纳言吗……”藏人少将有意无意地望向博雅,脸上现出嫉羡之色。他曾经追求过大纳言家的四女公子,未能成功,最近却听说博雅与她往来颇为密切,心中难免妒恨。“这样说来,博雅大人一定已经看过了?似乎大纳言接待博雅大人甚是亲切呢。”
“啊?”没有想到话题被扯到自己身上的博雅愣了一下。
“哈哈,不必隐瞒,看到博雅大人这么专注的眼光,就知道早已对这位舞姬留情了。以大人的风流倜傥,即使有什么特别接触也是一桩很自然的韵事啊。”
藏人少将的言语中强调了“风流倜傥”四个字,一众子弟脸上便都显出揶揄的笑容。众所周知,殿上人源博雅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尽管雅乐之技闻名于世,却木讷忠厚,从不轻易与女子调笑。以风流倜傥来形容他,不啻是一种恶意的奚落。
博雅果然涨红了脸,似乎想说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正色道:“请不要开这样过分的玩笑!”
“过分?呵呵,博雅大人是怕心上人听到风言风语吧?”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博雅竟从席间霍然站起。
“高超的技艺应该得到敬重,如果只是用色情之心来贪恋舞姬的美貌,而不去关注舞蹈的本身,是非常失礼的行为。您是在亵渎这支舞蹈!”
说完这句话,博雅便匆匆地拂袖而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众人面面相觑。跳胡旋舞的女子此刻也停了下来,珠串的面纱内,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博雅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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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郊外,一切都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之中。露水在草尖上晶莹闪烁,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衣裳。远处有非常清晰的婉转鸟鸣,尽管有风,却不觉得寒冷。空气中有青草混合着野花的芳香,随着朝阳的光线升腾弥漫,令人心怀舒畅。
白衣人坐在山顶的一块青石上,姿态看上去悠闲舒适。他微微仰着头,眯起一双长长的凤目,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绚丽朝霞。
“晴明……”
卷三 平安京上空的怨灵(2)
“嗯?”
“……”
晴明转过头,微笑着看自己的朋友。
“唔……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些人在一起,就是有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博雅苦恼地说。
“呵呵。”
“幸好你没去,那种宴会……”博雅继续发着牢骚,“那些自命风雅的人,根本就是俗不可耐。”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晴明淡淡地说道,“实际上人心的贵贱与身份的贵贱无关。”
“可是有的时候……真觉得很茫然啊……”
“嗯。”
沉默了一会儿,晴明伸出手来,指着下方。
“看。”
从这个角度看去,整个平安京尽收眼底,宛如一个巨大的棋盘。朱雀大道贯穿南北,将整个京城分成了两半。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宫阙,在朝阳下勾勒出秀丽的飞檐;也看得见低矮的贫民居所,为生计所迫的妇人一大早便起身匆匆忙忙地奔走,佝偻的背上驮着熟睡中的孩子。
“看到什么了吗?”晴明含笑问道。
“是平安京……不过站在这里看,好像有和以往不同的感觉。”
“不错。这些是你能看到的,”晴明悠然地开口,“也有一些,藏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是说鬼怪?”
“呵呵,也可以说是吧。”晴明不在意地转过了头。
“想看吗?”
“呃……”
没等博雅反映过来,两根手指带着沁凉的感觉拂过自己的眼睑,随即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先看上去祥和平静的平安京上方黑云滚滚,无数道奇形怪状的灰黑色烟雾到处攒动,颜色有深有浅,忽分忽合,升腾并纠结着,形成一副诡异骇人的画面。
“啊!”博雅倒退了两步,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哈哈,”晴明纵声而笑,“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呢!”
“这……这是什么?”博雅定了定神,嗫嚅道。
“唔,这就是平安京中的怨灵啊,人鬼共存的世界。”晴明看着他,笑容可掬地说。
“太可怕了,它们从哪儿来?”
“从人心中来。”
说完这一句,晴明就从容地站起身来。
“回去吧,博雅。一起喝一杯。”
“……唔。”
两人缓缓地向山下走去,其中一个不停地回头张望,直到那片黑雾消失在他的视野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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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二人坐在晴明家的廊檐下喝着酒的时候,晴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
“今天有稀客。”晴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博雅,“这可是你招来的。”
“我?”
话音刚落,门口已经传来了牛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惨叫,一旁的蜜虫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又是一个被安倍家自动门吓着的可怜人啊。
来人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张保养得很是体面的脸带着余悸未消的惨白,出乎意料地,正是那位大纳言本人。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晴明安然地说道,礼数周全地请对方入室坐下,“您到这里来,是找我还是找博雅?”
“啊,”大纳言一边伸手拭着额上的冷汗一边说,“来得冒昧了。实在是有些事情,想请教阁下。”
“请尽管直言,如有能够效力之处,不胜荣幸。”
阴阳师彬彬有礼的态度打消了大纳言的顾虑,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副哭丧相,先前保留着的那一点镇静完全土崩瓦解了。
“这件事您务必要帮忙啊,晴明阁下!下官的身家性命在此一搏了!”
“哦?出了什么大事了?”晴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于是大纳言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并无旁人,才脸色郑重地对晴明与博雅用几乎听不见的耳语说道:“太政大臣大人……被鬼怪附体了!”
“鬼怪……”晴明的眼中掠过一道闪光,“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那鬼怪……”大纳言吞吞吐吐地说道,尽管是初春的天气,他的汗珠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
“那鬼怪……是我带到他的府上的!”
啊的一声,博雅张大了嘴,晴明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大纳言定了定神,“半个月前有人带了一个舞姬到我的府中,说是想让我帮助引荐给太政大臣。那舞姬的舞艺的确非同凡响,人也长得花容月貌,我心想这可是一件好事,于是就收留了她。不曾料想,她竟是鬼怪所化!”
“舞姬……”博雅突然想到了昨夜宴席上的那个女子,“是会跳胡旋舞的那位吗?”
“正是。如此看来,博雅大人也见过她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太政大臣如有不测,他那一族定会迁怒于我,我这一次只怕是必受连累了!”大纳言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些话来,其状甚是沮丧。
“可是那人……那人是很美貌的女子,并不像鬼怪……”
“博雅。”一直在一旁带着微笑静静倾听的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博雅的话,随后转向大纳言,“您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有异常人的?”
“这……”大纳言吞吞吐吐地,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事已如此,如果想要我来解决问题,必须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经过告知。否则的话,恕我爱莫能助。”晴明的语气客气而冷淡,含有不容动摇的权威。
卷三 平安京上空的怨灵(3)
大纳言此刻已无风度可言,伸手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呃……是这样……”在前程、性命与颜面之间权衡,毕竟还是前者更重要。“其实是我起了私心,想把舞姬占为己有。话又说回来,那女子的确美貌,能抵御鬼怪的诱惑的,可不是下官这种寻常人啊。”
“明白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而博雅却突然想起了藏人少将略带贪婪的目光。
“某天晚上,我特意遣散了侍女,来到她的住处。那天月色很好,我想偷窥一下她随意不拘的样子,就悄悄地走了过去,掀开帷屏。谁知道……”大纳言突然打了个寒颤,脸上的五官也扭曲起来,“谁知道那女人……那女人竟摘下了自己的头!”
“什么!”博雅顿时毛骨悚然。大纳言回想起那日情景,连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打颤。
“千真万确。当时我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头的女人坐在那里,一只手捧着自己的头颅,另一只手拿着梳子,那长发从头颅上披散下来。我当时一定是被吓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逃跑也忘记了。也可能是我惊叫了一声,总之,做了什么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那女人大约是发现了我,将手上的头颅一转,头颅上一双眼睛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吓得我立刻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从那天起我就病倒了,几天不曾过问事情。昨天才略好一点,问起那个女子,结果家臣们已经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将她送到太政大臣家了!真是冤孽啊,为什么让我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
说到此处,大纳言几乎是捶胸顿足,颓唐不堪,一副听天由命的可怜样。
“没有头的女人……”晴明感兴趣地翘起了嘴角,“唔……相当有意思的一件事。”
“您还等什么?”大纳言叫道。“此刻那女鬼就在太政大臣府上,也许这就要吃人哩。请您务必帮忙,拜托了!”
“好吧。”晴明道,“既然是大人的请托,晴明自当从命。”
晴明转过身含笑看了看博雅。
“那么,一起走?”
“啊?”还没从女鬼事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博雅慌乱地应了一声。
“走吧。”
“好,走。”
太政大臣并不在府中,他们却在门口遇到了大臣的侄儿头中将。
“真不巧,叔父大人去了六条的别墅,三日之后才会回来。”
听到了这句话,大纳言松了一口气,“那么,前日送来的那位舞姬,可还在府中?”
“舞姬……是您送来的那一位吗?”
“对对,就是她。”
“哈哈,”头中将暧昧地笑了笑,“您可真是情长的人啊,该不会舍不得了吧?”
“大人取笑了。”大纳言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她自然随行。叔父大人的为人您也知道,怜香惜玉的风流禀性可一点不输给少年人呢。话又说回来,美人香巢度春宵,这般旖旎风光还真是令我辈小子羡慕呀……嗳,这位不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大人吗?一向少见,什么风把您吹到此地了?”
大纳言早已呆若木鸡,求救似地望向晴明。晴明却并不在意,礼貌地接语道:“一点小事罢了。既然大人不在,那就改日再来登门拜访。”随手扯了一下博雅的衣袖,转身离开了太政大臣的府第。
“这该如何是好!”大纳言拉长着脸,看上去好像随时要哭出来,样子着实难看。“太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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