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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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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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一下,他迎了上去。
“有事吗?”于中才嘴里嚼着什么,领下的肥肉一转一转地晃动着,纤细的嗓门变得混
沌起来。
“教导员,我想同你谈谈。”
“你说吧,什么事?”
黑云越压越低,雷声越滚越近,他迟疑了一下,觉得站在院子当中说话很不方便,但看
看于中才那张等待的面容,只好说出来。
“教导员,我觉得这儿的犯人中,歪风邪气很盛,有人成了牢头狱霸,蒙骗干部,欺压
犯人……”
“谁呀产’于中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田保善就是,这几天我算把他看透了。”
“你不简单呐,才这么几天就能把一个人看透吗?’
他还没来得及悟出于中才话中的滋味儿,木知怎么那么巧,田保善远远地向他们跑过来。
“报告教导员,”田保善像个演员似的,声音捏得异常温驯,“报告教导员,杜卫东要闹
监。”
“想干什么?”于中才问。
“谁知道,可能是嫌今儿晚上的大米饭没吃饱,又吵又骂的。”
“少吃一点儿就要闹,像什么话2”于中才的脸沉下来,“你们帮助帮助他,再闹,就找
值班队长。”
“是是,”田保善诺诺连声,临走,还斜愣愣地盯了周志明一眼。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于中才又对他问。
“教导员,我想能不能以后找机会跟你详细汇报一下,像刚才大米饭的问题,实际是不
患寡而患不均,田保善他们……”
“周志明,我告诉你,田保善坐了快三十年监狱了,改造得是有成绩的,你才来几天?
咯,自己的罪恶又比较大,改造任务还是很重的,我劝你把主要精力放在自身的改恶从善上,
这才是你到这儿来的主要任务,至于别人怎么样,自有政府管教,不是你操心的事,咛!”
这时候,常松铭跑过来,说是场部有人来了,于中才同他一起往监区外面走了。周志明
木头似的愣了一阵,心里像被刺了一刀那么难受,虽然穿这身黑皮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可于
中才的这番话仍然狠狠地挫伤了他的自尊,让他觉得有口气梗在喉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下雨了,雨点疏而大,干燥的土地上顷刻间印满了鸡蛋大的雨斑。他心绪败坏地走到监
房门口,屋子里乱吵吵的似乎有些异样,突然,一记惊天动地的响雷在头顶上炸开,几乎同
时,一声惨叫从半开的屋门里爆发出来,又被什么东西闷住了,他吃惊地推开了屋门。
靠西墙的床板上,被褥狼藉不堪,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搏斗。杜卫东被脸朝下按在床上,
嘴里塞着一团枕巾,郑三炮和林上杰正用背包绳捆他,他们把他的手反绑在背后,拚命往上
吊,几乎够到了后脖子,然后把绳子齐胸横绕两圈,两人各拽一条绳头,用脚蹬着他的身子,
像捆背包似的用力一杀,杜卫东猛地弓起屁股,又扑地趴下去,嘴里暗暗地一阵挣扎。田保
善像个鬼判官似的,高高地在被垛上正襟危坐。嘴里驾着:“不捆你小子,你还要翻天呢!你
服不服?”
郑三炮扯开杜卫东的口街,一声嘶破的惨嚎从他嘴里迸放出来。
“服!服!田头,饶了我吧,哎呀!田头,田大爷……”
田保善板着脸,“什么田头田大爷的,混叫什么,咱们都一样,都是犯人,你小子破坏监
规,大伙不整整你?你说你该不该整!”
“该该!放了我吧。”话没说完,嘴巴又被塞住了。
周志明眼睛冒火,全身都滚烫起来,胸中所有积恨一下子喷发了,嘴唇上像炸了一颗雷!
“放开他!你们都住手!”他穿着鞋就跳上床,宽宽的肩膀猛一横,操开两个打手,伸手
去解杜卫东身上的绳子。
郑三炮冷不防被他一操,一屁股坐在墙角里,恼羞成怒地跳起来,正想大打出手,被田
保善叫住了。
“算了算了,”他的目光阴阴地在周志明充血变红的脸上停了片刻,又看看脚下的社卫东,
说:“教育教育他也就行了,我看他闹不起来了,解开就解开吧。”
杜卫东嘴里的枕巾被拿了出来,从喉咙眼儿里透出一阵颤动的哭泣。绳子解开了,可双
臂仍旧僵僵地向后背着,麻木得动不了。手腕子上被绳子勒出的血红的沟印深得近骨。周志
明俯下身想要扶他起来,刚一触及他的胳膊,他就哎地一声怪叫,声音惨疹得吓人。
杜卫东呻吟哀叫了一夜,第二天,两条胳膊仍旧动弹不了,皮下的淤血片片可见。早上
起床的哨声响过好一阵,他才挣扎着爬起来,用身体蹭着墙往起提裤子,周志明过去帮他穿
好衣服,又扶他上厕所,帮他脱裤子,系裤子,他的手连饭碗也端不住,周志明又喂他吃饭,
其他犯人冷眼旁观,谁也不说话。吃过饭,周志明扯过毛巾给他擦嘴,他突然晃着脑袋呜呜
地哭起来。
“痛得厉害?”周志明问。
“呜——,不,我不是人,不是人!”杜卫东晃着脑袋,声噎气断地哭着。
上工之前,丁队长被周志明找来,看了看杜卫东的胳膊,板着脸把田保善狠训了一顿,
走了。没一会儿又领着于中才回来,于中才又把社卫东的两条伤臂上下审视一番,目光凶狠
地在每个犯人脸上环视了一圈,没说什么,只是叫厂里的三轮小“东风”把杜卫东送到总场
医院去了。
捆伤了人,田保善没有受到任何制裁,照样神气活现地在工地上发号施令,故意做出满
不当回事的样子。周志明果然又重操!日业,推起了小车。不过这次和他搭组的犯人没敢给
他车上过量装载,装多一点J[他也不客气地拿铁锹给铲下去。跟这帮人不能太老实,不能
摆出一副受欺负的架式来,该犯混也得犯混!他让自己像块烧红的铁疙瘩一样灼然不可侵犯!
晚上,在厕所里,他见左右无人,便悄悄对卞平甲说:“老卞,我要写材料告他们!”
“告谁?”
“告田保善。”
“我看你消停着吧,他们饱狗饿狗乱咬一通,你犯不着掺和进去。”
“这难道是我们共产党的监狱吗!简直成了他们为所欲为的小天下了,这是犯法,我非
告不可!”
“哼,告他也白搭,田保善当杂务是于教导员‘钦准’的,他还能自己扇自己嘴巴?”
“我可以越级告,往总场告,往劳改局告,犯人是有这个权利的。我们联名告怎么样,
我负责写。”
他用鼓励和期待的目光望着卞平甲,卞平甲的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总场也不行,你
告到哪儿也不行,到时候还不是把你的状纸转回来请原单位解决。去年来了位新场长在这儿
搞整顿试点的时候,就想抓个犯人打犯人的典型,结果怎么着,典型没抓成,连那个整顿试
点都给批流产了。要我说,咱OJ一个犯人,身外之事少管,慢慢熬自己的刑期,熬到头走人。”
卞平甲不肯和他联名,他没有生气,甚至觉得这事儿本来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要
别人勉为其难。卞平甲的规劝,他自然也听不进去,既然不屈服这个环境,不屈服这些个混
蛋们,木使自己随波逐流地堕落下去,就不能仅仅像卞乎甲那样洁身自好。他横了一条心非
告不可,发下的一元五角零用钱全买了信纸和手电。夜里,犯人们呼喀呼喀地睡着了,他路
在闷热的被子里,在手电筒的微照之下,写起来,汗,把被子都湿了……
他坚信,四两正理能压千斤邪!
肥万云家的小屋里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听见笑声了,日子垂头丧气地过着,嚼不出一点儿
快乐来。一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人民大众开心之日,便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的一类广播
时,一家人便相顾无言。最近几天,在沉沉不起的气氛中又增添了些不安。
最让来凡不放心的是大女儿季虹。941厂作为全市的重点单  位已开始了大清查,像
季虹这类老走资派的子女即便什么事也没  有,也是当然的涉嫌对象,何况她在广场事件中
又是那么活跃呢。  前些日子,安成被停职办了学习班,谁能保险他不会为了保全自己  而
牵连别人呢?这几天,季虹每晚下班回到家,宋凡便先是紧张地  观察着女儿的神态,继而
又忐忑地询问着她在厂里一天的吉凶,如  同惊弓之鸟一般。即便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她和丈
夫都被揪斗隔离的那阵子,似乎也不像现在这般惶惶木可终日,那会儿是群众运动,大轰大
嗡,反正一切都是乱的,而现在却截然不同了,北京的天安门事件是中央定的性,十一广场
上的闹事当然也得以此类推。季虹若是真给查住,那就是“正式”的反革命了,木但她一辈
子翻不过身来,做父母的也难躲一顶“背后操纵教唆”的帽子,真要那样,全家怕要永无宁
日了。
昨天,季虹下班回来,总算带回一个叫人宽一口气的消息,安成从“走读”学习班“毕
业”了,虽然尚未正式宣布恢复工作,但显然已经度过了审查关。下班的时候,季虹在工厂
门口碰见了他,他用难以察觉的动作颔首同她打了个招呼,似乎是暗示一切平安,她则把自
己的心领神会连同潜意的感激全都安置在一个隐约的微笑里了。
“安成这人很成熟,他当然不会乱说的。”宋凡捧着一只热水袋议论着,看了女儿一眼,
又问:“卢援朝一直没出什么事吧?”
“他?哼,书呆子,一贯不关心政治,谁会怀疑他,再说,他只是去广场看了看,又没
抄诗又没贴诗,他有什么事。”季虹说。
“唉——,”宋凡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好多天没来了,大概也是害怕了。不过,这
一段彼此还是少来往的好。看江一明,就比较懂事,这些日子一直大门不出,避嫌嘛,省得
人家背后说三道四,疑神疑鬼。倒不是我们有什么事不可示人,就是犯不着让某些人捕风捉
影地乱说。”
“哼!”施季虹愤愤地哼出一口气,“又跟前几年文化大革命似的,搞得人人自危。批邓,
转弯子,说人家邓小平是天安门事件的总后台,谁服呀!反正现在人们也皮了,叫批就批,
哄事儿呗!”
宋凡一听到女儿这种大大咧咧的腔调就有点儿发急,“小虹,你这张嘴呀,没深没钱的,
以后非出事不可,人家准会以为这些都是你爸爸的观点。”
施季虹瞥一眼低头默坐的父亲,不吱声了。
这些日子,施万云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心境十分抑郁,脾气也格外不好,整天不是垂
着头便是板着脸。当着孩子们的面,他对十一广场事件和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事件被镇压,没
有表示出半点不满情绪,甚至还言不由衷地批评过季虹的牢骚怒骂。
“你太偏激了。”他对女儿说,“要是都像咱们那样真心悼念总理,当然是好事,可在天
安门广场上又烧又打,性质就变了嘛,咱们十一广场上不是也有人乱来,要冲这儿冲那儿的
么?坏人还是有的…,,
干嘛要这么说呢?是为了怕季虹在外面胡说出什么出格的话,给她的激愤泼一点儿冷水
呢,还是为了宽慰自己那颗被惶惑和疑虑弄得快要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
上,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常常陷入很深的孤独感中,觉得自己像个远离母亲、孤立无援的
孩子,迷途的恐惧使他战栗得痛苦万分。
“党啊,毛主席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老了,跟不上了吗二…,,
宋凡这些天也常失眠,使她辗转反侧的倒并不是如同丈夫那样痛苦焦虑的思考。她只是
觉得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这些年政治生活的大波大折,自己的神经已经越来越虚弱,再不想折
腾,也再担不起惊吓了。她已经想好了,反正她所在的那个出版社是个撤销单位,人员还都
闲着等分配,大概再等几年也不会有人来管,那时候她也就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像现在这
样,和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享天伦、度晚年,这对任何人都算不得是一种奢想。可眼
下似乎又是一个不祥的关口,真是多灾多难。现在就只能巴望着虹虹不出意外了,她常常自
我宽解地往好处想,“这股清查风也许就快平息了吧。”
但是,萌萌,她一向没有去操心的小女儿,却突然提出一件事情来,把她,也把全家都
震惊了。
这一天吃罢晚饭,萌萌把桌子收拾干净,洗罢了碗筷,站在她面前,扭捏了一下才说:
“妈,给我点儿钱行吗?”
她觉得诧异:“你身上木是还有钱吗?”
“我,想多要点儿。”小女儿吞吞吐吐的口气使她警惕起来。
“你想买什么?”
萌萌的话自然也引起了父亲和姐姐的疑惑,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她。
“我要去看志明。”萌萌的口气一下子变得果决起来。
“看谁?”宋凡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疯话!你到哪儿去看他。”
“我打听了,他现在在自新河农场呢,我要去看他。”萌萌的坚决几乎是不容置疑的。
“你胡来!”宋凡叫起来,她觉得萌萌的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
施万云这一刻也觉得女儿的决定完全是荒唐的,禁不住插嘴说:“自新河,你知道那是什
么地方吗?是劳改农场,是监狱。再说离南州几百里远,偏僻极了,不是你想去就能去得了
的嘛。”
施肖萌自从那次参加了全市公审大会以后,这个强烈的愿望就占满了她的心。她悄悄四
处打听周志明的下落,去西夹道问过邻居,去派出所问过民警,连公安局的接待室她也去过
了,结果一无所获。直到昨天她木得不又使用了那个严君不让她打的电话,才算知道了他的
确切行止。家里的反对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她的脸上毫无退缩的意思。
“我主意定了,非去。爸爸,妈妈,你们给我一点儿钱就行,只要二十块。”
“不行!”宋凡咬死了口,“你凭什么去看他,你算他什么人?我身体不好你知道不知道?
还要气死我吗!”
施肖萌的眼泪夺眶而出:“妈,他和我什么关系,你问我?那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他的,
你,你,现在人家一倒霉,你就这么绝情!”
施季虹觉得妹妹实在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脑子里还存着这么多浪漫得近乎荒诞的梦想,
本来想讥讽几句,现在见她真的动了感情,便改用一种委婉的口气劝导说:“萌萌,这不是绝
情不绝情的事,周志明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完全了解吗?我知道,我知道,包庇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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