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便只是如何公开处理的问题了。因为卢援朝与市委书记施万云家的关系众所周知,一
些在下面叽叽喳喳的群众便常免不了要把议论的锋芒指向施家,甚至还流传了一部特务策反
市委书记女儿的现代“阴谋与爱情”的故事。这些“民间传说”和“群众创作”虽然漏洞百
出,不能自圆,但毕竟影响很广,因此市委领导指示公安局在短期内迅速结束预审,提请起
诉,交付公开审判,一来教育群众,二来肃清流言。
为了尽快结束预审、提请起诉,陈全有小组一连十来天都住在单位里加班,因为从卢家
当场搜出了微型照相机和密写器材等特务用具,所以第二天便将卢援朝由拘留转为逮捕,并
押往预审处看守所,由五处和预审处共同进行审讯。
周志明这些天的工作主要是对几个细枝末节的证据做补充调查,有时也帮严君一起整理
审讯录音。对卢的审讯他没有直接参加,但每次大陈和严君从预审处回来,都能把当天的审
讯情况大致描述一番,从他们嘴里,他知道卢援朝断然否认了对自己的全部指控。
“这家伙,给你来个死不承认!”大陈摇着头笑道,“其实他这一手不但救不了自己,反
而落个认罪态度不好。现在咱们国家的法律,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像这样的
案子,有目击者的揭发;有现场勘查的痕迹,又当场搜出特务器材,人证物证俱全,可以说
是铁案如山,他自己不承认,白搭!预审处的同志说,按间谍罪,判他个无期徒刑,富富有
余!”
在卢援朝被逮捕两个星期以后,结束了预审工作,全部案卷连同证据材料,随起诉意见
书移送了人民检察院。他们在处理了两天扫尾工作以后,大陈因为孩子割阑尾请了事假;小
陆准备学习驾驶摩托车,也忙着办他的“学习执照”去了;案子上既没什么事可做,严君便
也抽身出去收拾这些天积累下来的内勤事务,办公室里顿时清静下来。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段兴玉走进办公室,看了一眼独自趴在桌上抄写案卷目录的周志
明,突然问:“你多少天没回家了?”
“有两个星期了吧,干嘛?”
“得回去看看了,那也是你的家嘛,总该回去帮着干点儿什么家务事,尽些义务。今天
下班回去,明天别来了,给你两天假。”
是该回去看看了。
下了班,他骑上车回施肖萌家来了。
施伯伯还没有从北京回来,家里,因为卢援朝被抓而带来的阴影显然还没有消退,晚饭
的气氛是沉闷的。
宋凡脸上有点地浮肿,饭厅里的暖器虽然烧得烫手,她还是在棉衣外面又披了件粗呢短
大衣,她很没有胃口地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
周志明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劝了句:
“阿姨你吃得太少了,我再给您盛一点儿?”
宋凡摆摆手,问道:“你这么多天没回来,净忙卢援朝的事了吧?他究竟属于什么问题,
查清了吗?”
周志明没想到她会知道自己参加了这个案子的工作,先是一怔,马上明白小萌一定是把
在卢家看到他的情况告诉她了。于是支吾了一下,未及回答,宋凡又说:
“我到市委问过了,还是前些天问的,他们说正在查。外面的人们都议论他是里通外国,
他又跟小虹有这么个关系,我当然应该去问问清楚,如果他真有严重问题,小虹也好早有个
态度呀,这牵涉到你施伯伯的名誉问题。”
志明瞥了季虹一眼,她埋着头只顾吃饭,从未凡的话中可以听出,季虹显然没有把她出
面检举的事向母亲透露。他迟疑了一下,对宋凡说:
“拘留卢援朝的时候,我去了,后来审查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听说是有严重问题的。”
“听说?哼,过几天都要公开审判了。”来凡淡淡地一笑,接过吴阿姨刚刚彻好热茶的保
温杯,打开盖子嘘了一下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又盖上,说:“我知道你们公安局有纪律,工作
上的事,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更不要说我们了。既然不愿意跟我们说,好吧,等老施
回来我叫他去问吧。”她说罢站起身来,端着保温杯离开了饭厅。
季虹匆匆扒了两口饭,放下碗也走了。从刚才来阿姨的词色上,周志明明白她对他的吞
吞吐吐是很不满的。此刻他想对肖萌说点儿什么,但见她也始终沉着脸,慢吞吞地数着米粒
往下咽,便没开口,默默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到厨房里帮吴阿姨刷了一会儿碗,等又回到
饭厅的时候,施肖萌已经吃完了,正坐在饭桌前发呆。他在她身边坐下,斟酌了一下词句,
说:“那天,在卢援朝家里,我看你不该说那些打抱不平的话,你那么一嚷嚷,卢跃进也来劲
儿了,你走以后他差点儿要动武,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一冲动起来什么荒唐事都敢干的。”他
停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又说:“我原来也不相信卢援朝会有问题,结果事实证明真有问
题。看来咱们平时只了解他的表面,并不了解他的实质。”
施肖萌冷冷地抬起眼皮,望着他,说:“我还是那句话,在你们搞公安的眼里,天下没好
人,谁都可以怀疑,谁都可能是特务,是反革命。现在社会上小偷、流氓狂得不得了,你们
倒不抓,凭个照相机就能认定是个特务广
“照相机,你怎么知道?”
“卢跃进早告诉我了。”肖萌很不屑地说:“你们这些搞公安的也太土了,还真以为跟电
影里那样,特务都跟傻瓜似的,拿个照相机专偷秘密图纸?人家比你先进多了,要你的图纸
干什么?你们懂不懂科学?人家的卫星把你有几根汗毛都数出来了,还有什么密可保啊!”
“那照相机怎么解释呢,自己长出来的?”
“就不能是其他人放的吗?现在这种照相机在国外街上随便买。”
“现在并不是光凭这架照相机定案的,我们还有其它证据。我的意思是,你那个不分青
红皂白的同情心实在让人受不了,将来到法院、检察院工作怎么能适应呢?”
“我的志愿是做律师。在某种意义上说,罪犯是弱者,我是同情弱者的,我愿意在法律
上给他们帮助。我说的是政治犯,小偷。流氓不管!”
“律师的责任是站在国家和法律的立场上帮助法庭公正审判,尽管是为被告人争取无罪
和从轻,也绝不等于同情政治犯呀!这话说得没一点儿原则,难道坏人也值得你同情吗?”
“坏人,有几个?自从‘文化大革命’以后,坏人我见得多了,我过去比你还恨这些人,
真心的恨!可究竟谁是坏人,有多少?连我爸爸妈妈都当过坏人。行了行了,我们这一代人
受够愚弄了,现在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什么好人坏人,我只知道
——人!”
“人又不是抽象的,你,简直荒谬。”
“你现在说我荒谬了?你在自新河烧砖那会儿,我如果不是凭着对你这个‘坏人’的信
任,凭着同情心,能不顾一切地去看你吗?那会儿你怎么不说荒谬呢?”
周志明张口结舌,“好人坏人,总有客观标准嘛……”
“你就是客观标准?”肖萌越说越抬杠了。
“算了,我讲不过你,讲对了你也不服,反正你不要固执己见,对卢援朝这件事,你不
了解全部情况,最好别在外面乱发表意见。”
施肖萌从座位上站起来,真生气了,“以后别老这么嘱咐我行不行,我不是小孩子,不想
总让别人指手划脚!”
志明皱起眉头,“你今天碰上什么不顺气的事了,说话这么刺儿。我劝你别管卢援朝这件
事也不是坏话,怎么叫指手划脚呢?”
“卢援朝的事我管定了,明天上午我还要去看守所看他去呢。”
周志明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了吧,这你还骗得了我?卢援朝是未决犯,未决犯是不难
探视的。”
施肖萌冷冷地说:“我可没那么大心思跟你骗着玩。今天上午法院已经正式通知我,卢援
朝请我做他的辩护人,我决定接受了。明天我要同我的委托人会面,请问公安人员,这符合
规定吧?”
他愣住了,“什么,你做辩护人?你又不是律师,你还没有毕业嘛!你当什么辩护人,你,
你别去。”
“你不是很懂得规定吗?法律规定:除律师外,被告人的亲属。朋友、同事以及人民法
院允许的任何公民,都可以担任辩护人,这是我的权利,请你别干涉。”
“卢援朝的案子铁证如山,你能辩出什么来?让法院为他指定一个律师当辩护人不也很
好吗?不是职业律师的人当辩护人,只能了解简单的案情梗概,连案卷都不能看的。”
“怪事,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出庭辩护?为什么?如果不是冤假错案,不是轻罪重罚,你
们怕什么?我非去不可,这是我的权利,就是我爸爸妈妈反对也没用。”
志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脸色阴沉着向门口走去,“这是你的权利,你要去就去,是不是
冤假错案,是不是轻罪重罚,到法庭见吧。”他拉开饭厅的门,愣住了……
宋凡脸色难看地站在门口。
“你们,在说什么?”
他没回答,低下了头,让开了路。
“小萌,你们在说什么?”宋凡走进饭厅,声色俱厉,她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刚才的争
吵。
“我要给卢援朝出庭做辩护人。”施肖蔚毫不畏惧地说。
“谁让你去的?”
“我自己。”
“这是你自己的事吗?你要不是我女儿,我根本不管!刚才我已经和你姐姐谈了,连她
都同意和卢援朝划清界线,不再保持关系了,你还要往里掺。现在外面对家里的谣言有多少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一来,不更要弄得满城风雨了吗?”
“阿姨,”周志明说话了,“这是卢援朝自己提出来要萌萌做辩护人的,法院也许可了。”
“她不会不答应吗?法院总不会强迫嘛。卢援朝自己提出来的,他怎么不提别人,不找
个律师,专找你呢?’
“我也是学法律的。”
“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人家是冲着你爸爸来的,还不明白吗?你爸爸是市委政法书记,
他拉上你,好让法院判轻点儿,这是司马昭之心,明白得很的!”
“你,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
宋凡气急败坏地说:“萌萌,你怎么学得这么倔呢?你不要把家里的话当耳旁风,这几年,
你干的那些一意孤行的事,没有~件是和我商量过的,我是不是你母亲?这种母亲我真当够
了!”
周志明在旁边一声不吭,他心里明白来凡还在翻萌萌去自新河看他的老帐,或者还包括
擅自把他领到家里来住……
“志明,你说说,你怎么看这件事,你劝了她没有?”
“来阿姨,”他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同意她去,是因为她这样做的指导思想不恰当。可
这是她自己的事,应该她自己做主。”
宋凡脸上发青,饭厅里出现了一阵紧张的沉默。
“那好,我的话算没说,你们大了,自己做自己的主去吧!”
她说完走出去了。门,砰然发出一声巨响!
——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审判席的正上方,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在碧蓝的衬幕前赫然醒目。
上午八点半,可以容纳五百人的旁听席上座无虚席,一片嗡嗡的声浪从黑压压的人头中
传来。
周志明和严君是在开庭前半分钟来到法庭的。
周志明来旁听,与其说是为了欣赏肖蔚的辩护,倒不如说是因为案件的本身,这个看起
来普通实则奇特的案件,已经把他牢牢地吸引了。至于施肖萌的辩护,他并没有抱多大兴趣,
甚至觉得对肖萌自己来说,这场辩护也是一件十分无味和十分难堪的事情。
严君却是实打实地冲着施肖蔚的辩护而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古怪的心理,
大概是觉得周志明今天的主要兴趣一定在肖萌身上,所以也想来看个究竟吧。
他们两个往四下里找了半天,才发现了两个不挨着的空位子,在一连串“劳驾”、“对不
起”的抱歉声中挤了进去。
施肖萌已经坐在了审判台右侧辩护人席位上,为了使自己显得庄重,她今天穿了身很老
式的蓝上装,雪白的皮肤在深色衣服的衬托下,更给人一种娇嫩的感觉。她低头翻着摆在面
前的辩护词,一丝紧张隐然牵在嘴角上,——也许,只有周志明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在她的对面,是公诉人的席位,坐着一位四方脸盘的中年人,正侧着头,目光自若地在
旁听席上扫来扫去。
侧门开了,审判长、人民陪审员和书记员鱼贯走进大厅,人声顿时静下来。
审判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身材瘦小,双颊苍白,眯着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凛然的气
质,坐在她两侧的人民陪审员都是四十岁开外的中年人。
铃声。
静场。
“卢援朝充当外国间谍,窃取我国绝密情报一案,现在开庭。”
审判长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肃然的大厅里清晰有力。
“提被告人卢援朝到庭。”
旁听席上一片细细骚动,人们伸长脖子,几百双眼睛一齐注向左侧的耳门。卢援朝在两
个法警一前一后的押解下,走了出来。他穿一身深灰色的棉衣,没有罩外衣,显得有些逍逼,
剃光的头上刚刚长出些茸茸的短发,刺猖似的立着,脸虚胖,眼皮微觉浮肿,一双眼珠却仿
佛比以前还有精神似的,在眼镜后面一闪一闪地往听众席上张望。
审判长用平静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宣布案由;宣布合议庭组成人员、书记员、公诉人和辩
护人的名单。然后,她面向卢援朝:
“被告人卢援朝,对法庭组成人员和公诉人,你有权申请回避,你申请吗?”
卢援朝似乎对要他享受这一法律上的权利没有什么精神准备,迟疑了一下才摇头说:
“不。”
“现在,由国家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审判长向左侧的检察员点了一下头。
公诉人站了起来,周志明这才发觉他是个体格异常魁梧的大汉,他首先向审判席行了一
个礼仪性的注目礼,然后从容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操着淡淡的山东口音,朗声宣读起来:
“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起诉书:
“国营941厂翻译员卢援朝充当外国间谍,窃取我国重要
绝密情报一案,经南州市公安局侦查终结,于一九七八年十二
月十日移送本院审查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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