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对这个人确实需要观察一下。但是……”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斟酌着下面的话。
“但是刚才甘代表的意见,呢,我想,也是很重要的。如果这个人真是个搞破坏的‘行
动手’,在我们市里搞点儿什么乱子,这个风险还是有的。要是由此影响了当前的运动,那就
得不偿失了。所以,究竟捕不捕,我还有点吃不准。”
从马树峰的脸色上,段兴玉已经看出他对纪真一反常态的模棱两可是不满的。马树峰又
把脸转向自己,带着疲倦的神情问道:“小段的看法呢?你是在第一线作战的,说说你的看法
吧。”
段兴玉记得,他当时一点没有犹豫,用不容误解的口吻说道:“我看还是捕起来好。”
马树峰脸上微微现出了惊讶的表情,这是段兴玉不难预料的。从道理上讲,他当然赞同
马树峰的主张。马树峰是建国以来第一代侦察工作的专家,而这会上论及的问题在侦察工作
中又实在属于初等常识,ABC,可这年头就这样,许许多多本来属于常识的问题却不断地被人
们争论不休。“反特工作就是抓特务”,这在包括小孩子在内的外行人眼里的确是想之当然的
定义,其实真正的反特工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在现代反间谍战中,反间部门的主要任务,
是设法了解敌方的情报要求和行动意图,掌握敌人的活动手法,控制敌特组织及其阴谋活动,
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抓一个的做法是最笨的,也是最要命的做法。常常除了一个活
尸之外什么也得不到。就比如说徐邦呈吧,他到南州市里来到底是什么任务?没有侦察过程
就很不容易搞得清楚。可段兴玉也懂得,当一个简单的问题又被人们重新郑重地提出来加以
讨论的时候,问题就不再是简单的了。这几年,他虽然很少和局领导打交道,但由于局里上
下熟人遍布,所以对领导们之间的关系也常有预闻的机会。他知道,马树峰虽然在去年官复
原职后,名义上是局里的第一把手,可事无巨细,要是没有甘向前这位军代表的赞同和默许,
都是绝难行通的。甘向前和市委第一书记刘亦得之间保持着极为密切的热线联系,就是在局
常委会上已经形成决议的事,他到刘亦得那里一前咕,照样可以推翻。一向,段兴玉把一切
从实效出发做为工作上的第一信条,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们拉开架子争论下去,而且有实权而
又不怎么内行的甘副局长偏偏又分管侦察工作,如果不把徐邦呈捕起来,那么下一步工作还
是要由他来抓。可想而知,他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干部还不定要碰上多少叫人左右为难的命
令呢,弄不好,这个案子就真要鸡飞蛋打了。所以,段兴玉当时的主导思想就是,先捕起来
再说。
马树峰闷闷地抽了两口烟,对他说:“捕,光是这么一句话么?说说你的理由嘛。”
段兴工早就想好了,不慌不忙地说道:“捕起来,通过审讯,或许还可以得到些东西,如
果不捕,那就全得靠外线跟踪来控制了。外线处现在新手多,这几年没上过什么要紧的案子,
技术上粗得很,不是暴露了自己就是丢了敌人。所以我觉得这个案子全靠他们靠不住,没跟
两个小时就给你暴露了,还不是照样丧失跟踪观察的意义?万一再给丢了梢,那就……”
“谁丢了梢谁负责嘛。”马树峰有些发火地说:“现在虽然不主张搞管卡压,但工作不能
不负责任,要是总这样……”他大概习惯地想说“软、懒、散”,幸好顿住了没把这句不合时
宜的话说出口:“要是总这样马虎,还怎么搞侦察呢?”
屋里没有人响应他的激动,段兴玉也没有说下去。现在工作上普遍没个章程,丢了梢拿
个别侦察员是问也不合理,况且外线工作受场所、气候、光照条件、技术水平和敌人测梢甩
梢的能力等多种因素的限制,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丢梢漏梢的现象也难免有所发
生,而且从那一两天外线处的表现看,段兴玉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靠他们不行!
表面上,他那次是赞成甘向前的,可甘向前却没有对他有丝毫满意。在那次会议以后,
几次点着名地批他:“我可不赞成你把我们外线处的大好形势说得一无是处。事实,什么叫事
实?恐怕是我们衡量事实好坏的眼光不同、标准不同吧。”
甘向前后面的这句话,任何一个“文革”前参加公安工作的老公安人员都不难揣摩出其
中的锋芒。他们是被砸烂的旧公安局培养出来的人,也许的确是习惯拿过去的眼光来看现在
的事物吧。而在这方面,甘副局长向来是敏感的,并且是不留情面的。他一个科长算什么,
在那天的会上,当着马、纪这两位“文革”前旧市局当权派的面,甘向前也同样是咄咄逼人
的。
“是的,对革命工作当然要负责,我同意,可问题就在于,要是真的丢了梢,给革命工
作带来了损失,我看,究竟该由谁来负这个责呀?恐怕不能光叫下面的同志负责吧!我们可
不要再走旧市局的老路,重蹈‘通敌纵敌’的覆辙啦!”
一讨论工作就扯到旧市局的老帐上去,就像小孩儿打架似的,一打急了就要寻对手的痛
处驾一通,马局长也只有铁青着脸,不能再说一句话了。会,一直僵到中午,最后还是甘向
前跑到隔壁一间办公室,给市委第一书记刘亦得拨了个电话,讨来了“圣旨”,像小学生背书
似的给他们宣读了两遍,才算结束了这个木愉快的僵持。
刘书记的指示,当然是支持甘副局长的,总共十六个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迅速取
胜,保卫批邓!”这两年自从样板戏(杜鹃山)的台词用了韵白之后,连领导们作指示也动不
动就押韵了。
捕了徐邦呈,审讯工作不久也由甘副局长全盘接管,而在审讯方略的确定上,马局长被
架空不能插手;纪真也只是有心无口,妥否都不敢说话的;段兴玉自己当然就更显得其人微
言轻了。一夜之间,他从这个案件的主管科长变成了无事一身轻的闲人,简直有些百无聊赖
了,他只好给自己安排了个差事,同大陈一起到H市去查那张地形图。等他们从H市赶回来,
徐邦呈差不多已经审结了,他只能从担任记录的小陆嘴里,知道一点审讯的情况。
小陆是带着明显的敬佩口气,向他叙述徐邦呈被突破的过程的。
“甘局长还真是老经验,三绕两绕就把那小子给绕过去了,逼得他没话说了。”
“怎么绕的呢?”
“一条一条给他摆呀,第一,你不可能是到王府井和什么人接头,接头要信号机干什么
用?要地形图干什么用?第二,你不可能是速进速出,速进速出用不着带那么多东西、那么
多钱;第三,你也不可能是长期潜伏,长期潜伏这点东西这点钱又太少了;第四,你有大学
文化程度,所以肯定受过专门训练,绝不是负有一般性的任务,这么不惜工本地潜入进来,
肯定有重大政治目的,当前我们国家的反右斗争也触动了国际反动势力的痛处,他们不会无
动于衷。甘副局长后来干脆跟这小子讲明了,政治阴谋不交待清楚,别想蒙混过关!”
段兴玉几乎要拍桌子叫出声儿来了:“这是典型的引供,是审讯的大忌!”但是他控制住
了,依然平静地问:“甘副局长还怎么问的?”
“反正是一条一条把这小子想钻的空子都给他堵死,甘副局长说,他们过去审土匪就创
造了这条经验,否定全部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是事实。”
他叫小陆把审讯录音拿出来,一盘一盘地听完了。他跑到纪真办公室里来了。
“老纪,甘副局长那么提问题可是违反审讯工作原则的,没掌握多少证据就把人家一条
一条都定死,非逼着人家往咱们预想的路子上走,这容易出错啊!咱们得跟甘副局长提提呀。”
纪真沉吟了半晌,反声问他:“怎么,你认为徐邦呈的口供有诈?”
“有诈我不敢说,这么审是不对的,容易出毛病。”
纪真似乎斟酌了一会儿词句,待了片刻,才缓缓地说:“副局长亲自审的,我们怎么好去
挑眼呢。甘副局长半路出家搞公安,审讯方法上有毛病,也在所难免嘛。可这话我们不好说,
说了,又是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了。我看,咱们还是‘为尊者讳’吧。好在徐邦呈这次的口供
大部分还可信,地形图也对上了。”说到这儿,纪真把声音轻轻压低了些,“仙童山接头还是
可以姑且一信的,至于那个特遣小分队的任务是不是破坏批邓,就难说了。我想也可能是这
家伙怕掉脑袋,立功心切,因而故意投我们所疑,以便引起我们对他的重视吧,我和他接触
了两次,他现在的保命思想还是很明显的。小分队的具体任务,暂不必急着搞得那么清,我
心里有数就行。”
纪真虽然如此说,可段兴玉还是不放心,小分队的任务没搞清倒还犹可,万一徐邦呈还
留了其它一手儿呢,不能不防。于是在第二天部署下一步工作的小会上,段兴玉抢先发了个
言,提出了下一步工作的一整套方案,总的思想是,诱捕敌特小分队的这张弓,不能拉得太
满了,满了不容易收回来,特别是对考察徐邦呈,多方验证口供的工作设计,他讲得很具体。
你甘向前不是不懂吗,那好,我都一条一条地先给你“参谋”出来,然后你再“决策”,省得
你先说出一通外行话,下面干部既不好执行,你也窘于收回成命;另一方面,段兴玉也是想
用这个办法来防备可能有的隐患,预备好退路。审讯结果已然如此,不可能推倒重新再来,
仙童山的诱捕计划,也不可能再做太大的修订,就像一只即将出海远航的小船,张了帆,拔
了错,已成离弦之势了,段兴玉也只能这样搞些贴贴补补的措施,尽量促使不致搁浅和倾覆
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话里话外大概免不了流露了一些对审讯结果不放心的倾向来,
甘向前虽然没说什么,可态度上十分冷淡。散了会,纪真把他给叫去了。
“兴玉,你说话说得太多了!”纪真有点气急败坏,用手指头档档敲着桌子,“咱们是!
日市局的老人,一举手一投足人家都要看看是木是老一套,你怎么还敢张口闭口过去怎么个
搞法,以前怎么个经验呢?甘副局长今天是客气,他要是给你翻翻砸烂公检法的老帐,你有
什么话说广
他一声不响,心情极度败坏,他没想到现在搞案子这么复杂,这么掣肘,这么叫人讨厌!
“哼,我们现在倒像是‘留用人员’①了,”他冷冷地说,“好了,我以后是徐庶进曹营,
一言不发了。”
“那倒也用不着,反正少说为佳吧。”纪真的情绪也不高。
可是到了晚上快下班的时候,纪真又把他给叫去了。
“我考虑了一下,你那毛病,也是难改呀,回头要真跟副局长冲突起来,我就不好为你
说话了。我看干脆,你上追谣办帮帮忙得了。放心,这案子有我呢,出不了大差池。”
纪真的口气是不容商量的,他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这时候也只能拿得起放得下了。他
笑笑,说:“为什么偏让我去追谣办?还不如去分房办、公用家具折价办呢,反正处里现在各
种办公室一大堆,都要人去。”
“那些个地方,矛盾太多,你一个业务干部犯不着搅进去,搞一身纠纷。”
就这样,他成了追逐办的第一副主任。
回想起来,纪真和他的交情是在解放前就建立的。那时候,他们同在南州市那所最大的
教会大学里读书。纪真是高年级学生,地下党员,后来因遭到国民党特务的通缉,离开了学
校,还在他的家里避宿过一个多月,可以算得上生死之交了。那时的纪真,在他
①解放初期对留在我公安机关工作的一部分国民党旧警察的称谓。眼里是个何等了得
的英雄!南州解放了,党从大学生中挑选了一批骨干加入到公安机关,段兴玉恰好分配到纪
真所在的五处。在五十年代反美蒋特务的斗争中,他们这一对上下级之间的友谊和默契,至
今还能引起段兴玉的无限感忆和怀念。那时候的纪真就如同那个年代一样,是那么富于朝气,
那么精神抖擞,好像完全不知疲倦和发愁。六①年当上五处的第一把手以后,谁都认为他是
一个在事业上极有前途的接班干部。“文化大革命”头几年,纪真虽说也戴过高帽,也住过“牛
棚”,尝了几天“牛鬼蛇神”、打翻在地的滋味,但是在七二年就随着老局长马树峰官复原职
了。尽管这几年总是处在“业务上的骨干力量,政治上的统战对象”这样一个难堪境地,但
是他的复出,在砸烂公检法以后,市局各业务处的第一把手全被军代表和造反派垄断的局面
下,就像宋朝南人做了宰相、清代汉人入了一品一样,毕竟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然而最
熟悉纪真的他,却早就看出纪真“出山”以后这几年,的确在慢慢地变,圆滑了,没有棱角
了,无论干什么,总要瞻前顾后一番。有时甚至谨慎得连对他这个生死之交也不敢敞开心扉
了。
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今年春节他在纪真家喝酒的那次,当他和纪真的爱人说起江青去小靳
庄的事时,纪真突然冒了一句,“唉,可惜杨开慧同志死得太早了。”这一句话,引得他和纪
真的爱人、孩子都放胆地发起不合时宜的议论来了。他觉得那是这许多年来唯一一次大家在
一起都敢说心里话的聚会,所以心里特别痛快。可是纪真,大概是悔于酒后吐真言吧,事后
几次在他面前言不由衷、拐弯抹角地说了些补救的话,显然是怕他在外面多嘴,这使他感慨
系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倒不是因为自己不被纪真信任,而是因为他看到了纪真内
心里孤独得已经没有一个可以坦诚告白的知己了,人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更可悲的吗?
对十一广场烈士纪念碑下的那几个花圈,他也向纪真问过看法,纪真是一副故作轻描淡
写的神情,“清明节快到了,送花圈很正常嘛。”他当然不相信,凭纪真这样一个老侦察员的
敏锐眼光,还能看不出这是党内斗争表面化、群众化的一个迹象,纪真不过是意会而不明言
罢了。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