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流不断,百姓生活较之从前,更是困顿。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义父治下的洞庭和长江一带水域,这两年来,光水盗就层出不穷,手段彪悍,为害甚广,义父时常出兵剿压,只是屡灭不绝,就连吴家军中,也时有兵士折损。
义父看了萍夫人一眼,将手中的驿报递给了她。
萍夫人接过,迅速看了一下,很是吃惊。
“始皇帝巡游要经由云梦?”
“是啊,而且要我即刻动身前去接驾。”义父点了点头。
我站在一边,亦是有些动容。
云梦就是两千多年后的洪湖和洞庭湖一带,此时归我义父治下,始皇帝出巡既然要经过此处,我义父这个由他亲封的番君自然要去候驾了。
第二日,义父便着装带了随从,从瑶里一路疾驰,出发赶往云梦了。
送走了义父,像往常一样,我接连处理了几个受伤比较严重的士兵的外伤,看看其他的应无大碍,便交给了语来处置,自己慢慢地回到房间,坐在了塌上。
秦始皇,终于开始了他的第六次出巡,但他绝不会想到,这也是他的一次死亡之巡了。
徐福走后的这许多年来,始皇帝并未放弃长生的追求,他又相继相信了卢生、韩终、侯生、石生等方士,继续痴迷于求仙问药,他的这次出巡,其实就是一次求仙之旅,只是最后,长生不得,反而死在了回程的途中。
我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等了这么多年,我所等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消息吗?
我从枕下摸出了那一把玉骨梳,轻轻地拂过,指尖触感温润,一如当年他望着我的眼神。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但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晚灯火流溢中,他将这玉骨梳插…进我发髻后端详我的样子。
“如此甚好。”
当时,他说了这样的一句。
我将那玉骨梳握在掌心,独自微微地笑了起来。
“阿姊,阿姊。”
我没有上闩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她是悠,我的妹妹,在我八岁到了瑶里,成为吴芮的女儿之后,我的义母萍夫人当年所产的那个孩子,而现在,仿佛就在弹指间,当年这个玉雪的女婴,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盈盈少女。
看见悠进来,我将手中的玉骨梳收进了怀中。
悠没有看见,她径自笑盈盈走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说道:“阿姊,你成日里闷在家中,不是种草拌药就是读书,不觉闷吗?”
我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妹妹,她的面庞像是绽放的五月鲜花,声音动听,如同百灵歌唱。
“阿姊老了,不像悠,是我们瑶里的一朵鲜花。”
我抚摸了下她柔软的秀发,笑眯眯地说。
“阿姊又哄我了,阿姊才是瑶里的花呢,前几年我还小的时候就看见我们家中的门槛都要被向阿姊求亲的人踩断了呢。”悠看着我,睁大的眼里有了丝不解之色,“可是阿姊,悠真的不懂,你为什么就是不答应亲事呢,我们瑶里那么多好男儿,难道阿姊一个也看不上眼?”
我笑道:“悠,你来找我,准不是为了拿我来打趣的吧,说吧,有什么事啊?”
悠的脸微微地有些红了起来,忸怩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道:“阿姊,早上送了父亲离开后,母亲就跟我说,父亲前段时间已经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我心中。。。。。。”
她不再说下去,只是咬了嘴唇,春葱般的手指不停来回绞扭。
乍听得这样的消息,我微微吃了一惊。虽然此时的女子年及十五便可成亲了,只是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连她的名字也是经我建议而取的,吴悠,无忧,我真的希望,这个可爱的女孩可以一生无忧。自己渐长未觉,只是当日襁褓中的那个女婴,今日竟然也要出嫁伺夫了,我的心中倏然生出了一丝不舍之意。
“是我们瑶里哪家男儿,母亲有对你提过吗?”我牵过了她的一只手,问道。她的手,温润细致,柔若无骨。
悠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了一丝迷惘。
我一下子明白了,悠正是因为不知道将来的丈夫到底是谁,自己又羞于在萍夫人面前纠缠多问,所以就找到了我。
我看着她含羞带怯微微下垂的眼睛,轻轻拍了下她的手。
“放心吧,阿姊替你去向母亲问个究竟,你看可好?”
她一下子抬起眼,笑了起来,我也忍俊不禁了。这个丫头,分明心里就是这样作想的,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悠不愿离去,就要在此处等我回来,我整了下衣裳,便找到了萍夫人的住处。
这许多年过去了,我已二十又五,萍夫人也年过四十了,但在我眼里看起来,她仍是和我当年第一眼看到时的样貌相差无几,岁月流逝,确实带走了青春,却又同时赋予了她更多的温婉和从容。
听说了我的来意,她笑了起来。
“这孩子。。。。。,自己不说,倒是背后里撺掇着你来打听。”
“悠年岁尚小,脸皮恁薄,这又是她的终身大事,她关心则乱,也是正常。”我笑道,“不知母亲可否听父亲提过那男子家世人品?”
萍夫人仍是笑着,但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神色里的一丝无奈,犹豫了下,她终于说道:“我听你父亲曾提起,他手下几千人,占了大江一带水域,之前与你父亲大大小小作战过几次,各有损伤,只是我听你父亲口气,对此人倒也是有几分赏识,恰逢他自己遣使提亲,你父亲便答应了下来,如此大江一带,便可得平安。。。。。。”
我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个人,尽管萍夫人并未言明,但很明显,他就是个占水为王的水贼首领,这样的人,即使他再骁勇,再得义父青眼,又怎会是悠的终身良伴?
“母亲可知他名讳?”我问道。
萍夫人想了下,口中道出了“英布”两字。
我一怔,这个名字,我仿佛在哪里看到过,搜索了我前世的全部记忆,终于,影影绰错地想了起来,西汉初年被高祖所封的七个异姓王之一的淮南王,就是这个名字。
我不敢肯定,又试探着问道:“母亲,悠年刚及笄,不知道那位英布,年岁几何,相貌怎样?”
“年岁也就二十五六,虽比悠长了几载,却也无碍,只是。。。。。。”她说了一半,闭口不再提了。
“只是怎样?”
我忍不住催促再三,她叹了口气,终于说道:“只是我又听说,他曾因受秦律被黥,面上带了黥印。。。。。。”
黥布,英布!这个英布,他就是后来的那个淮南王!
对于历史上的此人,我从前并无太多了解,只是知道,他最后会和其他五个异姓王一样,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但知道这一点,也就已经足够了。
“母亲,此人绝非终身良配,悠不能嫁与他!”
我立刻开口,神情急切。
大约这也是我近些年来第一次表现出如此的急切之情,萍夫人有些诧异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一窒,这才觉得自己失态了,急忙掩饰地笑了下,才放缓了声音说道:“母亲,英布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听你讲来,并非普通男子,性情想来也是不善,加上面相受损,即使他再勇猛善战,也实在不是悠的良人啊。”
萍夫人苦笑了下:“辛追,你所言的,我又何尝没有想过,我也曾数次在你父亲面前提过,只是。。。。。。他心意已是决了,我再多说也是无大用啊。”
我不甘心,又想再说,她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罢了,你父亲此次出门前曾对我提过,等他回来,那英布便会上门行纳彩问名之礼,到时让悠自己看了,凭她心意再做决定吧,若是她自己执意不愿,那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绝掉这门亲事的。”
说到最后,她的神色里已经是多了果决之色。
萍夫人虽看起来柔弱,但这么多年来,我的义父吴芮,身边从无一个姬妾,仅从这点,就可以知道她绝对不是一个平凡女子。
我终于稍稍地安心了些,告辞了出来,便朝着我的居所而去,那里,悠还在等着我的消息。
吴芮,英布,历史上的这两个人,除了同为西汉初年的异姓王之外,他们之间,是否还存有翁婿关系?
一路走着,我拼命地想要回想起来更多的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但是最后,我还是失望了,第一次,我真的有些后悔自己前世里为什么没有对这个人的历史资料了解得更多些。
快到我居住的院落门口了,我的脚步缓了下来。
该怎样对满心期盼的悠开口呢?我的妹妹,她此刻,必定是心如鹿撞地等待我的归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先秦时期,长江被称为江,或大江。
☆、碧桃红颊
我推门而进时,悠正靠在打开的格窗前,看我种在窗前檐角下的一片金菊,此时天气飒寒,菊朵吐蕊正盛,悠穿了浅红紧窄曳地的曲裾深衣,背影默默。
听见我推门而入的声音,她倏地转头,对我一笑,两靥飞霞,一下子让我想起了“碧桃红颊一千年”这句诗。
是的,我也希望我的妹妹悠,她此刻如春日碧桃般的绯红笑靥能永不凋零。
“阿姊,母亲怎么说?”
她几乎是飞奔到了我的面前,深衣曳地,差点缠住了脚。
“悠,母亲说了,等过段时日父亲回来,那人便会到家中纳彩问名,到时你可以躲在暗处看下,若是自己不满意,母亲会做主回绝掉的。”
我看着她,微笑着说。
悠带了丝羞涩地低下头,片刻,又添了一句:“既然是父亲看中的,想来应该不会错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忍不住还是说道:“悠,我听说那人是长江之上的水众之首,年已二十五六,且面有刺黥,相貌想来凶恶,人材应也是一般,你到时看仔细了,若是不喜,只管放心提出,母亲一定不会违了你的意。”
悠一愣,终于点了点头。
日子便这样在等待中流逝,悠在等,我也在等。
两个月后,终于等到了义父的归来,和他一起的那个面有刺黥的男子,想来便是英布了。
我和萍夫人还有吴臣,一起到了大门口迎接他们入了庄子,悠怕羞,躲了起来。
看到英布的时候,我微微地有些意外,他的面貌并无我原来想象中的那样带了盗匪之气,反而看起来甚是英武,只是可能由于面上那一小块刺青的缘故吧,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透出了几分狰狞之意。
他和义父在庄子门口下了马,进入大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带了一丝异样。
我携着萍夫人,跟在义父、英布和臣的身后,进入了议事大厅落座,我知道,悠她此刻应该已经藏在了厅后的某张帷幔之后。
坐在厅里的时候,我一语不发,只是侧耳听着义父和英布在说话,但他们并未提及婚事,只是在谈论始皇帝出巡驾幸云梦之事,萍夫人也在听,偶尔插几句话,臣和我一样,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英布和父亲在那里侃侃而谈。
英布在看我。
尽管每次他瞟向我的目光,看似偶然,又非常短促,但我还是觉察到了。
这样被他看了几次,我突然想到,义父之前会不会并没有跟他说明,此次要与他结亲的是他的小女儿,而不是我这个云英却迟迟未嫁的大女儿?是不是这样才造成了他现在的误解,以为要和他结亲是我,所以他才频频看向我?
我心中有些发急,却又不好明说,坐了一会,便借故退下了,转身离去,似乎还能感觉得到他盯着我背影的眼光。
我后背如有芒刺,心中隐隐生了不祥的预感。
出了大厅,我强压住心中的不适,走向了庄子后院中的那片药园。
这个药园比起当年我刚来的时候,规模已经扩大了一倍不止,现在里面种满了各种草药,后来我干脆又在旁边建了一个药舍,在那里,我洗净每一棵草药,晒干,细细切末,然后一捧一捧纳入药匣。
吴延,这个药园原来的主人,在我十六岁那年他离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我的义父吴芮,在我那年外出寻他无果而返后,随后又派遣了不知多少人出去,却始终杳无音信,他那年在黄山和徐福的碰面,便成了迄今为止我们所能知道的最后行踪了。而他的母亲,也终是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临走的时候,嘴里叫的还是他的名字。
我钻进了我的药舍之中,像往日一样,只有在那熟悉的药香氤氲中,我心头的种种烦扰和思虑才会消弭无形。
我将白天晒干的草药分类挑拣,各自归类,又将需要成段的细细切了,再打成小包收纳了,最后,当我做完了全部的事情出了药舍,才发现已近黄昏时分了,药园里靠西的一片开了紫色花朵的丹参,此时也被笼罩在了山头照下的最后一片金色余晖之中。
我蹲在从山上引下的溪水旁洗了下手,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药园的篱笆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材魁伟的人。
是英布。
见我看到了他,他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没有笑,只是看着他,笔直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英布,我的父亲在答应你求亲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我直接问道。
他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你就是吴伯的女儿,悠姬?”
我摇了摇头:“你可能没有听我父亲说清楚,他有两个女儿,悠姬是我妹妹。”
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迷惘。
我朝他略略颔首,便绕过自顾离去了。
回到了我自己的院落门口,我想了下,转身朝着悠所住的屋子走去。
她住得离我很近,我很快就到了,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塌上,手上拿了一件她给父亲新做的袍服在刺绣,只是停在那里没有落针,眼神飘得有些远。
“悠。”我叫了她一声,她才如梦初醒,放下了手上的袍服,想下榻来迎接我,被我几步上前拦住了。
“悠,今天看到了那人吗?”我看着她,笑着问道。
她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仍是带了些羞涩。
我的心一沉。
她这样的表情,并没有我原来预期中的失望或者嫌恶之色,难道,她竟然是愿意了这样一门亲事?
“悠,那个人,阿姊也看到了,阿姊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