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虽暗了些,倒也不是完全看不清楚。沈江蓠暗想女儿脸上白得奇怪,像一层白腻子贴在墙上一般。越想越不对劲,突然伸出手擦了擦沈致的脸。滑腻腻的一层白粉顺着指尖簌簌下落,露出一道黑红黑红的印子。
她双眼一瞪,便喝道:“你又去海上了!看看晒成什么样了!”
彼时,沈致的嘴里正含着一颗荔枝,塞得满满当当,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赶紧吃下,吐出核来。然后规规矩矩在沈江蓠身侧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到:“今日随小船去了一遭海上,因见日光好,便在船头做了一回。岂料日光太毒,回来后脸上泛红,未免娘担心,才抹了些紫茉莉粉遮掩。”
态度倒是落落大方,说话规矩也对。沈江蓠便没再说什么,只交代了一句:“回头叫人用芦荟给你擦一擦,睡前再上一层珍珠粉。”
沈致在心里默默地赞了一回自己。她现在也算是摸清了自己这个娘的脾性要求。其实她娘根本就不是很在乎所谓规矩,只不过偏偏要求面子功夫要做足。
比如说,沈致可以坐船出海,甚至翻墙出去闲逛。但是这些事情万万不可张扬,即便被人知道了也得摆出正经样来,用冠冕堂皇的言词为自己的行为找出合理性。
沈江蓠的教导,对年仅*岁的沈致来说,还不太容易懂,远得就似沈江蓠柜子里最贵重繁复的衣裳,好看是好看,却不是自己这个年纪向往喜爱的。
沈江蓠说:“世人肤浅,凡事只看表面。哪怕你心机深沉,行事狠辣,他却只记得你的殷勤致意。但凡你一言一行遵照了君子之道,哪怕所行不是君子之事,旁人亦难以分辨。世人谣诼,人言可畏,人活一世自然不应为名声所累,但也没必要意气用事,以一己之力去抗争俗世规范。须知一个人若真想有所成就,必然与众不同,必然行世人所不行之事,只是做便好了,没必要大张旗鼓,惹得人指指点点,反成阻碍。”
沈致不是很明白这番话,但是她很快发现在学堂里只要自己能完成好功课,不管是迟到时皱着眉头说身子不舒服,还是想早退时说家里有事,一切事情都显得这么轻而易举。
她遵守了一定的规则,反而享有更多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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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栖迟一行人到达棠州的时候,苦楝花开得如同皑皑白雪,压得一弯又一弯的枝头似远山重叠。苦楝树在棠州极为常见,沿街两旁,投下一地树荫。
细碎的粉紫花瓣重重叠叠,以最任情的姿态开满一树的温柔和丰美。
马骑从树下过,踩着被风雨吹打过的断枝。尽管萧仪新奇地望着这一树树繁花,心里却有些不满。马背太颠簸,歇宿的客栈太简陋,远离京城的南方食物甜腻而让人厌烦。没有小太监事事周到的服侍,也不能如在宫中随心所欲地任性妄为。
所以,萧仪对这所谓的微服巡游充满着深深地不满。
少年的心事能藏得了几分?萧栖迟用眼白都瞧明白了。
可是萧栖迟偏偏不去问这些衣食住行的琐事,而是在马背上,兴致勃勃地跟萧仪说:“你看这树,在京城可看不见,叫苦楝树,种子和树皮皆可入药。再过些时日,到了夏天,就该凤凰木开花了。”
萧栖迟对凤凰木的记忆来自香港,虽然现在香港的凤凰木也不多了。高大的树,艳红的花朵,像烧着的旺火,能映红半边天空。
萧仪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又开始专心致志数马蹄步伐。苦楝花的姿态和清香只带来短暂的新奇,很快就被旅途里没完没了的劳顿淹没。
夜里宿在小客栈里。马粪的味道从马棚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浅屋矮檐下,连翻身的声音似乎都清清楚楚。萧仪不满地扯了扯沾了泥土的衣服,他就不明白了,找间好点的客栈,或者要间天字号房很难么?
当他心有不甘地戳戳桌上黑不溜秋的茶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少爷,老爷有请。”他不情不愿地推门走出去。萧栖迟就住在隔壁。
几个人对着一副简略的地图指指点点,见萧仪进来,只点头示意而已——萧栖迟早吩咐在外不从京中礼仪。
萧仪并未计较,只向萧栖迟作揖而已。
“我们在商讨明日路线,你也来看看。”说着,萧栖迟站起来,也走到地图便,作势要指给萧仪看。
萧仪只得上前。那地图上也看不出个什么来,不过是几笔简略的山,长的是河,还有些集镇名称。
“孩儿不懂,父亲做主便是。”萧仪垂着头,恭谨说到。
“往西南走,沿江过山,进入据州,再一直往北,可到甘州、凉州。西南虽然多山,但气候湿润,景色极好。到了西北,风沙刮人,可就艰难得多了。若沿东南,一直往北,则一路沿海,行在江南,自古江南富庶,人人都说江南好。”
萧仪自然是喜欢富庶的地方的,再说江南,入诗入画的典故太多,想必去了江南,一路必不会再如此艰辛。他不直说,找了个理由:“孩儿自来向往海上风光,若能沿海而行,真是得偿所愿。”
萧栖迟打量了他一眼,才说:“海洋广阔无边,能去看一看也是好的。再则近些年海运兴起,去沿海码头也能了解一番海上贸易情况。”说完,又扫了萧仪一眼:“那就这样定了,明日便取道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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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一声,接着一个布包重重摔在地上,墙头上迅速探出一个头来。沈致见四下无人,赶紧翻过墙头,跳了下来。
“赶紧跳罢,没人。”她冲着墙头又喊了一声。
接着一连又探出两个头来。
有一个穿杏色衫裙的小女孩儿身手利落地跳了下来。
另一个穿海棠色的,左顾右盼了良久,期期艾艾问了一句:“不会摔下来罢?”
“没事,你赶紧跳。”沈致与谢简异口同声说到。
施青青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来,在墙面上划拉了良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凸起。两手攀着墙头,试着放下另一只脚,可老觉得在墙面借力站不稳似的,另一只脚就迟迟不敢放下来。一脚上,一脚下的,竟是挂在了墙面上。
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沈致,怎么办?我下不来了。”
沈致恨得一跺脚:“你一咬牙就跳下来了,又不高,不要踩那墙,直接跳!”
“我不敢……”施青青说着又要哭。
“早知道不带你来了。”谢简急得想去拽施青青的脚,倒是被沈致拦住了:“摔下来压在你身上怎么办?”
施青青在墙上挂得越发难受,手掌像被刀割一般,两腿也渐渐酸了,又不敢动,又尴尬。
“你听我的,闭着眼往下跳就是。我们都是这样跳的,没事!”
“你快跳啊……”
施青青还是一动不敢动。
“啊……先生来了!”说着,沈致就拉起谢简跑得飞快。
施青青一听急得哭都忘了,心一横就不知怎么墙上哗啦啦连摔带跳地下来了。到底崴了一下,哭着喊:“你们等等我呀。”
沈致这才笑着回头,扶她起来:“不骗你,你就不敢跳。没事,走,咱们快去码头。海盗可是说见就能见着的。”
第118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码头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说话声此起彼伏。水边停泊了好几艘数十丈高的大船;穿着短打的汉子正来来往往。
沈致在人群里左冲右突;像条泥鳅般钻来钻去:“海盗呢?哪有海盗?”
旁边一个大婶突然拉住了她:“哎呦;不是苏婆婆家的小姐么?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听说海盗都在船里关着呢;一会朱大人要亲自押回衙门的。”
沈致甜甜一笑,行了个礼:“婶子好;原来是这样。我和几个同窗一齐过来看看。”她说着,往身后一指。
那大婶也就不再说什么。
沈致带着谢简和施青青还要往人群里挤。施青青却摸着额头抱怨到:“人又多又挤;我在那边树下等你们罢。”
沈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大树,说到:“行,我们一阵就过来找你。你别跑远了啊。”
“放心;叫她跑她也不敢跑的。”谢简拉着沈致急匆匆要走近些看个究竟。
施青青又嘱咐到:“你们快些过来。”
谢简拉着沈致便往人群深处挤去。
半晌;一阵杳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喝让道之声传来。沈致和谢简都回头去看,果然朱大人带着一众衙役、捕快到了。人群议论之声更盛。船上也走了两个穿锦袍;似是管事的出来,作揖迎朱大人上船。
沈致与朱大人见过几面,于是赶紧一矮身藏过了——省得被发现送自己回去。
她扯了扯谢简的袖子:“一会他们就该押海盗下船了。”
果然,没过多久,捕快衙役们押解着一行戴着枷锁的人下了船。那些人头发蓬乱,嘴唇干裂,还有些人已被黥面。一多半倒是本朝人士的长相,还有一小半是常见的番邦人长相。
倒也不如想象中穷凶极恶。
沈致数了一下,一共百来个人。待所有犯人全部押解下船,朱大人才与方才那两人从船舱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在寒暄话别。
沈致的目光很快就被大船的其余部分吸引,桅杆、风帆——这船比自家的可大了不少,莫非是那两个人的船队?他们连盗匪都能抓住,这船上不会有火炮之类的东西罢?
她正猜测,余光突然瞥见一道白色身影。她微微侧头一看,果然船尾处站了一个穿白袍的男人,与方才所见的人全都不一样——干净整洁得不像海上之人。她赶紧扯谢简:“快看,看船尾那边那个人,长得真好看。”
谢简赶忙去瞧,却只看见一闪而过的白影。
朱大人与船主告辞之后,带着衙役往衙门而去。看热闹的人也都逐渐散了。
沈致拉着谢简往事先与施青青约定的大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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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到树下,只见施青青正淌眼抹泪地哭个不住。
“怎么了?”二人快步上前。
施青青见二人到了,哭得更加不能自已,一边抽噎,一边说到:“我的……你看……”
沈致往地上一看,撒了一地的藕粉。
“他撞的,撞完还骂我。我的手……”
沈致一看施青青的手,被烫得发红。大树另一侧坐了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倒是锦绣华服的装扮,只是面生得很。莫非是外地人?
谢简脾气急,拉着施青青便上前与那少年理论。
少年此刻靠树坐着,眼神散漫,也不知在看哪里,一脸的不耐烦。
“你是哪家小子?怎么大庭广众地欺负人?你看她的手!你快道歉,再找大夫上药。”
萧仪极为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侧身面向另一边,充耳不闻。
谢简气得暴跳如雷,伸手便去抓萧仪的衣领子。萧仪年纪比她们大些,又是男孩儿,轻轻一推,便将谢简推了个倒仰。
沈致气得掌心都湿了,咬着牙扶起谢简。施青青则哭得更加大声。
萧仪极为明显地皱了皱眉。
因为沈江蓠在即墨受人敬重,又财大气粗。沈致虽然从不仗势欺人,却也不是个怕事的。再加上小孩心性,意气为重,见自己的同伴接连受辱,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闺秀风范?又明知施青青是个不顶用的,自己加上谢简肯定也打不过这个臭小子。于是捡起地上的碗,连泥土带藕粉的都划拉进去,然后朝萧仪兜头浇去。
泥沙铺面,萧仪嚼了一嘴的沙子。他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气?!腾地站起来,一手拂去面上泥沙——一时之间哪擦得干净?一手推搡着沈致:“她自己不长眼睛往我身上撞!你还敢冲我动手?”
眼见着二人就要打起来。沈致突然放声大嚎:“打人啦!有拐子啊……”
码头上本就人多。起先人们只当小孩儿在树底下玩儿,并未曾多加留意,现在听到沈致哭嚎——周围又有认识沈致的人,全都围了上来。
沈致一见人来了,找准面熟的大婶,撒丫子跑过去躲着,指着萧仪哭说:“那个外乡来的欺负我们啊……”
大人们一见也是个小孩儿,就知道只是小孩子闹矛盾而已——而且又不是自己的小孩,略安抚了几句,便要各自散开。
萧栖迟一行人此时到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萧仪突然就焉儿了。
萧栖迟一见这场面就明白了。他倒也不护短,一把拉过萧仪:“怎么能欺负小妹妹们?快道歉!”
尽管平日里丝毫不敢违拗父皇的意思,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萧仪只觉脸面比一切都重要,似乎道歉就是丢脸了。他低着头,一语不发。
沈致居然还乖乖行了个礼,向萧栖迟慢条斯理地说:“几位是初到即墨罢?”
萧栖迟见这个小女娃行事有礼,便有几分好感,一笑,说到:“确实是刚到的。你怎么知道?”
沈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不紧不慢说到:“我们即墨虽然小,但是民风淳朴,人人谦恭有礼。似他这般蛮横之人想来也是外乡人了。”
萧栖迟听闻不怒反笑:“你这个小娃娃倒是嘴上不饶人。这是我儿子,脾气不太好,我代他向你们赔礼了。”
萧仪哼了一声,虽然挣不开萧栖迟,却别开脸,懒得看他们。
“你以为陪个礼就算了?他撞翻了我们的藕粉不算,还骂人,接着又把她推倒在地!”沈致指着谢简愤愤不平地说到。
施青青现在脸上还挂着泪,谢简身上也有泥印子。
“你不也浇了我一身藕粉?扯平了!”萧仪恨恨添了一句。
“男人大丈夫的,怎能与小女娃斤斤计较?”萧栖迟立刻教训萧仪,又道:“行囊里不有你之前买的土仪。你拿出三份来,送给她们,就当是讲和了。”说完,他又望着沈致三人:“好不好?”
沈致想了想,便道:“你也莫要看不起我们,以为我们就是小肚鸡肠的。不要他让,也不要他的礼。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扯平了,就此别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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