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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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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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二十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有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T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本不同学院。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说,“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地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地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我问,“你住哪儿?”

“宿舍。”

“我可以偷进去?”我问。

“当然!”他摊开手臂,“欢迎。”他有雪白的牙齿。

我问道:“你要一品脱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个运动健将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泼、无机心,家里恐怕有点儿钱——他脸上没有苦涩。半工读或者家境略差的学生多数眼睛里充满怨气。

如果我今年十六岁,我会得接受这么样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对他说:“走吧。”

他扬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浓眉,大方地答:“OK。”

我们走出酒馆,不知内情的人何尝不会想:“多么相配的一对。”

哈哈哈哈。

“车子在这边。”他说。

是一辆小小的福士车。以前韩国泰也开福士车。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买这种二手车,因为它们很经用。

奇怪。在这个时候想起韩。睹物恩人,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一刹那的回忆软化吧,短短的一刻,几秒钟。

我今夜的寂寞凄凉得不能控制。

“对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问你,这是常规:你有没有服避孕丸?”

“有。谢谢你问。”

“还有,”他迟一刻,“你没有任何病吧?”

“没有。”我摇摇头,“我是非常干净的。”

他放心了,稚气地笑,然后说道:“轮到你问。”

“你依时服了避孕丸没有?”我淡然问。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没患梅毒吧?”我又问。

“我服贴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谁,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见你这样的女孩子。”他摇头晃脑的。

可是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健康、活泼,普通——每个校舍里有数百名,他至为平常。

我看着他。他们每个都有强壮的手臂,温暖的胸膛,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车。

“你可开车?”他问,开动引擎。

“我会开。”我简单地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莉莉。”

他摇摇头。“不,你不叫莉莉。”

“为什么不叫莉莉。”

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个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带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么我宁愿叫你咪咪。”他说。

“OK。”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坏,你今天只不过是寂寞,如此而已。”他开导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经验足够做你的妈。

“我们到了,剑桥大学的宿舍——嗨,你是干吗的?”男孩子看着我。

“我?我专门在酒吧喝酒与勾搭男人。”

“别说笑。”

“可以下车了吗?”我问。

“可以。我住楼下,我们自窗口跳进去,免得在门房处签访客簿。你爬得动?”

“行。”

我与他走到宿舍,他先进去,我在窗外等他。他进入房间打开窗,我身手敏捷地跳进去,他在里面搂住我,然后马上关窗,拉好窗帘。

他笑:“你的动作熟练。”

我答:“训练有素。”

他摇摇头,“好口才。”他说。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两尺半宽,这是用来抵制男学生把女孩子带回宿舍的。任凭你们再热情,两尺半的床也装不下两个成人。

他打开柜门,拉开抽屉,取出酒,问(奇qIsuu。cOm書)我:“喝不喝?”

“我喝够了。”我摇头。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

我脱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气还不错。我看他一眼。

我说:“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书架子上的书写着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么称呼你?”他问,“仍然是咪咪?”

我说:“咪咪是个可爱的名字。”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奇地问。

我笑。“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

他耸耸肩,过来吻我的脸,我们两个人的姿势都很熟练,仿佛是多年的情侣。

后来我问他:“你是念语言的,是不是?会用几种语言说‘我爱你’?”

他答:“我从不说‘我爱你’。我还没遇到我爱的女人。”

“你难道连骗她们都不屑?”我问。

“我是个诚实的人。”

“男人是越来越吝啬了。”

“不,是女人越来越聪明,骗她们也没用。”男孩说。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说。“这么早?”他失望。

我说:“迟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谁又会跟谁待一辈子。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他说,“我喜欢你。”

“谢谢你。”我说。

“嗨,你一定要走吗?”他还是要问。

“当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说。

“你叫不到计程车的。”他警告我。

“别担心。”我微笑。

我推开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内叫住我。

“嘘——”

“我如何再见你?”他追问,“你还会不会到红狮酒馆去?”声音很焦急。

“再见。”我转头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吗?”他还是那么大声。

“再不关上窗,你当心着凉。”我跟他说。

我急步走过草地,到大堂门房处打电话叫司机来接我。这就是有司机的好处。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个的气胜过受全世界人的气。

丹尼斯阮。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可以为我做什么?是什么他有而我没有的?他还可以为我为做些什么服务?我实在不懂得。啊原谅我如此现实。

司机把我载回家,辛普森太太来开门。她不敢问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径自上楼,心中舒畅,适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气荡然无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开出来,只要形势比人强的时候我是永远不争的。

我把自己浸到热水中洗一个浴,然后睡觉。

一整夜做梦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各式各样的人对我吼叫。

在梦中,教授说我功课不好,母亲怪我没有写信。父亲向我要钱,然后勖聪慧指着我鼻子骂。忽然发觉勖存姿的支票已经良久没有寄来。

惊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跃起,我喘息着呆呆地想:这份日子并不好过。

如坐针毡。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如坐针毡。勖存姿不停地带来噩梦,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个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宁。

生活不错是有了着落,然后我付出的是什么?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阳升起来,我还是要应付新的一日。

一切静止了七天。

然后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电话,说他隔两个星期会来看我。那时刚刚过完圣诞。他在什么地方过节?香港?伦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说:“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宠说错一句话,便罚她坐三个礼拜的冷宫。这个世界,白痴才说钱没用。

我才不介意聪恕问:“你怎么选择这种生活?”

什么生活?如果我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么选择?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元请个大学博士回来,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哪里都一样,天下乌鸦一样黑。聪恕是那种穷人没面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妈的翻版男性玛丽安东奈,可惜聪恕永远没有机会上断头台。

晚上我看电视,他们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做女皇又几时高兴过,整天看斩头。英国人真野蛮。她母亲安褒琳被她爹斩的头,因为安褒琳不肯离婚。她堂妹苏格兰的玛丽又掉了头。表妹珍格莱又照样被她治死。(我想她晚上做恶梦时一定时常见到一大堆无头鬼跑来跑去。)

我喜欢珍格莱。如果你到国家博物馆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莱贵女面临刽子手的一大幅油画,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图画给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莱死那年才二十多岁,而且她长得美,我实在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把另一个女人放在断头台上,也许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利莎白一世。

我看电视可以看整夜,边喝白酒边看,有一天我会变两百五十磅,得找两个人把我抬着走。

我伸个懒腰。最好是八人大轿,只有正式迸门,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资格坐八人轿。

我上床睡觉,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挡。

我睡觉怕冷,从来没有开窗的习惯,连房门都关得紧紧的,以电毯裹身,而且非常惊觉。即使服安眠药还是不能一觉到天亮。

这是第六感觉,半夜里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浑身寒毛竖立,我睁开眼睛。但是我没有动,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啊上帝,我的血凝往,这种新闻在报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经太多。我希望枕头底下有一把枪。

我不敢动,不敢声张。

他想怎么样?我的冷汗满满一额头,他是怎么进来的?这间屋子有最好的防盗设备,一只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钟响,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三十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老实说,我害怕得疯了。他忽然掉过头,向我床边走过来,我忍不住自床上跃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睛,心里忽然十分的平静。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挣扎,他比我还害怕。我不要帮助他杀死我。我平静躺在床上。

那人轻轻地说:“是我。”

我没听出来,仍然看着他。

他把手松开,我没有叫。

“是我——小宝。”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脉缓缓流通,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是他。

我们铺了红地毯侍候他他不来,这样子重门深锁地偷进来,这是为什么?为了表示只要有钱,便可以为所欲为?

“我吓怕了你?”勖存姿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房间里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轮廓。

他按亮了我床头的一盏灯。灯上的老式水晶垂饰在墙顶上反映出虹彩的颜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点四十五分。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出现?

他开始解释:“飞机既然到了,我想来看看你。”

在早上三点四十五分,像一个贼似的。

我自床上起来,披上晨楼。我问道:“喝咖啡?”

“不,我就这样坐着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样坐着,提醒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咱们坐在他石澳家园子里谈天的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生气。

我说:“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时候很漂亮。”他忽然说。

我有点儿高兴。“醒的时候不漂亮?”

“两样。”他说,“醒的时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现在不大肯说话了。”他叹口气。

“是吗?”我反问,“你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

当然,尤其经过上次,为什么我还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只洋囡囡,就让他得到一只洋囡囡,我为什么要多嘴。

“这是我的错。”他平静地说,“我使你静默。原谅我。”

我诧异,抬起头来。

“请你再与我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他的声音内几乎带点恳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内心世界是奇妙的。一个年纪这么大,这么有地位财产的男人,居然情绪如此变幻多端。

“好的,我与你说话。”我开始,“你乘什么班次飞机到伦敦的?”

“我乘自己的喷射机,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晓得他有钱,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这种地步。在这一秒钟内我决定了一件事,我必须抓紧机会,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遗嘱内出现,哪怕届时我已是六十岁的老太婆,钱还是钱。

我略略探身向前。“剑桥有私人机场?”

“怎么没有?”他微笑。

“然后你偷偷地用锁匙打开大门,偷偷地提着皮鞋上楼,偷偷地看我睡觉?”我问,“就是如此?”

“我没有脱皮鞋。”他让我看他脚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轻轻地一步步缓缓走进来,地毯厚,你没听见。”

“为什么在这种时分?”我问。

“想看看你有没有在家睡觉,想看看你房中有没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诚实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额头上,他听起来倒像是妒忌的一个理想情人。可是我没有忘记他如何隔四个月才见我第一面,如何为我一句话而马上离开,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说,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兴,所以赶了来看我,对我说这种话,一切都不过随他高兴,因为他是勖存姿。

“当然,”他说下去,“即使你留人过夜,我也相信你不会把他留在此地。”

我说:“也许我经常在外度宿,而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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