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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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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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帝。这像《呼啸山庄》。”我说。

勖存姿提高声音:“是小宝吗?为什么不进来?我们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问,“为什么要等我?”我走进去,“我有大把功课要做。这件事又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勖存姿抬抬浓眉。

“当然!勖先生,说话请公平点。我从来不是一个糊涂人,这件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我头上。”我说,“聪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暗里。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错什么?”

聪恕跳起来,“我——的信……”

“你们好好地谈,我要上楼去休息。”我说。

“问题是,聪恕不肯离开这里。”勖存姿说。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声不出。

我冷笑一声。“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他爱住这里。我让他好了。”

勖存姿听到我这话,眼神中透过一阵喜悦。

聪恕颤抖的声音问我道:“你没收到我那些信?”

“从没有。”我摇头。

“我收到的那些复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坚决地说,“聪恕,你为什么不好好地站起来,是,用你的两条尊腿站起来,走到户外,是,打开大门,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阳光与雨露。你是个男人了,你应该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爱你,你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使大家生活都安适一点儿?”

聪恕忽然饮泣起来。

我充满同情地看着勖存姿。这样有气魄的男人,却生下一个这样懦弱的儿子。

我转身跟女佣说:“叫辛普森太大回来,告诉她我在这里,谁也不能碰她。”我又说,“谁再跟我无端惹麻烦,我先揍谁,去把我的马鞭取出来。”我火爆地掠衣袖。“我得上去做功课了,限诸位半小时内全部离开。”

“小宝……”聪恕在后面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说话。”

“聪恕,”我几乎是恳求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我不爱你,我也不想见你。你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使你父母至为痛心,你难道看不出?”

“如果你认识我的话,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他湿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脸。

我倒不是害怕,当着宋家明,当着他父亲,我只觉得无限地尴尬,我拨开他的手。

他说:“小宝,你不能这样遣走我……你不能够——”

勖存姿把手搭在聪恕的肩膀,聪恕厌恶地摆脱他父亲的手。

“聪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出门开车到附近的马厩去看马。

天气益发冷了。

马夫过来。“小姐,午安。”

“我的‘蓝宝石’如何了?”我问,“老添,你有没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来给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说。

我跟在他身后到马厩,蓝宝石嘶叫一声。

“你今天不骑它?”老添问。

我摇摇头,“今天有功课。”

“好马,小姐,这是一匹好马。”

“阿柏露莎。”我点点头。

一个声音说:“在英国极少见到阿伯露莎。”语气很诧异。

我转头,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匹栗色马,照《水符传》中的形容应是“火炭般颜色,浑身不见一条杂毛”。好马。赤免应该就是这般形状。

他有金色头发,金色眉毛,口音不很准。如果不是德国人,便是北欧人。

他下马,伸出手,“冯艾森贝克。”

我笑,“汉斯?若翰?胡夫谨?”

“汉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国男人像永远只有三个名字似的。”

我拉出蓝宝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国人?”他问,“朝鲜?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亲是位亲王。”我笑道。

他耸耸肩,“我不怀疑,养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两匹。另一匹在伦敦。”我说。

他低声吹一声口哨。“你骑花式?”

“不,”我摇摇头,“我只把阿伯露莎养肥壮了,杀来吃。”

德国人微微变色。

“对不起。”他很有风度,“我的问题很不上路?”

“没关系。”我说,“不,我并不骑花式,我只是上马骑几个圈子,一个很坏的骑士,浪费了好马,有时候觉得惭愧。”

“你为什么不学好骑术?”汉斯问。

“为什么要学好骑术?”我愕然,“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冲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觉得每个人一生内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经足够。”

“公主殿下,这可是中国人的哲学?”他笑问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学。”我答。

“那么你一生之中做好过什么?”他问。

“我?”我说,“我是一个好学生。”我坦然说。

“真的?”他问。

“真的。”我说,“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学生。你也是剑桥的学生?”

“不,”他摇头,“我是剑桥的教授。”

我扬扬眉毛,“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说,“物理系。”

“剑桥的物理?”我笑,“剑桥的理科不灵光。”

他笑笑:“妇人之见。”

他骄傲,他年轻,他漂亮,我也笑一笑,决定不跟他斗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没有把握斗赢薄嘴唇的德国物理学家。

我坐在地下,看着蓝宝石吃草。

美丽的地方,美丽的天空。

“你头发上夹一朵白花,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我身边。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我们迟迟早早总得走向那条路。”

“但是你不像是个消极的人。”他说。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乡下租了一间草屋。”

“不请我去喝杯茶?”我问。

“你很受欢迎。”他礼貌地说,“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会念中文?我没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我说。

“你是公主?”汉斯问。

“我当然是说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难见到一个。”

“见到了还得用三十张床垫与一粒豆来试一试。”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话。

“我们骑马去。”我说,“原谅我的美国作风?穿牛仔裤骑马。”

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马。

“哪一边?”我问。

“跟着我。”他说。

他不是“说”,他是在下命令。听说德国男人都是这样。

我们骑得很慢,一路上风景如画,春意盎然,这样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汉斯看看我的马说道:“好马。”

我微笑,仿佛他请我喝茶,完全是为了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声,我们轻骑到他的家。

那是间农舍,很精致的茅草顶,我下马,取过毯子盖好马背。

他请我进屋子,炉火融融,充满烟丝香。我马上知道他是吸烟斗的。书架上满满是书。一边置着若翰萨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他是个文静的家伙。窗框上放着一小盘一小盘的植物,都长得蓬勃茂盛。可见他把它们照顾得极好。我转头,他已捧出啤酒与热茶,嘴里含着烟斗。

“请坐,”他说,“别客气。”

“你是贵族吗?”我问道,“冯·艾森贝克。”

他摇摇头,“贵族麾下如果没有武士堡垒,怎么叫贵族?”

我很想告诉他我拥有一座堡垒,但在我自己没见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项链——”

“我爸爸送的项链。”我说。

“很美。”汉斯说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打开翻到某一页,是一位美妇人肖像,他指指“看到这串项链没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细了,我说:“我不认为我这条是仿制品,这妇人是谁?”

“杜白丽。”他微笑。

我把项链除下来,把坠子翻过来给他看。“你瞧,我注意到这里一直有两个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斗,取出放大镜,看了看那几个小字,又对着图片研究半响。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闪闪。“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我说。

“他必然比一个国王更富有。这条项链的表面价值已非同小可,这十来颗未经琢磨的红宝石与绿钻石——”他吸进一口气,“我的业余嗜好是珠宝鉴定。”

现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我发一阵呆。

然后我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小巧细致,也很可爱,你看,石头都是小颗小颗,而且红绿白三色衬得很美观。”

“小颗?”汉斯看我一眼,“坠链最低这一颗红宝石,也怕有两卡多。历史价值是无可估计的。”

我笑笑。也不会太贵。我想勖存姿不会过分。

“我替你戴上。”他帮我系好项链。“神秘的东方人。说不定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还拥有一座堡垒。”

是的。麦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来,“谢谢你的茶,”我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马厩。”汉斯放下烟斗。

“好的。”我说。

在回程中我说:“你那一间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骑马,你有空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再见。”

“一言为定。”我跟他握手。

我开车回家,只见勖存姿在喝白兰地,辛普森已回来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体,养移气,我变得她一般的虚伪。“真高兴再见到你,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小姐,你回来了真好。”她昂然进厨房去替我取茶。

她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是由衷的。她脸上有某处还粘着一小块纱布,至少我从没有殴打她。

我坐下来。“他们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叹口气。

如何走的,也不消细说,有勖聪恕这样的儿子,也够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说:“你也别为他担心,你也已经尽了力。”

他说:“你才应该是我的孩子,喜宝,你的——”

“巴辣。”我摊摊手,“我就是够巴辣。”

“不不,你的坚决,你的判断、冷静,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够好的,并不会比父亲待女儿差,你对我很好很好。”

“是,物质。”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我说,“情感上我还是倚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问。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

他叠着手看牢我,说:“你先!你一定要先爱我。”

我冷笑:“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

他转过身去。

“哦。”我转变话题,“谢谢你的项链,我不知道是杜白丽夫人的东西。”

“现在是怎么知道的?”他平静地问。

“有人告诉我。”

“一个德国人?叫汉斯·冯艾森贝克?”他问。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第10章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强迫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地说:“我警告过冯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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