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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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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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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