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第14章完结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小姐,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地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身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但是姜小姐,纽约曼哈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央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地装修一下才怪……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身骨头已被抽走。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兴奋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色,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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